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京師並未就此太平,風波依然不止。長安流言紛紛,盛傳寵臣鄭注為文宗皇帝煉製金丹,須用小兒心肝,皇帝為此下密旨暗中逮捕小兒。一時滿城風雨,街肆洶洶。凡是有小孩的人家,均將孩子藏在家中,不敢讓其出門。文宗皇帝聽到風聲,極為生氣。鄭注頗不自安,竟不敢出門。”宋憶微手握尖錐,直刺向王旺財脖頸。電光火石的一刹那,那王旺財卻不知如何掙脫了綁索,竟掉過手來,捉住了宋憶微的手腕。宋憶微猝不及防,尖叫一聲,一時未能掙脫對方掌握,忙朝外叫道:“快來人,犯人掙脫了。”王旺財聞言,便鬆開了手。宋憶微驚慌之下,非但未能及時起身,反倒跌坐在地上。一名侍從聞聲進來,卻不上前擒拿王旺財,而是將宋憶微拖開。王旺財則自行脫下頭罩,卻不是之前宋憶微見過的王旺財,而是茅彙。宋憶微愈發驚奇,愕然道:“你……茅郎你不是被帶去神策軍軍營了嗎?”茅彙挖出口中布團,輕輕歎了口氣,似有難言之隱,揮手令侍從先退出去,問道:“宋真人為何要殺王旺財滅口?你是不是有什麼把柄落入了九頭鳥之手?”宋憶微奇道:“九頭鳥?王旺財和他同黨的組織,原來就叫九頭鳥嗎?”茅彙正色道:“宋真人,目下大敵當前,望你將實情告知,某好及時安排應對之策。”宋憶微道:“他們……那些人捉了某妹妹宋清秋,說是憶微如果不殺了王旺財,他們就會殺了清秋。還說河東第宅子裡麵也有他們的人,憶微如果敢向魏弘節透露風聲,他們就會立即知道,到時清秋性命不保。”茅彙微一沉吟,即道:“那好,請宋真人先出去,佯裝受驚。如果有自稱是九頭鳥內應的人來找你,詢問發生了什麼事,你就說你剛才要下手時,王旺財忽然掙脫了束縛,你嚇了一跳,遂未能得手,就照適才發生的真實情形說。”宋憶微道:“然後呢?”茅彙道:“然後,宋真人仍然要想方設法進來柴房。如果河東第中真有九頭鳥的人,必會設法引開侍從注意力,為宋真人製造機會,你可趁機進來柴房……”宋憶微道:“可柴房中的人是你茅彙呀。”茅彙道:“王旺財人也在這裡,就藏在柴垛後。”宋憶微聞言,不由自主地朝柴垛望去。茅彙道:“宋真人不必擔心,王旺財服了迷藥,人已沒有知覺。”又道:“宋真人下次再進來這裡,茅某會幫你殺了王旺財,以相救令妹。”宋憶微極是意外,問道:“茅郎願意為憶微殺了王旺財?”茅彙點了點頭,道:“茅某的行事原則是,能救一人是一人。況且王旺財即便不死在這裡,也會死在京兆府,他早死一刻,便能救得一人,有何不可?”宋憶微驚愕之餘,也很是氣憤,問道:“這是茅郎與魏弘節事先安排好的計謀嗎?虧得憶微還那麼為他擔心。”茅彙搖頭道:“魏弘節不知道茅某人在這裡,他是真以為茅某被押去了神策軍軍營。這一切,是出於鄭注的安排。”原來秦誠將茅彙押到水族後,即趕去書房稟報。鄭注聽報抓住了茅彙,頗為意外,道:“沒想到這般快,秦中候果真能乾得很。”秦誠搖頭道:“下臣奉命辦事,不過是茅彙湊巧出現,能有什麼功勞?”鄭注又問道:“聽說秦中候與茅彙昔日是馬球球友,你捉了昔日舊交,可有內疚之心?”秦誠道:“下臣心裡確實不好過。但下臣是神策軍軍將,食朝廷俸祿,理當遵奉軍令。”鄭注點頭道:“很好,老夫就料到你秦誠不會徇私。若是換作魏弘節,他定會私下縱茅彙逃走。”命人將茅彙帶進書房,又命侍從、軍士儘數退出。秦誠遲疑道:“茅彙武藝高強,鄭相公還是留個人在身邊比較好。”鄭注道:“無妨。”秦誠聞言,便躬身退了出去。鄭注先走到茅彙背後,親自解開他手上綁縛。茅彙也不意外,自行取下頭上布套,垂手而立。鄭注問道:“怎麼,茅郎沒什麼可說的嗎?老夫早年跟隨李愬將軍時,便聽過你的名字,而後因武昭一案,茅郎聲名遠揚,俠義為天下人敬仰,老夫也是仰慕已久。今日算是第一次見麵,連一句寒暄都沒有嗎?”茅彙便躬身行禮,道:“茅彙見過鄭相公。”鄭注道:“老夫知道是茅郎殺了王建,卻是不得已而為之,猜測起來,應該是為了救魏弘節。後來你二人聯合編了一套謊話來騙老夫,老夫還差點就相信了。”又有意問道:“茅郎到底殺了人,而且殺的不是普通人,而今要如何收場?”茅彙道:“鄭相公不是已經承諾了魏弘節,說要按下此案嗎?”鄭注道:“不錯,老夫已經請王大將軍出麵遊說,不日便會有詔令下達,令京兆尹不得再過問此案。”又道:“想來魏弘節已經將全部經過情形告訴了茅郎,老夫也就不再拐彎抹角,茅郎可願意像魏弘節一樣,為老夫效力?”茅彙道:“怕是要令鄭相公失望了,這個絕不可能。茅彙才疏學淺不說,且有一段傷心往事,不願意再卷入官場之事。”鄭注笑道:“這般乾脆,一點回旋餘地也沒有嗎?”