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 1)

埔裡是個好山好水好空氣的好地方。在樹林裡深呼吸,明顯可以感受到肺葉迅速被清爽的空氣給膨脹開,然後舍不得吐出似的飽滿。周淑真老師帶著班上三十幾個臭小孩,大家嘻嘻哈哈走過山澗上的小橋,穿越耀眼的大太陽底,陽光透過擺動吹拂的樹葉枝乾,在每個人的身上流動著遊魚似的光。擺脫書本的沈佳儀非常開心,跟黃如君、葉淑蓮一路說個沒完,讓周淑真老師非常訝異平常這麼用功的女孩子也有嘰嘰喳喳的一麵。周淑真老師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領著我們先到埔裡山中認識的精舍打坐。“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大老遠跑來打坐啊?”廖英宏舉手。廖英宏的個子很高,成績非常棒,卻很喜歡在課堂上扮小醜搞笑。幽默感是他珍貴的天性。“對啊,乾什麼要打坐?我們不是來玩的嗎?”許誌彰也頗有不解。許誌彰的姐姐許君穗也跟我們同班,許君穗是公認的班上第一美女,而許誌彰則是黑名單的常客。“因為你們平常太吵了,所以要打坐修身養性,反省平常的自己。尤其是柯景騰,平常都靠沈佳儀在管教你,來到山上要特彆在佛祖前好好打坐反省。”周淑真老師微笑起來,你也隻能認輸。“老師,我這個人一反省起來,連我自己都會怕啊!”我鼻孔噴氣。到了精舍,幾個得道高人模樣的師父板著臉孔,立刻安排我們魚貫進入靜坐室。靜坐室鋪著榻榻米,燒著淡淡的焚香,裡頭已經坐了幾個據說在進行“禁語禪七”的高尚大學生。整個房間有種自然的肅穆,就像一百公尺深的海底,打禪七的大學生們就像死氣沉沉的海草,而我們自是頭頂甩著死光炮的燈籠魚了。“裡麵的大哥哥大姐姐在打禪七,你們進去以後不可以出聲,不可以睜開眼睛,不可以睡著!我們是客人,不能妨礙師兄師姐的修行。”周淑真老師嚴肅地告誡。“安啦老師,我們偶爾也會當好孩子的。”楊澤於笑。我們脫掉鞋子躡手躡腳進去,大家勉強克製平常的活蹦亂跳,在小小的靜坐室裡盤腿打坐。期間不言不語,不能睜開眼睛,更不知道要打坐到什麼時候才算結束,這點尤其令人不耐。坦白說我本來是想打算認真好好打坐,但怪獸在我旁邊呼嚕嚕睡著這件事搞得我心神不寧,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令我不得不睜開眼,亟欲目睹他轟隆倒下的那一刻。我睜開眼,發覺定性很差的廖英宏也睜開了眼睛,我們相視一笑。“你看怪獸!”我用誇張的唇語溝通,眼睛著落到怪獸身上。“把他推倒?”廖英宏轉著眼珠子,用誇張的唇語建議。“不,看我的。”我唇語。我慢動作脫掉襪子,將爬了一天山路、浸了一天汗水的臭酸襪子放在怪獸的鼻子前。熟睡的怪獸突然眉頭一緊,看樣子是在夢境中突然撞上了火焰垃圾山。“啊,好好玩!”廖英宏身子一震,臉上露出快要爆笑出來的表情。廖英宏有樣學樣,小心翼翼解開僵硬的盤腿,將長腳伸到專注打坐的許誌彰鼻子前,扭動他的臭腳趾。搓搓孜孜。許誌彰的渾然不覺,弄得我忍俊不已。此時,我跟廖英宏肚子劇烈震動的暗笑聲,已經吸引了許多同學睜開眼睛,大家一陣錯愕,瞬間都震動起來。“這樣很沒品耶!”楊澤於唇語,臉上卻笑得很陽光。“不,這樣才叫沒品。”