第一部 一 不久的將來 一個未來的主人翁(1 / 1)

盛世 陳冠中 1817 字 2個月前

自從北京最好的人文學術書店萬聖書園被迫停業後,我很少去海澱區北大東門一帶。三聯《讀書》新春聚會後約一周,我還是去了。過去一周,我過得很好,沒有不愉快的事,每天讀報上網看電視新聞,每天慶幸自己住在中國,偶然感動一下想流淚,挺幸福的。本來,也沒有再惦記小希,因為覺得她現在的狀態跟我的心境和生活有點不搭調,隻是連續幾個晚上,睡覺睡到淩晨醒來前最後的一個夢,都夢到小希,弄得我渾身亢奮,可能是身邊太久沒有女人的緣故。我還有一次夢到方草地,那是個令人厭煩的夢,走來走去在原地。我有點後悔沒拿他們的手機號,而他們也沒再聯絡我,看來我在他們心目中沒這麼重要。方草地我不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也沒想找他,那就算了。至於找小希,我還有一條線索,所以來到北大東門。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小希和她媽媽成了個體戶,在北大東門外居民樓前的違建平房,開了一家小館子,叫五味餐館。我管小希媽叫宋大姐,她家的貴州家鄉鵝,有點名氣,不過主要是小希和她的一幫朋友們整天泡在那裡,一聊就是一晚上,五味一度成了海澱那帶老外和知識份子的沙龍。後來停業了幾年,到鄧小平南巡後,又在附近找了個地方重開,我那時候每到北京還會特意跑去吃飯。不過,已經好多年沒去了,館子還在嗎?我一到北大東門外,馬上知道沒指望了,整片居民樓、平房都拆了,館子哪還會在?館子不在了,萬聖書園也不在了,我毫無留戀的走著,打算徒步走去五道口的光合作用書店逛逛,聊勝於無,再去雕刻時光喝杯咖啡。這一帶曾經是搖滾樂在西邊的根據地,有幾處演出場地,不過我近年沒有再注意這個圈子,也不知道那些場地還在不在。在成府路上快到五道口的時候,我走過一家店,感覺像錯過了什麼,回頭看,門麵有點粗放的設計感,店名叫《五?味》,也沒說是中餐館、西餐廳還是什麼演出場地之類。我還真的呆了一下,跟五味餐館有關嗎?我決定推門進去看一看。裡麵也是粗放的設計,餐桌椅子都是有設計感的低價普通產品,有個小舞台,勉強可以容下一支四人搖滾樂隊。大堂沒人,但裡屋傳出一把宏亮的聲音卻是我熟悉的。我撥簾走進去,叫一聲“宋大姐”。小希媽一眼認出我:“老陳!”“宋大姐,我來看你來了”。我說完覺得自己有點虛偽。宋大姐說:“看到你太好了!真是稀客呀!”她拿了瓶常溫的燕京純生,拖著我到大堂坐下。“見著你太好了,老陳,我還真常惦記著你。”我有點慚愧,來了北京幾年都沒想起來問候一下老人家。“我前陣子碰到小希”。宋大姐突然壓低聲音說:“你多勸勸她,多勸勸她”。“我也隻是在三聯書店偶然碰到她。她會來這裡嗎?”我問。“不會!”“你有她手機嗎?我打個電話給她,”我就想要她的手機號。“她沒用手機。”。宋大姐一直在看門外,說:“她有電子郵件。她現在整天在網上跟人吵架,地址換來換去。你勸勸她”。我心想,隻能用電郵聯絡吧,總比聯絡不上好。宋大姐站起來:“我去拿她的新郵件地址”。我有點口是心非說:“不急,待會再拿吧”。“待會怕忘記”,她急急的走到店後。我心想,宋大姐還是這麼熱情,老派人。這時候,一個年輕人走進來,該是迷死女生那種男生,個子高,樣子特彆端正,像個運動員,我注意到他穿了雙白色高腰球鞋,北京土多大呀,一般男生不大穿白球鞋。他很自信的看著我,好像想知道我是誰,但很有禮貌:“您好!您是……”“我是……大姐的朋友”。我突然領悟:“你是……”我想說你是小希的兒子?不知為什麼猶豫了一下沒說。“姥姥!”男生和宋大姐打招呼。“來了?我外孫。這位是陳老師。”