又問道:“那麼茅郎認為老夫接下來會怎麼做?”茅彙道:“鄭相公應該會將茅某送交神策軍,交由右軍中尉王守澄處置。”鄭注笑道:“不錯,正該如此。”到門前叫秦誠進來,命道:“你在軍士中挑一個跟茅彙身材相近的人,換上茅彙的衣衫,將他綁起來,頭上套上布袋。你再帶一隊人,親自押解他去右神策軍軍營,交給王大將軍訊問。”秦誠一時未能反應過來,問道:“下臣愚鈍,鄭相公剛才這番話,小臣沒能聽得明白,還望鄭相公明示。”鄭注笑道:“怎麼,老夫說得不夠明白嗎?”特意走到茅彙麵前,道:“你不肯為老夫所用,王大將軍也想要你死,老夫將你送去神策軍軍營,確實能討他歡心。但你死了,既不能令王建複生,對老夫和王大將軍也沒有任何實際益處。老夫找人假扮成你,命秦誠押去神策軍中,對外宣稱王大將軍已將你拷打致死。如此,你重新回到暗處,便可從容幫助魏弘節對付那些人。”茅彙大為不解,且驚且奇,問道:“鄭相公何以要這般大費周章,連魏弘節都瞞過?”鄭注道:“老夫已經猜到你和魏弘節那套謊話,細節如將綁架王建嫁禍他人之類都是真事,唯獨關於你茅彙之事是假。老夫很想看看,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在暗中搗亂,還敢挑起左、右神策軍相鬥。”又道:“至於秘而不張嘛,能令堂堂茅彙和魏弘節屈服,對方必定非同小可。你二人在明,對方在暗,局麵於你等不利,必須得扭轉過來。茅郎雖無法言明真相,但畢竟是知情者,將你重新轉回暗處,會大大有利。茅郎死了,對方以為隻剩下魏弘節一人,容易對付,自會放鬆警惕。而成功的訣竅,往往在於出其不意。”茅彙聽在耳中,大為佩服,隻是不便公然開口稱讚對方,便自行脫下衣衫。秦誠也忙出去挑選軍士。鄭注又笑道:“那麼就煩請茅郎再委屈一下,假扮成水族侍從,去隔壁令狐河東第襄助魏弘節吧。”宋憶微聽完經過,得知鄭注也有鏟除九頭鳥之意,心下略寬,道:“那好,憶微這就出去,依茅郎之計行事。”茅彙又叫道:“宋真人,你千萬不可對魏弘節透露實情。如果九頭鳥沒有虛張聲勢,就是真的在河東第中安排了內應,他是首要被監視之人。”宋憶微道:“憶微明白,魏弘節既擔心茅郎你安危,又痛恨秦誠出賣舊友,真情流露,儘落入內應之眼中,對方才會愈發放鬆警惕。”離開柴房,宋憶微便徑直回來客堂,魏弘節正在堂中徘徊,見她進來,忙迎上來問道:“怎麼去了那麼久?”宋憶微道:“嗯,憶微給段成式換完藥,見後院薔薇開得甚豔,便多留了一會兒。”魏弘節見她悶悶不樂,料想是因目下之事,便道:“其實宋真人不一定非要留在這裡,要不某派侍從送你回華陽觀吧。”宋憶微搖頭道:“這種時候,憶微怎能離開?”忽上前撲入魏弘節懷中,低聲道:“魏郎,憶微和你都是可憐人。”魏弘節見她真情流露,忙伸手攬住她的纖腰,安慰道:“不要怕,有某在,一定能保護宋真人周全。”宋憶微昂起頭來,道:“而今魏郎已因茅彙一事得罪了鄭注,何不就此離開他?憶微願意與魏郎一道離開京師,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隱居起來。”魏弘節大為意外,躊躇了許久,才道:“宋真人對魏某的好,魏某絕不會忘記。可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終,某輔佐鄭注,完全出於公心,就算因事得罪了他,也不會就此離開。等到朝廷出兵收複河湟的那一天……”宋憶微忽然將魏弘節推開,道:“某哪有對你好?是你巴巴地買了兩塊絲帛,送去華陽觀討好於憶微。”魏弘節道:“好好地生什麼氣?”宋憶微冷笑道:“某就生氣了,你又能怎樣?”竟走上前來,揚手扇了魏弘節一耳光,又迅即轉身出去。魏弘節尚覺莫名其妙,忽聽到背後有人道:“魏郎不解佳人心思,挨這一巴掌,是應該的。”回頭一看,卻是段成式。段氏行動遲緩,魏弘節忙上前扶其坐下。段成式笑道:“今日不知怎的,根本睡不著,段某便重新出來,結果正好看到剛才那一幕。”魏弘節很是難堪,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段成式笑道:“魏郎不必尷尬,段某羨慕你還來不及。不怕魏郎笑話,段某和溫庭筠都對宋真人有好感,尤其是某,之前沒少往華陽觀跑,卻想不到宋真人已有了心上人,就是魏郎你。”魏弘節支支吾吾地道:“那個……不是段公子想的那樣……”段成式笑道:“段某不是有意偷聽,但魏郎和宋真人適才一番對話,段某都聽到了。魏郎胸懷大誌,但收複河湟之事,即便在中興之主憲宗皇帝手中也未能實現,魏郎何以相信鄭注能做到?”