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電影裡常有這種鏡頭,某人走到了一個諸如大峽穀之類的地方,站在一塊伸向虛空的岬角上,於是鏡頭旋轉360度,讓我們看到整個世界都匍匐在他腳下。我們就知道,這人走到了世界儘頭,而且他自由了。有時候一本好的曆史書,比如說阿諾德?湯因比的《曆史研究》,也能把我帶到類似的地方。我由此發現了人類生活真是太複雜了,除了所謂上帝之外沒誰能掌握它,恐怕也沒誰能真正理解它,而那些彪炳史冊的強權人物也無非是渦流中的渣滓而已。這讓我想起了在青藏高原腹地的感受,那時在青黛色的天空下,我望著雪山和一塊塊玻璃般閃亮的湖泊想,啊,這就是地球,還真是奇妙啊。曆史的遼闊和高原的壯麗都會衝擊一個人的感性,讓你驚訝於世界並不是你熟悉的庸常的樣子,因此你多少有點兒小激動,隻是你不再是充滿豪氣的少年了,因此也不再相信總有一天自己也會站到世界儘頭的岬角上。類似的感受也出現在我讀一本講天文學曆史的書的時候,那感覺就像是你一直生活在監獄裡,突然間牆壁在你麵前消失了。在浩瀚的事物中發現深邃的一麵,向來會對人類的心理造成巨大的衝擊,科學和宗教,真或者假,魔力都係於此吧?我看過一篇楊振寧的訪談錄,他說物理研究讓他深受震撼,被一種至美深深吸引,感到冒犯了什麼,“好像看了某些不該看的東西”。這麼說這個世界還蠻有趣。對那些把這世界當成一個玩具的人來說,也許它更有趣。對我來說世界就是這個滴溜九九藏書網溜轉個不停的星球而已,最遙遠的地方也許是南極,鯨在那兒噴水玩,企鵝在那兒像《馬達加斯加》裡麵那樣做壽司,而紅豆冰山們正在因為二氧化碳排放過量而慢慢融化,再遠就是異次元空間了。可是一個天文學家居然可以趴在射電望遠鏡前,觀看一顆恒星在幾百萬年前發出的光,並且根據光的彎曲推導出宇宙是一個有限而無邊的空間。這就是令我嫉妒的事情:有人可以擁有一個與我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真實存在卻是我無從想象的。說來可恥,我還真琢磨過相對論:為何一顆子彈穿過一個墜落的屋子,屋裡的人會看到子彈的軌跡是彎曲的呢?有一次我采訪一位物理學家,特意請教這個問題。物理學家給了我一個答複,可是它太普通了乃至我根本沒記住,我隻記住他的神情:你研究這個乾什麼?這是一個好問題:我要乾什麼呢?答案是,我很好奇。相對論這麼有名氣,我總想了解一下呀。再說人都是虛榮的,既然愛因斯坦有人類曆史上首屈一指的頭腦,我自然希望自己的頭腦也能跟得上他。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弄明白了相對論,反正它也不複雜嘛。可是殘存的一點兒理性告訴我,這可不是數獨遊戲之類的玩意。於是我悲哀地回憶起了物理我隻讀到了高一。事實是,我想體會遼闊、自由和真理。古人雲,神遊太虛,這就是我想要的。說起來玄妙,其實也很簡單,倘若一個人掌控一個地方的奧秘,他在這個地方就是自由的。如果一個人了解宇宙,他的思維就可以自由地、無邊際地飛行,如果了解曆史,就可以在頭腦中體會到永恒時光的重量。對我來說這就像一場遙不可及的春夢,可是我還是會想,如果我是一個最好的物理學家或者彆的學者,就可以體會一切壯麗的、神秘的事物,就像坐在第一排觀看上帝的演出。關於這種無法達到的念想與惆悵,弗羅斯特有一首名詩說得很清楚:林中有兩條路,你永遠隻能走一條,懷念著另一條。《太陽照常升起》裡則有更貼切的情節。傑克在那裡是個因戰爭創傷而導致的性無能,但是女主角勃萊特很喜歡他。在的結尾,他們坐在出租車裡,勃萊特說,唉,傑克,我們要能在一起該多好。前麵有個穿著卡其製服的騎警在指揮交通,他舉起警棍,車子突然慢下來,使勃萊特緊偎在傑克身上。“是啊,”他說,“這麼想一想不也很好嗎?”說起來這真是悲傷和可笑,可是我又覺得,這是一個真正浪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