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1 / 1)

最近我同時寫兩個故事與兩個電影劇本大綱,等待國防部征召我去當兵的那張紙。每個月輪到“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與手指鍵盤共舞時,就是我最期待的時刻。每一段愛情都是人生,而我靠著不斷不斷回憶的勤勞功夫,將這些遙遠的記憶重新整理,敲打成文字,彷佛在青澀的過往裡又活過了一次。上星期整理舊家,媽從神秘的黑洞裡拖出兩隻箱子,交給了我。箱子一大一小。大箱子裡裝的是那些沈佳儀與李小華寫給我的信,以及一些諸如證嚴法師靜思語這樣的小禮物。信件一迭迭,發出不讓人討厭的老氣味,真慶幸我曾經活在那個“電子信件連影子都還沒看到”的年代。用比一個字、一句話在信紙上構築的世界,配上小貓小狗的點綴插畫,沒有千篇一律的生冷新細明體,沒有俯拾即是的表情符號,拙劣的信紙所擁有的意義更飽滿,一切都像是小心翼翼端出來的精品。但我還來不及細細回味,就被小箱子裡許多亂七八糟分類的照片給吸引住。照片裡的大家穿著打扮都很白癡,靠在沈佳儀旁裝模作樣的表情教我忍俊不已。我很懶惰,這些老照片我看是永遠無法掃描成數字備文件了,但真該找些時間,一股腦將這些照片攤在桌子上讓大家瞧瞧當年的蠢樣,看看能不能再燒點青春,劈哩啪啦回鍋一下。正在星巴克敲打筆記型計算機,寫下這段文字,消磨與出版社晚餐之間的空檔。悄悄入了初冬,咖啡店裡每個人都套上薄薄的外套,窗戶外麵的情人們也開始將手放進同一個口袋,共享一雙手套。就跟那個時候一樣。秋天走了,寒意還未結成一片冬。某天在交大的夜哩,我的好線人葉恩瑄捎來了一個機會。“我們嘉義農專下個禮拜校慶,我們班上有個攤位賣東西吃,你跟佳儀都來吧,我同學會開車,園遊會結束後我叫他們載我們出去玩!”葉恩瑄在電話那頭。“一群人喔,這樣算是約會嗎?”我猶疑。“喂,難道你敢一個人約沈佳儀出來嗎?”葉恩瑄大聲說道。“是不敢。那我們要開車去哪裡玩?”我搔搔頭。是真的很難想象我跟沈佳儀兩個人一起出去玩的情形,我怕尷尬,尷尬會毀了我。“來嘉義,當然是去阿裡山看日出啊!”葉恩瑄自信滿滿地說道:“我都計劃好了,我們晚上不要睡覺來熬夜,去看二輪電影,看完以後就直接開車上阿裡山,做小火車到山頂。”聽起來還真不錯。“那,如果我告白的話,會有多少機會?”我忍不住問。“沈佳儀不是已經知道你喜歡她了嗎?”葉恩瑄語氣訝異:“如果現在沈佳儀還不知道你喜歡她,那才真的不可思議咧!”“喔……那我修正一下告白的定義,如果那天我問沈佳儀要不要當我女朋友的話,勝率有沒有破九成?”我坐在地上,翻看手上的行事曆。“吼!這種是不要問我啦,會不會成功隻有你自己最清楚啊!”葉恩瑄沒好氣道。“好吧,那我自己看著辦。對了,你……你該不會兩頭報信吧?”“什麼意思?”“你該不會跟沈佳儀說,我可能會趁機跟她告白吧?”我小心翼翼打探。“誰跟你一樣小人啊!”葉恩瑄哼哼,掛上電話。“……”對我來說,告白如果隻關心成不成功就太遜了,因為“如果一旦成功,就不會在有下一次的告白了”。告白當然要成功,所以僅有一次機會。因為僅有一次機會,當然就得想辦法讓告白漂漂亮亮,永生難忘。認真說起我最喜歡的告白方式,莫過於人海戰術下的種種變化,簡單說就是嘩眾取寵。但嘉義不是我的地盤,找不到夥伴製造人海,也翻不到熟悉的地理資源可以利用。阿裡山不是八卦山,跟我一點都不熟。“那麼就見機行事吧?”我苦惱。一周後,我跟沈佳儀一大清早就約在彰化火車站門口,買了早餐,搭上前往嘉義的自強號。