魏弘節道:“某知道世人都看不起鄭注相公,嫌棄他江湖郎中出身,又做過一些令人不齒之事。但而今他有心改過,單是收複河湟一事,他曾喬裝去見過自敦煌歸來的杜湛,詳細詢問了當地情形,很是感慨,一再跟某提到河西漢民‘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儘漢臣’,足見真誠。至於能不能做到,至少鄭注相公願意為之努力。而朝中又有幾人如此呢?‘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閒人。’”段成式當即肅然起敬,直身拱手道:“是段某淺薄。自今日起,段某絕不敢對鄭注相公有半字不敬,對魏郎也當刮目相看。”話音剛落,便聽到外麵有嘈雜之聲。魏弘節忙道:“請段公子留在這裡,無論外麵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魏弘節匆忙出來,欲查看究竟。有侍從過來稟報道:“秦中候手下故意滋事,跟咱們水族一乾人起了衝突,不過也就是鬨了一會兒,現下沒事了。”魏弘節心道:“秦誠素來馭下甚嚴,再說天下人儘知王守澄對鄭注言聽計從,神策軍如何敢向水族侍從挑事?”驟然醒悟過來,忙道:“那些神策軍是假的,是歹人假扮的。快,快去暗中通知咱們自己人,先佯作不知,再趁機將對方都拿下了。”侍從難以置信,問道:“人是假的嗎?某看他們腰間都掛著神策軍腰牌呢。”魏弘節跺腳道:“之前秦誠和手下都奉命換了便服,腰牌自然也收了起來。這些人腰間公然掛著腰牌,反倒更能證明他們是假的。”侍從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去了。魏弘節徑直朝柴房趕來,途中遇到巡邏侍從,忙問道:“可有發現異常之處?”侍從遲疑了下,告道:“適才見到宋真人引著一名神策軍士往柴房那邊去了。”魏弘節大吃一驚,不及多問,忙朝柴房趕來。到門前時,卻見一名男子腰間掛著神策軍腰牌,正與幾名侍從吵嘴。魏弘節早已取兵刃在手,走上前去,一言不發,倒轉刀背,擊打在那男子後頸上,命道:“將他綁起來。”侍從麵麵相覷,卻不肯動手。魏弘節怒道:“怎麼,沒聽到某的命令嗎?”宋憶微聞聲而出,見魏弘節乍然出現,滿臉驚異之色。而魏弘節看到宋憶微手中握著一柄尚在滴血的尖錐,更是驚詫,愣了一愣,才問道:“你……你殺了王旺財嗎?”宋憶微不答,指著地上的男子問道:“魏郎為什麼打暈了他?”魏弘節道:“他是歹人假扮,並非真的秦誠手下。宋真人你……”宋憶微大急,拋下尖錐,上前捶打魏弘節胸口,道:“若是你因此害死了清秋,憶微跟你沒完。”魏弘節不明所以,忽見茅彙現身在柴房門前,驚訝得嘴都合不攏,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怎麼在這裡?”茅彙簡短地道:“鄭注命某假扮成王旺財,好暗中策應於你。”魏弘節怔了一怔,這才會意過來,當即歎道:“鄭注相公的心思,可實在讓人猜不透。”轉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尖錐,問道:“那這血……”茅彙道:“是王旺財的血,是某殺了他。”又告道:“九頭鳥捉了小宋真人,以此要挾宋真人來殺王旺財。被你打暈的這個人,是九頭鳥的人,是特意來為宋真人製造機會,也是來當場確認王旺財之死的。某實在料不到你竟這般快便識破了他的偽裝。”宋憶微跺腳道:“現下該怎麼辦?這人剛剛說了,他要親眼看到王旺財死了,去向頭領稟報,那些人才會放清秋回去。”茅彙未及回答,已有水族侍從趕來,躬身稟報道:“按照魏郎的吩咐,已將那些假神策軍儘數拿下了。隻有門外兩人望風逃走。某怕宅子中人手不夠,沒敢去追,隻呼叫了巡街坊卒。”魏弘節點了點頭,指著地上的男子道:“你們先看著他,等他醒了就叫某出來。”隨即與茅彙和宋憶微一道進來柴房,瞥了一眼王旺財的屍體,道:“某有個法子,應該能挽回局麵。對方不過是想要王旺財死,一會兒某割下他首級,等外麵那人醒了,便隨他去見頭領。”茅彙大為驚異,道:“對方已有三名手下因你而死,你送上門去,他豈會放過你?”魏弘節道:“對方思慮周密,除了以小宋真人要挾宋真人外,竟然還能想到派人假扮神策軍混入令狐河東,想來對方也在附近安排了人手監視。某派人拿下這些假神策軍士,對方必然已經知曉。很快就要夜禁,若是不能及時將王旺財首級送去,怕是小宋真人性命難保。”茅彙微一思忖,剛要開口,魏弘節擺手道:“你不能去,也不能再露麵。鄭注相公以奇計將你轉入暗處,這是你的優勢。