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傾城(1 / 1)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鵬 805 字 2個月前

大學畢業那一年,我們班的一個女生嫁給了上一屆的師兄,作為兩名中文係同學,當時他倆身穿禮服,乘坐敞蓬汽車穿過寒風勁吹的大連街道,凍得瑟瑟發抖,卻仍堅持著在棒槌島的沙灘上念完了《紅與黑》中他們最中意的選段:“來吧,一切都很好;勇氣,我一點兒都不缺!”聽了他們無畏的宣告,大海就泛起了不平靜的波瀾,而我正是旁邊那個忍俊不止的家夥。如今我舊事重提,可不是在諷刺什麼,至少不完全是。這事兒是有點兒離譜,尤其在今天看來,但更重要的是,它正是他們一生中的美好時光的一個部分——人世間所謂的美好,其實就是未必美好卻恰逢其時吧?在豆瓣網,我參加了“搞笑新聞搜集小組”,也參加了“悲慘新聞搜集小組”,我發現兩邊兒的新聞其實差不多。我越來越能嬉笑著看待悲傷,也越來越能莊重地對待笑話了。以往我會覺得,對著大海念《紅與黑》是腦袋抽筋的表現,現在卻會想,時光荏苒,我們已經失去了多少往日的生活啊。年齡的增長會讓你不再像以往那樣高估聰明的價值,更少享受嘲弄的樂趣而更多地體恤他人。我覺得我們說太多的笑話,也許是生活速度太快,每個人都有眩暈感之故。心理學家說嘲笑是對恐懼的回應,說得蠻對。如今在網絡上,在飯桌上,人們嘲笑得比任何時候都多,可是並不比以往更自信吧?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曾經說,當他對年輕人講起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往事時他發現:“有多少事對我來說還是不言而喻的現實,而對他們來說卻已成為曆史或者不可思議。但隱藏在我內心的一種本能使我覺得,他們的發問是有道理的,因為在我們的今天和我們的昨天與前天之間的一切橋梁都已拆毀。”至少在這一點上我跟茨威格完全一致:年輕人未必總是對的,但是即使錯,他們也總是有理由的。對今日的中國生活來說,“今天和昨天與前天之間的橋梁”同樣不複存在。我們可能輕易地認為,我們已經在市場經濟的高速公路上飛馳了這麼久,多年以前的土路上必無風景。我們也可能會滿足於自己的成熟,而不再珍視諸如“天真”、“信念”之類的東西。比方說,在1993年,如果我能知道多年以後我就是這個樣子,當個記者遛遛噠噠,沒準兒就乾脆自戕了事。那個時候我怎麼可能忍受如此平庸的日子呢?彆忘了,“勇氣,我一點兒也不缺!”如今我們可能會得出結論,認為這種勇敢隻是滑稽的和可愛的——年輕人總是顯得比成年人勇敢,恰如小型犬總是比大型犬顯得勇敢,可是寵物專家說,那不是勇敢,隻是容易激動。然後我們會怎麼做呢?我們嘲弄那些衝動的小狗。我們有著成年人對年輕人的嘲笑,現在對過去的嘲笑,優越感對卑微的嘲笑等等。有時我覺得整個國家都發出著各種笑聲,儘管我們仍舊比較木訥遲鈍。過去是凡有水井處皆有柳詞,如今則是凡有Web處皆有嬉皮笑臉。有些人可以把嘲笑變成一種藝術,可是在我們當中,這方麵的專業人才太少,業餘愛好者卻太多。因此一方麵我蠻喜歡看某一兩個人逗趣,另一方麵又苦惱於到處都在白癡似地笑個不停。格外令人討厭的是成年人帶有成見的笑聲。在YOUTOBE網站上曾經有過一個風靡一時的短片,內容是一個男嬰不知道為什麼咯咯笑個不停,這孩子長得可愛,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讓看片子的大家都跟著開懷大笑了一場。我喜歡這樣的笑聲,它就是因為覺得好笑而笑,不附帶任何偏見。成年人的笑就沒這麼簡單了,要是內涵豐富起來,實在是讓人覺得了無生趣。如今這個世界上,好像就沒有什麼是沒被我們嘲笑過的,可是其中有多少是經過甄彆的呢?我自己也常常發出笑聲,其中的大多數也很無聊,不過我倒是喜歡在東京的一次。當時日本外務省的一位官員請我們在三角寬他們家吃了懷石料理,味道很不錯,然後就帶我們順路參觀東條英機的墓地,想請我們實地體會一下日本的寬恕死者的文化傳統。在墓前他說了一句多餘的話:“請各位不要侮辱死者的墓地。”我突然就想到了自己衝東條英機家的墓碑尿尿的樣子,於是腹中暗笑不已。這笑來自童稚年代,就像看到校長摔了一跤一樣不可遏止。它毫無聲息卻又如此劇烈,以致東京上空紊流叢生,鳥兒都飛不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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