仔細想想,這還是我跟沈佳儀除了晚上再學校念書之外,第一次兩人獨處,弄得我異常緊張,沒有辦法像平常一樣跟沈佳儀暢所欲言,隻好亂打哈哈。而沈佳儀顯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儘撿些不知所謂的事情跟我說。“你看起來很想睡覺耶。”“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想吃我手中的肉包,就得苦苦哀求我。”“才不要,我已經吃飽了。”諸如此類的對話,讓我忍不住開始深思今天的嘉義之旅會有多悲慘。如果嘉義之行徹底毀掉,說不定我會反省自己究竟“適不適合”跟沈佳儀談戀愛,還是隻是適合當個朋友這類很孬種、卻很實際的相處問題。忘了我們這兩個笨蛋是誰先睡著的,到了嘉義下了火車,兩個人都是一副大夢初醒的蠢樣。等在火車站的葉恩瑄看到我們這個樣子,都忍不住搖搖頭,心裡大概很鄙視我平白浪費再火車站小約會談心的機會吧。到了嘉義農專的校慶園遊會,我跟沈佳儀還是沒能進入平日自在的相處氣氛,兩個人慢慢繞著每個攤位,有一搭沒一搭研究起各家小吃。隨著話題遲遲無法突破瓶頸,我越來越緊張,腦子裡的不良物質逐漸淤積沉澱,終於錯亂了我平時的思考。要爆了。“沈佳儀,你對我喜歡你這件事有什麼看法?”我打開嘴巴,讓這句笨話自動衝出來。“……”沈佳儀停下腳步,有些吃驚地看著我。“任何感覺?”我笑笑,有些無法分辨的臉上的表情長什麼樣。“我的天,你到底想說什麼?”沈佳儀露出古怪的表情。“不是我想說什麼,而是想聽你說點什麼。”我故作輕鬆。沈佳儀臉上掛著意義不明的笑容,開始深思不說話,似乎無法一時半刻回答我的問題。站在冰淇淋攤販前,我買了兩支甜筒,一隻遞給沈佳儀。我心中暗暗發誓,下次兩個人逛街買甜筒的時候,一定隻買一隻。“我怕你喜歡的那個我,不是真正的我。”沈佳儀幽幽說道,吃著甜筒。“什麼意思?”我失笑。這是從漫畫裡抄出來的爛台詞麼?“柯景騰,你真的喜歡我嗎?”沈佳儀坐在花圃旁,我也坐下。“喜歡啊,很喜歡啊。”我故意說的大大方方毫無置礙,免得話一慢,胸口的氣就餒了。渾然不知,我手中的甜筒融化得都快滴下了。“我總覺得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根本沒有你形容的那麼好,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你喜歡我,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沈佳儀還有些靦腆。真是……再說些什麼啊?“啊?”我歪著頭。“我也有你不知道的一麵啊,我在家裡也會很邋遢,有時也會有起床氣,有時也會因為一些小事就跟妹妹吵。我就是很……很普通啊!”沈佳儀越說越認真,我則越聽越不知所雲。“亂七八糟的,是看太多證嚴法師靜思語的副作用麼?”我皺眉。沈佳儀噗嗤笑了出來。“真的,你仔細想想,你喜歡我嗎?”沈佳儀吃著甜筒。“喜歡啊。”我大聲說道。“你很幼稚耶,根本沒有仔細想,來,仔細想。想想再說。”沈佳儀用眼神敲了我的頭。我隻好象征性了沉默了一會,但我的腦子裡根本沒有花精神再轉這個不需思考的問題。我本能地想著:沈佳儀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花圃旁,沈佳儀專注地吃著甜筒,我則越想越恐怖,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在很尷尬的時候迸出這個更令人尷尬的話題,導致自己無法收尾。