我笑嘻嘻解開盤腿,拎著臭襪子,用淩波微步走到許誌彰麵前,將臭襪子放在許誌彰的鼻子前亂擰,將酸氣唏哩呼嚕擠壓出來。在我跟廖英宏的腳臭夾攻下,許誌彰頗不自然地皺起眉頭。“原來如此,善哉善哉。”楊澤於恍然大悟,於是泰然自若解開盤腿,努力伸腿到許誌彰鼻子前,使勁扭動臭腳趾。每個睜開眼睛的同學看了這一幕,全都處於爆笑出來的邊緣,連怪獸都醒了。此時乖乖牌沈佳儀也被周遭奇異的氣氛感染,忍不住睜開眼睛,一看到廖英宏與楊澤於雙腳伺候,加上我索性蹲在許誌彰麵前擰臭襪子的模樣,沈佳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許誌彰立刻睜開眼睛,周淑真老師也睜開了眼睛,幾個打禪七的師兄師姐也睜開了眼睛。罪過罪過。我迅速穿上襪子,而廖英宏跟楊澤於那兩隻來不及收回的臭腳,則尷尬地停滯在半空中。許誌彰臉色大變,幾乎要破口大罵。周淑真老師氣急敗壞地拎著我的耳朵,拖著我們三個搗亂鬼,加上苦主許誌彰一同逃出靜坐室。“氣死我了,竟然讓我這麼丟臉!你們在外麵半蹲!蹲到大家都靜坐完了才結束!”周淑真老師整張臉都給氣白,聽見身後靜坐室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笑聲,臉色又是一垮。“老師,我是受害者啦!”許誌彰委屈地說,拳頭握緊。“你一定有做什麼,不然他們怎麼會作弄你!通通半蹲!”周淑真老師怒極轉身,不敢再辯駁的許誌彰隻好跟著蹲下。夕陽下,廖英宏、楊澤於、我,跟超級苦主許誌彰一起半蹲在靜坐室外,微風吹來淡淡的綠色香氣,坦白說還不算太壞。“你們剛剛是在玩什麼啦!超沒品,乾嗎挑我?是不會挑許博淳喔!”許誌彰忿忿不平,氣到連呼吸都很急促。“是柯景騰先開始的。”廖英宏一個慌亂,竟推給我。超小人。“哪是,我是在弄怪獸,是廖英宏先把腳伸到你的鼻子前麵好不好?”我解釋。“都一樣啦!是不會挑彆人吼!很臭耶!”許誌彰半蹲得超不爽。如果挑彆人,他大概也會參一腳吧。“好了啦,反正在裡麵也是很無聊,在外麵至少不用憋著。”楊澤於一派輕鬆。大而化之的他總是很輕鬆地麵對人生的跌倒。“對啊,十年後來看這件事,一定會覺得超好笑。”我抖抖眉毛,這是我貫徹始終的處事哲學。“不用等十年,現在就已經很好笑了。”廖英宏吃吃地笑。隻要熱鬨的事,他總是不肯錯過的。我們四人靜靜地吹著涼爽的山風,半蹲到累了,乾脆坐在地上,百般無聊地玩著長在牆角邊的含羞草。含羞草一被手指碰到,葉子就會迅速閉合,個性非常閉塞的一種植物,很有趣。“對了,許誌彰……”我突然在靜默中開口。“衝蝦小?”許誌彰。“這裡的空氣應該比較新鮮了吧?”我抓著頭發。“靠!”許誌彰大罵。我們四個人又同時爆笑了出來。吃過簡單的晚飯,我們在精舍掛單打通鋪,男生一間,女生一間。晚上山蚊子很凶,兩房間門口都點了一大卷蚊香,女生房間還掛有蚊帳。隨便洗過澡,男生房間照例開賭,撲克牌、象棋、五子棋全都可以賭。撲克牌就不必說了,象棋的算法是賭勝方剩下了幾顆棋子,就乘以十塊錢。五子棋則是單純的互注,一場二十元起跳。而我,自信滿滿鋪開了象棋的紙棋盤。“誰敢跟我下軍棋,我輸了的話再多賠一倍。”我撂下豪語。原因無他,因為小時候常跟爸爸下棋的我“自認”象棋功力遠勝同儕,儘管從沒驗證過。此話一出,果然吸引多名同學排隊跟我大戰軍棋。“太自信的話,會死得很快喔。”許博淳哼哼坐下,排好陣勢。“吃大便吧你。”我在掌心吹一口氣。