對方以為你必然死在了神策軍中,也不會再來要挾你做那兩件未完之事。”宋憶微聽到二人對談,大惑不解,問道:“為什麼不能等外麵那人醒了,將王旺財首級交給他帶回去?”魏弘節與茅彙相視一眼,茅彙道:“就算這樣,對方也未必會放令妹走。”魏弘節見宋憶微仍是不解,遂解釋道:“其實對方知道王旺財被帶進河東第後,未必會吐實,而某等將王旺財帶來這裡,其實也有意引對方上鉤,如此,等於王旺財成了一場博弈的中心。對方要讓某知道他的厲害,而今某既識破了那些假神策軍的偽裝,等於對方輸了一場。”宋憶微依然一臉疑惑,道:“可是對方要殺王旺財,雖然不是憶微親手殺了他,但王旺財人確實死了呀。”茅彙道:“小魏適才將那人打暈,表明他已經或是即將發現對方以小宋真人要挾宋真人殺人一事。如此,對方還是輸了一招。”宋憶微沉吟道:“雖然憶微不是很明白二位所稱博弈的微妙之處,但如果一定要有人去送王旺財首級,也應該是憶微去。”魏弘節道:“宋真人不能去。”宋憶微奇道:“為什麼?”魏弘節道:“一是對方行事狠毒,宋真人若見過他樣貌,不知他會怎樣對付你。二來嘛,某既已知曉宋真人殺了王旺財,卻任憑你就此離去,對方豈不覺得奇怪?”宋憶微問道:“魏郎去,不是更奇怪嗎?”魏弘節道:“某能解釋,對方一聽就會明白。”宋憶微問道:“怎麼解釋?”魏弘節忽然紅了臉,便朝茅彙使了個眼色,自己拔出兵刃來。茅彙遂挺身擋在宋憶微麵前,道:“宋真人,一會兒會有礙觀瞻,請你轉過身去。”宋憶微料想魏弘節是要割下王旺財首級,卻還是堅持道:“不行,清秋是某妹妹,憶微不能讓魏郎去送死,還是某去。”魏弘節道:“這件事因某而起,當然是某去。”盲秀才本要將魏弘節與王建先生一道殺死,卻被茅彙攪亂。盲秀才怕茅彙所言是真,留了後招,不得已放走了魏弘節,但一直懷恨在心。那陶瘋子未必有多大關係,但盲秀才卻立即設下計謀射殺了他,其實是要讓魏弘節和茅彙知道他的厲害。而最令盲秀才得意之處,是魏弘節、茅彙二人明明知道是九頭鳥所為,卻被之前承諾約束,無法對旁人言明真相,隻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而魏、茅自己也會時時受到官府及鄭注懷疑。不想京兆尹楊虞卿頗有能耐,竟在昨夜捉到了盲秀才手下沈京等人,甚至今日便將沈京、初七二人杖死。盲秀才本就狂妄自大,又見魏弘節公然將王旺財帶入了令狐河東第,愈發惱恨,遂決意放手一搏。宋憶微卻不同意,搖頭道:“不,究其根源,這一係列事件,其實是因憶微而起。”直言告道:“當日華陽觀,憶微和妹妹清秋設宴為家師及王建先生餞行。某在席間彈唱了杜仲陽的《金縷衣》,王建先生這才與家師談及杜仲陽,越論其人,便越想見她一麵。王建先生說,他尚有最後一個心願未了,就是想看看這位傳奇婦人是何等模樣,還想將其從泥潭中解救出來。家師認為杜仲陽牽涉朝廷機密,乾係太大,便分析了一番利害,勸王建先生打消念頭。王建先生當場答應,並如期離開了京師,不想後來還是忍不住折返回長安,這才有了後來之事。”歎了口氣,道:“如果不是憶微一時心血來潮……”魏弘節忙道:“宋真人無需自責,事情與你無乾。王建先生事前打聽了許多關於杜仲陽的事,一些內幕消息極為機密,就連某也不知道。他曾與宋若憲女學士長久交談,估計也是在向對方探聽宮廷秘聞。王建先生稟性好奇,就算沒有宋真人彈唱《金縷衣》一事,他還是會去找杜仲陽。”宋憶微聽了,這才略略覺得寬慰,又歎息道:“可惜王建先生到死,還是未能見杜仲陽一麵。”忽想到一事,又告道:“京兆尹一早派人隨車夫單大到平康坊看過,原來王建先生去的不是名妓景悅住處,而是一條外觀看起來與景悅住處差不多的巷子。”茅彙點頭道:“這一節,王建先生跟某提過,他事先中了迷藥,人迷迷糊糊,神誌不清,全靠同行者攙扶引路。車夫知他身患重病,也以為他隻是身體不舒服,竟未起疑。”魏弘節走到王旺財屍體旁,正預備割下其首級,忽有侍從在門外叫道:“魏郎,你在裡麵嗎?”魏弘節隔門應道:“什麼事?”侍從報道:“小宋真人到了,要立即見宋真人。”宋憶微大吃一驚,急忙搶出門去,問道:“你說的小宋真人,是某妹妹宋清秋嗎?”侍從道:“是啊。小宋真人與宋真人一道在水族做過客,某認得她的。”宋憶微忙問道:“清秋她人可還好?”侍從摸了摸頭,道:“小宋真人有水族侍從護送陪同著,沒什麼不好啊。”宋憶微一時不明所以,急忙趕去客廳。魏弘節卻未就此離開,問道:“秦誠是不是事先便已經知道這件事?某是指鄭注相公欲將你轉入暗處之事。”茅彙不願點破秦誠也是後來才知鄭注計謀,隻告道:“之前既已決定由某來為九頭鳥頂罪,某便猜到王守澄會派秦誠來追捕某,某反複叮囑過他,一定要遵從軍令,不能手軟。