此時,葉恩瑄氣呼呼跑了過來,看見我們坐在花圃旁吃甜筒,好沒氣地雙手插腰,搖搖頭。“好啦好啦,我們園遊會小小的其實很無聊,你在沈佳儀出去走走啦,記得在晚飯時間前回來就好!”葉恩瑄眨眨眼,遞上一串車鑰匙。救星,你來真是太有義氣了。我當然接過鑰匙,幾分鐘後我就載著沈佳儀一路往嘉義農專的山下滑衝。“彆騎太快。”沈佳儀在我耳邊說,雙手抓著車後杆。“怕的話,就抱住我啊。”我開玩笑。一個期待發生的玩笑。視線是一種很奇異的東西。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剛開始認識彼此,就選擇喝下午茶、或好整以暇吃頓晚飯,常常會大眼瞪小眼,反而是不擅長語言的男女錯誤的約會策略。想想,彼此的眼睛必須擺在對方臉上的話,若沒有足夠的交談內容支撐彼此的視線,就很容易陷入尷尬的境地,“相對無言=慘絕人寰”所以陌生的男女要約會,選擇看電影是很理智的作法,因為看電影的正常視線,可是要放在遙遠的大屏幕上,不用看對方,也不用多說一個字(完全沉默也是種格調),衣切都很自然,不須承受額外的壓力。而男生載女生騎車,在視線的投注上也有減緩壓力的奇效。在彎彎曲曲的山徑上,迎著讓人不得不清醒的涼風,我倆有說有笑,剛剛的莫名尷尬不知不覺隨著初冬的涼風凍結在後頭。然後是一陣讓人溫暖的沉默。山風吹拂魚鱗般的金色陽光,引擎聲碰碰擊打無語的節奏。我隻是靜靜地騎著車,感覺沈佳儀此時此刻隻與我在一起的奇妙滋味,希望沈佳儀也有“此時此刻”的記憶感,收進名為“柯景騰”的抽屜裡。“喂。”“?”“我喜歡你。”“我知道啊。”“真的。”“好啦。”“超級喜歡的。”“可以了!你不要那麼幼稚!”山風哩,我牢牢看著後照鏡裡,沈佳儀羞赧的神情,看的快出了神。真希望我們之間的一切,最後能有個無悔的結果。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園遊會結束,在嘉義市區嗑了地道的火雞肉飯,又熬過了兩部不知所雲的二輪電影,我們一行人終於踏上朝拜日出的旅途。車子繞過拐來拐去到吐翻天的山路,加上一路猛打嗬欠,我們好不容易來到阿裡山的火車站,據上傳說中很有古懷情調的小火車。接近破曉的藍色溫度,將整座山凍的連樹葉都在發抖。小火車在黑夜裡哆嗦不已,挨著冰冷的鐵軌,搖搖晃晃地像條胖大蟲。雙頰紅通通的沈佳儀坐在我對麵,冷得直發顫,不斷朝手掌呼熱氣。好可愛。善於製造機會的葉恩瑄對我眨眨眼,丟了一對毛茸茸手套給我們。“一隻給佳儀,一隻給你,你們吼,真的很欠常識喔。”葉恩瑄哼哼。於是對半。我的右手戴上手套,沈佳儀的左受戴上手套,兩個人默契地不表示什麼,生怕一旦開玩笑解除共享手套的尷尬的同時,隱藏的幸福羞澀也會一並消失。我乖乖閉嘴,也不去逗沈佳儀說話。火車停。我們跟隨滿火車的遊人魚貫下車,走道觀賞日出的大廣場。那天雲海很厚,厚到足以藏匿一百台外星人飛碟。天空由黑轉為混沌的墨藍。我們一夜未眠的困頓在冰冷的風中全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期待看見太陽從雲海中破升而起的興奮。沈佳儀笑嘻嘻地看著我,跟我打賭等一下有沒有足夠的幸運可以看見日出,我不置可否,還沉溺在兩人共享一對手套的小小幸福裡。十幾台相機與三角架立在廣場中央,不約而同對準雲海,四周都是嘻嘻哈哈的情侶喧鬨,行著粉紅色的光合作用。“挪,慢慢等吧,看樣子還要一陣。”我遞過小攤販買來的熱豆漿。“謝謝。”沈佳儀捧著熱豆漿,珍惜似地吹氣。我心中暗暗發誓。如果等一下太陽破升而出,萬丈金黃穿過雲海的瞬間,我就把握時間牽起沈佳儀的手,進行第二階段的“告白”—問沈佳儀要不要當我女朋友。