大概是我真的蠻強的吧,我的棋力連同無可救藥的自信一齊展現在棋盤上,每一局都用最快的節奏解決挑戰者,不多久我的腳邊堆滿了“悲傷得很隱密”的銅幣。兩個小時過去,就連棋力同樣很棒的謝孟學也敗下陣來,已經沒有人夠膽子與我對弈,大家都跑去玩撲克牌賭大老二。我哈哈大笑,開門去洗手台洗臉清醒一下,準備等會開場豪邁的梭哈賭局。我拍拍濕嗒嗒的臉,兀自洋洋得意自己的聰明。沈佳儀正好也走到洗手台,兩人碰在一塊。“你們男生那邊在做什麼,怎麼那麼吵?”沈佳儀看著正在洗臉的我。“在賭錢啊。”我小聲說,手指放在嘴唇上。“真受不了。”沈佳儀不置可否的語氣。“還好啦。我超強的,剛剛賭象棋全勝,贏了不少。”我抖抖沾著水珠的眉毛。“象棋?你們男生那邊有帶象棋來?那等一下你把象棋拿到女生房間玩好不好?”沈佳儀有些驚訝,似乎也會玩象棋。“沒在怕的啦。”我哼哼。幾分鐘後,我已經坐在女生房間裡的超大木床上,排開軍棋。所有的女生都圍在沈佳儀後麵,興高采烈地看我跟沈佳儀對弈。我們賭的是“贏家剩一個棋子,輸家就賠一塊錢”,真是小家子氣的賭注。縱使沈佳儀的學業成績再好,在棋盤上的勝負可不是同一把算盤。很快的,我就以風林火山之銳取得了絕對優勢,我打算將沈佳儀的所有棋子一一解決,隻剩下孤零零的“帥”,用細嚼慢咽的“剃光頭”局麵劃上句點。“柯景騰,你今天作弄許誌彰的表現,真的是非常幼稚。”沈佳儀搖搖頭。“幼稚的話你乾嗎笑?”我拄著下巴。“拜托,誰看了都會想笑好不好!”沈佳儀反駁。“你還敢說,要不是你笑了出來,我跟廖英宏跟楊澤於怎麼會被罰,連許誌彰也不例外。馬的,到了山上還要被罰半蹲是怎樣!”我瞪了沈佳儀一眼。“強辯,沒收你的馬。”沈佳儀一說完,竟真的將我的“馬”硬生生拔走。我愣住,這是怎麼回事?“你是瘋了嗎,哪有人這樣下棋?”“你那麼強,被拔走一隻馬有什麼關係,你是不是在怕了?真幼稚。”“這跟幼稚有什麼關係?算了,讓你一隻馬也沒差啦,我遲早把你剃光頭。”“剃光頭?”“是啊,就是砍得隻剩下帥一顆棋。超可憐,呴呴呴呴,超慘!”“好過份。”沈佳儀迅速將我的“車”也給拔走,毫無愧疚之色。我咬著牙,冷笑,繼續用我僅剩的棋子與沈佳儀周旋。由於我們班女生的腦袋全部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對手,很快我又控製了局麵。“將軍抽車。”我哈哈一笑。“什麼是將軍抽車?”沈佳儀似乎不太高興。“就是如果你的帥要逃,你的車就一定會被我的炮給轟到外層空間。完全沒得選擇啊哈哈!”我單手托著下巴,像個彌勒佛輕鬆橫臥在床上。“你真的很幼稚,連玩個象棋都這麼認真。”沈佳儀歎了一口氣,好像我永遠都教不會似的……然後伸手沒收了我的“炮”。“……喂?”我隻剩下了苦笑。經曆無奈的半個小時後,由於我的棋子不斷被沒收,連孱弱的過河小卒也沒放過,最後沈佳儀跟我打成了不上不下的平手。女生房間門口,蚊香繚繞。沈佳儀將象棋跟棋盤塞在我的手裡。“你還說你很強,結果還不是跟我打成平手。”沈佳儀關上門。“原來如此。”我有點茫然地看著關上的門,腦子一片空白。原來如此。這場棋局,就像沈佳儀跟我的關係。多年以後,不論我再怎麼努力,永遠都隻能搏個有趣的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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