這不單是為了他,也是為了瑟兒。”魏弘節信以為真,當即歎道:“秦誠瞞得某好苦,裝模作樣跟真的一樣。”雖然有些惱怒,卻又長舒一口氣,慶幸秦誠沒有真的背叛老友。茅彙道:“你是這裡的首領人物,趕快去問明小宋真人如何脫險,再處理正事吧。”魏弘節道:“那你呢?”茅彙道:“某仍然換回侍從裝束,暗中協助你,等這裡事了,再作打算。”魏弘節道:“你還預備回徐氏酒肆做夥計嗎?”茅彙搖了搖頭,道:“某猜神策軍軍營已傳出某被王守澄刑訊而死的消息,既是如此,某便做某的第二回死人好了。”又道:“不過你放心,在與九頭鳥恩怨了結之前,某不會離開京師。”魏弘節點了點頭,先出來柴房,見適才被他打暈的男子依然未醒,便命侍從將他綁了,與之前就擒的假神策軍士們關押在一起,等候發落,自己則趕來客廳。宋憶微正與宋清秋抱頭痛哭。魏弘節一時插不上話,便招手叫過侍從,問道:“是你陪小宋真人來這裡的嗎?”侍從點了點頭,道:“適才鄭注相公剛剛回來水族,便有一名老道士陪著小宋真人到來,說是要見宋真人。鄭相公見小宋真人麵色不對,便問怎麼回事。小宋真人說她被歹人綁架了,歹人要以她為質,要挾宋真人,似乎事情跟魏郎你有關。”原來盲秀才手下將宋清秋從華陽觀帶走時,正好被觀中的一名老道士看到。那老道士不知何時入觀,無名無姓,平日住在藥師殿旁的一間石房中,從不與人言語,旁人都稱他為啞巴道士,也不知是真的啞巴,還是不願意說話。啞巴道士見宋清秋神色倉皇,又被人強行推搡上了觀外的馬車,便起了疑心,一路尾隨馬車來到東市。車子到東升客棧門前停下,宋清秋被帶了進去。盲秀才早已等在小間中,先說了一番仰慕宋清秋已久的話,甚至還罵了曾到華陽觀發酒瘋的令狐滈幾句,這才告知隻要宋憶微辦好事,就會放宋清秋離開。宋清秋不知對方來曆,見盲秀才表麵和顏悅色,但神態中卻有一股戾氣,很是害怕。正不知所措時,外麵忽然起了嘈雜之聲,盲秀才遂起身出去。隻聽到外麵打鬥叫喚之聲不止。不一會兒,啞巴道士闖了進來,伸手一揮,兩名看守未及拔刀,便即倒地。宋清秋見狀驚愕不已,問道:“啞巴道長,你怎麼會在這裡?”啞巴道士一言不發,攜了她便走。出來小房一看,隻見大堂地上躺了不少人,要麼捧腹,要麼抱肩,“哎唷”呼痛不止。離開東升客棧後,啞巴道士忽然開口問道:“你姊姊人呢?某送你去見她。”宋清秋愕然道:“原來啞巴道長不是真的啞巴。”她已從盲秀才口中大略得知事情跟魏弘節有關,便實話道:“姊姊應該是在水族鄭注相公那裡。”啞巴道士遂護送她來到善和坊水族,將她交給侍從後,便自行離去,途中再無隻言片語。魏弘節聽完侍從轉述的大致情形,忙問道:“鄭注相公人呢?”侍從道:“鄭相公聽小宋真人述說了經過後,問明歹人在東市東升客棧,便交代某護送小宋真人過來,自己則匆忙出去了。”魏弘節心道:“鄭注相公一定是趕去右軍軍營找王守澄,欲引神策軍查抄東升客棧。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盲秀才自詡機敏過人,不過他也確實是詭計多端,卻不想敗在了一個無名道士手下。”又想到京師臥虎藏龍之地,不知多少籍籍無名之輩,均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當年遊俠組織正盛之時,各個成員都有偽裝的身份,或是小吏,或是歌伎,或開酒肆,或賣湯餅,均隱匿於人群之中,不露痕跡。無事之時,與尋常人無異,一旦有事,則是一飛衝天。一時感慨不已。忽又有侍從進來稟報道:“魏郎,坊卒稟報說,那兩名逃走的假神策軍軍士逃進了王氏宅第。”魏弘節皺眉道:“怎麼又是王氏宅第?”侍從道:“估計是因為那處宅子是凶宅,外人不能進去吧。坊卒已經呼叫了金吾衛士,把守住了宅第出口,但因為不能進去搜查,所以來請魏郎示下。”魏弘節一時沉吟不語。侍從心中也有很重的疑慮,又問道:“上次鄭注相公遇刺事件,風傳跟左神策軍有關。雖然左軍韋中尉極力辯解並無其事,但誰信呢?當初他還公然在左軍軍營設下鴻門宴,想殺鄭注相公呢。上次鄭注相公也是不願意貿然與左軍衝突,這才息事寧人,沒有追究行刺事件。適才那些假神策軍,掛的都是左軍腰牌。王氏宅第的主人王處有,剛好也是左軍軍將。這次事件,會不會又跟左軍有關?”魏弘節道:“先守住王氏宅第出口,不準人出入。立即派人去左軍軍營求見韋中尉,就說有人假冒左軍軍士,逃進了王家大宅,請他示下。”侍從問道:“不派人去知會鄭注相公和王大將軍嗎?”魏弘節道:“鄭注相公和王大將軍應該趕去東市辦事了。