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但丁所說,“已至人生的中途”,有時卻仍是個迷惘的人。在生活中失去的事物當中,那些小的我還算清楚,比如愛情。如今人們終於發現了這個秘密:愛情是不存在的。絕對意義上的愛情是中世紀騎士的發明,其實近乎臆想。在我生活的年代中,大約有5年,人們相信愛情是個真事兒,在那種愛的範式中,物質是非常次要的,痛苦則至為甜蜜。在那之前和之後,人們都要現實得多。那個時代就像磷火偶然一閃,很快就消失了,對此我並無真正的惋惜。可是,那些在生活中失去的,或者說缺少的重要的東西,都是些什麼呢?我並不總是知道。我想我們都在遺忘中生活。早上我腦袋空空地起床,晚上我腦袋空空地上床。也許你不是這樣,那麼我祝你始終有此錯覺。每個月的薪水會打到我的工資卡上,然後被劃入另一張銀行卡,這張卡會自動按時還貸。我享受著前所未有的便捷,不過我可不願意像惠特曼歌唱美國一樣歌唱我們這個時代。生活已經向我演示了它充滿奇跡。我的表姐從一個輟學女孩變成了億萬富婆,我的堂哥則從一個英俊醫生變成了卡車司機,而他本來是她少女時代的偶像。在同一個家族當中,人們的地位浮浮沉沉,沒個一定。早先我看過自己的家譜,在年少虛榮的時候,我曾像彆人一樣希望自己出生於一個閃亮。在這個國家,經過經濟飛馳的30年,好像有無數的曾經遙不可及夢想都已經實現。我們的父輩曾經致力於“車子化”,就是給運輸工具都安上輪子。在電子遊戲《帝國時代》裡,輪子也被看作是一個偉大的發明,但那是青銅時代的事兒。我們則總是致力於現代化。每當我去上海出差時,都會忍不住暗自驚歎,那些摩天大樓可真高啊。現代主義詩人阿波利奈爾在100年前曾經說:一座水電站代表了最高級的美!這麼說,如今的中國比哪兒都美。可是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人們似乎都缺少點兒什麼東西。在早前的某個幽暗的日子裡,我家買了一台蘇聯產的電子管電視機,圓角的。當天晚上我們看的是《馬背搖籃》,八路軍戰士庇佑著孩子們,穿過了壞人的槍火。電影演完了,它已經熱得像個爐子。後來我在這台電視機上看了不少電視劇,有一年看了一個香港的,看完了也就忘了。可是二十多年後,我卻常常想起這個電視劇主題歌裡的一句歌詞:未怕罡風吹散了熱愛。我偶爾會想:真的好像是有一陣莫名所以的晚風,已經悄悄地吹散了我們莫名所以的熱愛。我也不記得消散的是什麼,但是我記起了有什麼東西消散了。我想起了當年看那電視劇時窗外的沉沉暮色。在不遠處,受到汙染的黑色的河水正在汩汩流入稻田,到了秋天人們就將收獲烏黑的的稻米。矽酸鹽廠的工人們散了工,帶著他們沉重的塵肺,慢吞吞地走在去喝散啤酒的路上。那時我曾感覺到空虛,卻無法形諸言語,現在我已經足夠成熟,明了那空虛從何而來:我是一個少年,有很多夢想,可是在日複一日的光陰中卻無所依托。我們匱乏一種令人心安的事物,有時人們叫它信念,有時則稱之為人類之愛。那時我們在街邊的暮色裡,現在我們在一間把自己打扮成東南亞或者西班牙風格的酒吧裡,孤獨是永遠不變的。因此我倒是想打磨一下自己莫紮特般的音樂天賦,等哪天不再五音不全了,就去朗聲K歌那麼半句。對我這種神性全無、人性尚存的家夥來說,這一句已勝過了古今全部的聖詠。問題是,人生而自由卻無往而不在窠臼之中:你有深摯心聲,卻不能婉轉歌唱,生活中僅僅因為微小就被看做沒所謂的無奈概莫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