勝或負。全部或歸零。一百分的天堂人生或負一百分的地獄生活。一個深呼吸中決定,就是這麼一回事。“那個,山上的空氣很稀薄。”我看看正吃著肉包子的葉恩瑄。“嘿呀。”葉恩瑄。“氧氣很少,算是稀有資源了。”我凝視著葉恩瑄的眼睛。“什麼稀有資源,你要說什麼啦?”葉恩瑄皺眉。“我剛剛發現,這裡的氧氣隻夠兩個人呼吸。兩個人剛剛好。”我壓低聲音。“……”葉恩瑄吐吐舌頭,捧著吃到一半的肉包子光速逃開,遠遠地看著我奸笑。我感激地朝她比了個含蓄的發凍中指。就這樣,沈佳儀與我站在廣場中央,分享獨屬兩人的稀薄氧氣。天空的顏色變得詭異難辨,似乎已到了破曉前夕的曖昧時分。但深墨遝滯的天色越來越淡,卻不見石破天驚的日出。“今天好像看不到日出了呢。”路人甲哀怨。“怎麼可能,阿裡山的雲海日出最有名了啊!”路人乙歎氣,放下相機。沒有日出?今天沒有日出?沒有日出要怎麼表白心跡?我的心臟跟著遲遲不到的太陽埋在厚厚的雲海底,沈佳儀的臉色也露出好可惜的信號,轉過頭看著我,歎了一口氣,不說話。我好不容易積聚的勇氣,在那一瞬間完全潰散。罷了……罷了……我歎氣。幾個小時後,我跟沈佳儀撐著無精打采的身體搭著北上的火車,離開了命運大魔王擊敗我的嘉義。沈佳儀要回台北,我則要回新竹交大,兩個人的座位居然差了很多節車廂,連聊天都不能,我隻能獨自看著窗外打嗬欠,在玻璃上的霧氣寫字。孤孤單單的火車上,我恨恨不已,發誓下次不再倚靠隨時會背叛我的自然景象決定告白的時機。我要自己來。我要再跟我很要好的八卦山上騎著摩托車,跟坐在後座的沈佳儀大聲告白……我要用吼的,用吼的問沈佳儀要不要當我的女朋友,吼到連命運大魔王都會被我的氣勢震到魂飛魄散。我不能再因為一個意義不明的歎氣,就提前將自己三振出局。越想越氣,我簡直想把太陽火火掐死。“喂,今天雖然沒看到日出,但還是蠻高興的啦。”我抬起頭,沈佳儀站在我麵前,揉著睡眼惺忪的兔寶寶眼睛。沈佳儀靦腆笑著,看著正在寫紙條給她的我。“不要寫了,陪我說話。”“……好吧,我有什麼辦法?”“喂!”從嘉義回新竹後,我的腦中一直揮之不去沈佳儀在火車上找我說話的模樣。她不過是離開自己的座位,走過幾節車廂找我說話,如此而已。但對一個很喜歡她的男孩子來說,其中代表一絲絲心意都值得探討。過年時許博淳重考班放假回彰化,我們一起吃火鍋,我迫不及待跟他報告我最新的進度,其中當然包括重要的嘉義往返之行。“柯景騰,沈佳儀在嘉義農專說的可能沒錯。”許博淳燙著豬肉片。“小三?”“你喜歡的,或許根本不是沈佳儀。”許博淳裝出一副高深莫測。“他媽的你發什麼病?我追沈佳儀有多用力,恐怕是你看最多吧!”我嗤之以鼻,燙著薄豬肉片。“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你喜歡的,不是你眼中的沈佳儀,也不是沈佳儀自認真正的自己。”許博淳嘿嘿嘿。“那是什麼?難道你要說,我喜歡的其實隻是他媽的‘喜歡沈佳儀的感覺’?”我瞪著他。“難道沒有可能?你喜歡沈佳儀的時候,一直都很有精神啊。承認吧。承認也沒什麼啊,也沒有比較不好。”許博淳哈哈笑道。“我喜歡沈佳儀,也喜歡我自己,所以當然也喜歡喜歡著沈佳儀時候的我自己。”我撈起豬肉片大口嚼著,說道:“喜歡對的人的時候,我身上可是會發光的耶,誰不喜歡因為喜歡的人發光的感覺?”是啊,喜歡對的人,身上會發光。連續發著八年的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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