先派人趕赴左軍軍營,某不信這次左軍韋元素韋中尉還隻限於口頭解釋。”侍從躬身應命而去。魏弘節見宋氏姊妹情緒稍平,這才上前安慰,道:“小宋真人受驚了,這件事都怪魏某,某這裡先向你賠個不是。”宋清秋性情嫻雅,雖不明究竟,可也不願意多問,隻道:“關魏郎什麼事,要怪就怪那些歹人。”段成式道:“這裡有魏郎主事,當無大礙,不如段某送二位宋真人到後院歇息。”話音剛落,便見宅子的真正主人令狐楚大踏步進來,後麵緊跟著幕僚李商隱及一名中年武官。段成式極是意外,忙欲上前迎接,剛一邁腳,便是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魏弘節忙將他扶起,問道:“段公子可是傷勢發作?”段成式搖頭道:“沒事,某隻是突然有些不舒服。”勉強定了定神,上前兩步,欠身行禮,道:“成式不知令狐相公駕到……”令狐楚擺手道:“賢侄身上有傷,不必多禮。”又急促地道:“成式,老夫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令尊段文昌段相公半月前在西川節度使任上去世了。”段成式一時難以相信,問道:“相公說什麼?”令狐楚道:“令尊大人在成都府過世了,消息今日才傳到京師。”段成式“啊”了一聲,身子搖晃了幾下,便往一旁倒去。李商隱眼疾手快,搶上前扶住他,低聲勸道:“段兄,你素來心胸開闊,某所認識的這些年輕文士,某隻服你一人。你當知人死不能複生,還是節哀順便吧。”段成式臉色慘白,大粒大粒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全身發抖不止,又顫聲道:“某……某不信……”魏弘節覺得情形不對,上前一看,即叫道:“宋真人,你快過來看看,段公子似乎是中了毒。”宋憶微匆匆過來一看,忙道:“段公子確實是中了毒。快,快把他抱回房去。”魏弘節便將段成式抱回後院臥房。宋憶微提著藥匣進來,道:“請大家都出去,某要為段郎施治。”魏弘節問道:“段公子人高馬大,重量不輕,宋真人不需要人從旁協助嗎?不如某留下吧。”宋憶微沒有回答,隻轉頭看了魏弘節一眼,魏弘節隻好道:“都出去吧。”宋憶微又道:“妹妹,這裡場麵不會很好看,你也出去吧。”宋清秋應了一聲,緊隨魏弘節挪步出來,卻見令狐楚與李商隱人也在庭院中。令狐楚命道:“商隱,你陪小宋真人去園子裡逛逛。”又招手叫道:“魏郎,請你過來,老夫有幾句話要問你。”魏弘節遂過去行禮,道:“魏弘節見過令狐相公,相公直接叫某名字便是。”令狐楚點了點頭,道:“你還算有禮貌,不像有些人,稍微有點後台,眼睛就長到頭頂去了。”又問道:“你們水族這麼多侍從在河東第做什麼?”魏弘節道:“這個嘛,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某這就把人撤走。”令狐楚道:“不必急在一時,老夫還沒問完話呢。你們這麼多人在河東第忙前忙後,是不是跟之前段成式遇刺一事有關?”魏弘節微一遲疑,即道:“多少有點兒乾係。”令狐楚“嗯”了一聲,又道:“有人告訴老夫,說是段成式喜歡在寒江閣上遠眺,無意中看到了水族宅中的許多秘事,因而有人想要他死。魏郎,你實話告訴老夫,可是真有其事?”魏弘節嚇了一跳,忙道:“令狐相公何等身份的人,怎會相信這等匪夷所思的流言?某不會為鄭注相公臉上貼金,但段公子這件事,決計與他無乾。”令狐楚沉聲反問道:“果真無乾嗎?”魏弘節道:“行刺段成式者,與早先行刺鄭注相公者為同一刺客,這一節,宋真人也可以作證。”令狐楚道:“可老夫聽說是這麼回事,是鄭注自己派刺客假意行刺他自己,好為日後行刺段成式作掩飾,不然何以當日神策軍軍士雲集水族,刺客竟能輕易逃脫?何以事後鄭注也不再追究此事?”魏弘節一時語怔,半晌才道:“令狐相公聽到的流言,竟與市井坊間流傳的版本大不相同,也是奇怪得緊。敢問令狐相公是從哪裡聽來的?”令狐楚道:“不管老夫從哪裡聽來的,若是僅僅行刺鄭注倒也罷了,多少個版本,歸根到底隻有一個,就是他鄭注仇家太多。但竟有同一刺客先後行刺鄭注、段成式,魏郎作何解釋?”魏弘節搖頭道:“某不能解釋,但某可以肯定地回答令狐相公,兩次事件均與鄭注相公無乾。”令狐楚點了點頭,道:“魏郎救了段成式性命,他是段文昌獨子,魏郎等於是段文昌恩人,也等於是令狐楚的恩人,魏郎的話,老夫信得過。這件事,既然成式自己不願意追究,也就算了。不過,令狐河東第與水族雖是鄰居,卻素無往來,還望魏郎自重,日後不要再入令狐寒舍。”後半句等於是下了逐客令。