我故作驚喜:“你外孫!”“陳老師,我叫韋國”。“幸會。一表人材啊”,我們握手。我想起十幾年前見過這孩子,小希以前也說過孩子隨她姓韋。宋大姐說:“陳老師是台灣人,老顧客”,宋大姐用老顧客來形容我。“我好像沒見過陳老師”,韋國說。“在老店那邊,”宋大姐向韋國解釋。“陳老師多年沒在北京”。我說:“大姐,我現在搬到北京來住了”。韋國不問我住哪個區,卻問:“陳老師您是做什麼的?”“我是作家”。韋國對我的興趣大了點:“寫什麼?”我說:“什麼都寫,,評論……”“評論什麼?”“吃喝玩樂,文化媒體,企業管理……”韋國問:“您對中國現狀有什麼看法?”宋大姐:“晚上就在這吃飯吧!”“今天有事,改天吧,大姐!我跟韋國聊一下就走”。宋大姐說句“你們聊”就走到店後去。韋國眼神很堅定的看著我,有股年輕人少見的懾人之氣。我想知道小希為什麼說跟兒子沒話。我故意說:“現在大家都說啦,哪裡都不如中國”。小希說過這話像她兒子說的話。“您說得很好,這是正確的。季羨林先生說過,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這是不可阻擋的”。我逗他:“那你,打算在中國人的世紀做些什麼?”一般年輕人都會靦腆一下才回答,韋國不是:“我現在上北大法學院,畢業後,我會報考公務員”。“當官?”“國家和黨需要最優秀的人材”。我想起小希提過中宣部,試探說:“韋國,如果隨便讓你挑,你想去什麼部委?”“中宣部!”沒想到他如此坦率。他補充:“當然,中宣部不是隨便進的,這隻是我現階段的最高理想。”我問:“為什麼是中宣部?”“一個國家民族不能隻靠物質力量,還要有精神力量,人民才會團結在一起。硬實力重要,軟實力一樣重要。我覺得中宣部非常重要,現在還做得不夠好,可以做得更好。”我問:“可以怎麼好法?”他好像訓練有素:“譬如說,對網絡和網民的理解還不夠,對年輕人的走向也掌握得不夠精準,這方麵我可以有貢獻。還有我是學法律的,可以替中宣部的每一項決策提供堅實的法律依據,配合依法治國的國家政策。當然,作為年輕人,我也有不成熟、浪漫的一麵,我認為中宣部很浪漫”。他終於有點靦腆。“浪漫?怎麼說?”“您是作家,您應該知道,隻有精神的才是浪漫的,中宣部就是領導全國人民精神生活的”。我不想再談中宣部,指了指舞台:“你們這有現場表演?”“一些新人的樂隊,也有學校社團的,每天晚上都有演出,是我給姥姥出的主意。來這裡的什麼樣的年輕人都有,有助於我了解他們的心態和動向。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呀。”我故意說:“弄一個這樣的場所,魚龍混雜,不會影響你的前途?”他大概覺得我有點幼稚,說:“那你太小看我們黨和政府了,一切都在黨和政府的掌控中,一切是清清楚楚的。”我說:“高興跟你聊天,韋國。有意思,但我得走了。”“祝您在北京玩得愉快,寫文章多介紹中國的真實麵貌,叫台灣同胞不要隨便相信西方媒體”,他說。我想說“跟你姥姥說我走了”,宋大姐走出來:“怎麼走了?”“有事,在東邊,早點走,怕碰上高峰”,我說。“有空過來吃家鄉鵝。”宋大姐伸手。“一定一定,大姐你多保重。”我雙手握住宋大姐的手。握著手,我及時反應的取過大姐手中的小紙條。大姐和我竟有依依不舍的感覺。我走出門之際,韋國叫住我,冷冷的問:“陳老師,最近見著我媽了沒?”我一張口竟撒謊:“沒有”。他禮貌的說再見。我點點頭,禁不住再瞄了一眼他那雙雪白的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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