魏弘節自為鄭注效力以來,雖然早有應對各種冷嘲熱諷的心理準備,但被令狐楚這樣地位身份的人公然驅逐,還是大感無趣,一時臉紅到脖子根兒,勉強壓製住怒氣,躬身道:“令狐相公之命,魏某自當遵從。不過宋真人尚在室內為段公子驅毒,段公子中毒一事,也甚為蹊蹺,可否容魏某多留片刻,等到段公子無礙後,某再離開不遲。”令狐楚森然道:“怎麼,魏郎認為令狐氏沒有能力保護段成式和宋真人嗎?”魏弘節碰了個釘子,躬身道:“不敢。”灰溜溜地退了出去。出來後院,魏弘節招手叫過侍從,命令將所有人撤走,擒獲的假神策軍士連同王旺財屍體,先就近送往京兆府。又見時辰不早,夜禁將至,正待先去王氏宅第查看究竟時,忽有人自河東第中追了出來,叫道:“郎君請留步!你便是鄭注相公心腹幕僚魏弘節魏郎嗎?”回頭一看,卻是一名中年武官。魏弘節曾見到對方與李商隱一道緊隨在令狐楚身後,當即道:“某是魏弘節,相公是……”那中年男子道:“某是嶺南節度使王茂元。”王茂元父親王棲曜參加過“安史之亂”討伐叛軍的戰鬥,王茂元出身將門,自幼從父征戰,以勇略知名,太和中累遷至嶺南節度使。魏弘節既跟在鄭注身邊,熟知朝中人事,多次聽過王茂元的名字,忙抱拳道:“原來是嶺帥王相公,幸會。”王茂元道:“某這次是專程入朝麵聖,剛剛在朝中聽說段文昌新歿,其獨生愛子段成式又遇刺受傷,某因與段氏有舊,特隨令狐楚來善和坊探訪。本想當麵撫慰段成式一番,卻不料話還沒說上一句,他人便倒下了。”見魏弘節神色頗不耐煩,一旁尚有水族侍從等著稟事,遂省去了準備好的客套話,直言道:“王某人在嶺南,也聽到了許多關於鄭注鄭相公的奇事,心中很是仰慕。好不容易這次有機會進京,希望能有緣拜見。魏郎是鄭注鄭相公跟前紅人,不知可否方便代為引見?”魏弘節正色道:“鄭注相公禮賢下士,最好結納四方賓客。更何況王相公貴為嶺南節度使,根本無須某引見,直接上門拜會即可。”這倒並非魏弘節推托之詞,鄭注聲名敗壞,因而遠比旁人更注重結交朝臣。可惜正直人士不願自毀清譽,多不願與其來往。像王茂元這等身份的人登門,一定會令鄭注倍覺榮光。王茂元聽了先是一怔,隨即拱手道:“多謝魏郎指點。不日之內,王某自當攜重禮登門拜訪。”等王茂元離開,魏弘節這才招手叫過等在一旁的侍從,問道:“你大概已經知道小宋真人脫險經曆了吧?”那侍從正是茅彙,點頭道:“某聽侍從簡略提了。”又問道:“鄭注大概已經親自趕往神策軍軍營,去與王守澄商議處置東升客棧一事了吧?”魏弘節點了點頭,見左右無人,又低聲道:“還有一事,某尚要與你商議。”大致說了自己懷疑九頭鳥組織中有遊俠成員,並曾將此事告訴了秦誠,他也認為極有可能是真有其事。茅彙恍然大悟,道:“難怪盲秀才說他知道當年是誰匿名揭發了某和武昭的秘密身份。”魏弘節道:“就是某甲吧?某早說了,一定是遊俠自己人做的。”茅彙道:“那晚某為了救你,將你的遊俠身份告訴了盲秀才,他回答道:‘他竟然沒有告訴某。’原來‘他’指的是某甲。”魏弘節不明其意,問道:“什麼意思?”茅彙道:“盲秀才知道這個人,也就是你口中的某甲曾是遊俠,所以他稱他知道誰匿名揭發了某和武昭。盲秀才後來那句話,某一度以為‘他’是指你,以為他說他刑訊過你,你始終沒有招承過什麼,更不要說透露自己曾經的遊俠身份。現下才明白,那個‘他’是指某甲。盲秀才的意思是,某甲沒有向他透露你曾是遊俠成員。”魏弘節躊躇道:“這可有些奇怪。”不獨魏弘節覺得奇怪,茅彙亦深感納罕——某甲當年匿名揭發了他和武昭,能得到什麼好處呢?當初李逢吉、李訓叔侄得勢,茅、武二人本就處於劣勢,匿名揭發信一出,瞬間成兩敗俱傷的局麵。莫非某甲不惜違反鐵律,針對的隻是李逢吉、李訓叔侄,武昭、茅彙僅僅是連帶傷害?茅彙沉吟道:“違反鐵律不是小事,一旦外泄,會被昔日遊俠成員聯合追殺,從此在世間再無立足之地。而且當年遊俠選人極為嚴格,人品排在第一,武功隻是其次。某相信某甲加入了九頭鳥,但某不信他會匿名揭發某和武昭。”魏弘節道:“連盲秀才都稱當年是某甲揭發你,你還要為他說話嗎?”茅彙道:“或許盲秀才隻是知道某甲曾是遊俠,至於某與武昭的遊俠身份,是後來被人匿名揭發的,所以他想當然地以為某甲揭發了某,但未必真的就是某甲所為。”魏弘節冷笑道:“你總是將人往好處想。除了遊俠自己人,還會有誰知道你的身份?”正好有侍從過來稟報道:“魏郎,王家娘子王清晨回來了。因魏郎說過,不準人進出王家大宅,金吾衛士當場攔下了她,那邊現下起了衝突。”魏弘節冷笑道:“起了衝突怎麼了?莫非她仗著自己兄長是長安首富,要跟官兵動手?”轉頭看了茅彙一眼,道:“在得到左軍中尉韋元素回複前,誰也不能進出宅子!”侍從得令,便躬身去了。茅彙這才得知有假神策軍士逃進了王家大宅,忙問道:“你派人去左軍軍營請見左軍中尉韋元素了?”魏弘節道:“不應該這樣嗎?某沒有立即下令衝進宅子搜人,已經是給足了王氏及左神策軍麵子,也是看在王清晨曾經救過你的份上。”茅彙“嗨”了一聲,忙道:“你有所不知,王清晨也是九頭鳥的人。”魏弘節驚愕交加,見茅彙拔腿欲走,忙拉住他手臂,道:“彆去!”茅彙道:“她到底救過某。”魏弘節瞬息便已會意過來,道:“王清晨救你也是為了利用你,不然哪有後來盲秀才手下攔截你之事?”又勸道:“老大,人各有命。九頭鳥做的事,濫殺無辜、綁人為質之類,你都親眼看到了。而今你已經再死一次,這是鄭注相公為你製造的大好機會,你該好好利用,不要逼某強留下你。”茅彙沉思片刻,即道:“好,這次某聽你的。但某求你一件事……”魏弘節道:“不用你開口,某自會去做。她好歹救過你,既是你的恩人,某會代你還清這份恩情的。”茅彙道:“甚好。”魏弘節道:“不過你也要幫某一件事。”朝令狐河東第指了指,道:“段成式莫名中了毒,某懷疑內中大有蹊蹺,偏偏令狐楚反感於某,將某趕了出來。”茅彙奇道:“令狐楚看起來也是老謀深算之人,竟如此不給鄭注麵子嗎?”魏弘節無奈搖了搖頭,又道:“對了,令狐楚還提了段成式遇刺一事。”大概說了令狐楚稱有人懷疑段成式遇刺跟鄭注有關之語。茅彙沉吟道:“以令狐楚之為人,不會沒來由說這樣一番話,他一定聽到了什麼。”魏弘節道:“先不管這些,宋氏姊妹都還在裡麵,那李商隱隻是個弱質書生,一旦令狐楚離去,她二人和段成式便無人依靠,你幫某暗中照料他們,再設法查明段成式中毒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見茅彙點頭同意,又道:“某派侍從引你回水族,你換身衣衫,再到西園,從那裡翻牆過去。”與茅彙分手,魏弘節便趕來王氏宅第。卻見王清晨正令侍從與金吾衛士糾纏,自己欲趁機強衝進去。魏弘節忙上前攔住,正色道:“娘子不能進去。”王清晨道:“某非得進去不可。”忽壓低聲音道:“魏郎與茅彙是至交,對吧?茅彙被抓去神策軍軍營了,某要去救他,你讓某進去,某得去取件關鍵物事。有了它,某便可以令右軍中尉王守澄就範。”魏弘節雖然大感意外,但口中仍然道:“來不及了,茅彙已經死了。”王清晨一呆,問道:“茅彙死了嗎?”魏弘節點頭道:“適才右軍有人來報,茅彙未能受得住酷刑,已被折磨而死。”王清晨卻是不信,道:“茅彙死了,你魏弘節如何還能這般泰然自若?”魏弘節怒道:“娘子以為某該怎樣?某又能怎樣?”一時間,情緒驟然爆發,長久以來因投靠鄭注而受的委屈如泉湧而出,淚水亦奪眶而下。王清晨一時愣住,好半晌,才喃喃問道:“茅郎真的死了嗎?”魏弘節抹了抹眼淚,道:“本來王守澄要拿茅彙性命來要挾某辦事,沒打算立即殺死他,但也不想他過得太輕鬆,卻不想其手下軍士用刑過度,茅彙沒能挺住……”王清晨仍是不能相信,道:“不行,某要去救茅郎。魏郎,你讓某進去,某要去取那件物事。”魏弘節不肯讓她通過,勸道:“看在娘子救過茅彙的分上,某勸你一句,你快些逃走吧。”王清晨愕然道:“這是清晨的家,魏郎不讓主人進去不說,還勸某逃走,到底是何緣故?”魏弘節道:“娘子不知道嗎,適才有假神策軍士逃入了你家宅第。那兩名軍士,腰間掛的是左軍腰牌。”王清晨冷笑道:“那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某哥哥就是左軍軍將,某會這般傻,派自己手下冒充左軍軍士嗎?”魏弘節道:“娘子大可這般解釋。可既有前事,這次可沒這麼容易蒙混過去了。如果有人衝進去搜查,會不會搜到娘子適才所稱的關鍵物事呢?”王清晨臉色大變,低下頭去,撫弄衣襟不止,顯然內心極是不安。魏弘節道:“某念在娘子救過茅彙一次,才對你說這些。因綁架宋清秋一事,東升客棧已然暴露,而今鄭注相公親自率領神策軍趕去處理,九頭鳥瓦解在即。某如果是娘子,就會趁還有機會,趕快逃走。”王清晨“啊”了一聲,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言外之意,無非是意外魏氏竟已知道她也是九頭鳥成員。她卻不肯就此離開,凝視魏弘節許久,才問道:“你會不會為茅彙報仇?”魏弘節搖頭道:“某不知道該如何報仇。”王清晨道:“那麼你會不會離開鄭注?是他,將茅彙交到王守澄手上。”魏弘節道:“茅彙殺了王建,所以王守澄要殺他為王建報仇。但茅彙是受人所逼,才得不已殺了王建,如果一定要報仇的話,某會去找盲秀才。”王清晨道:“好,一定會如你所願。”魏弘節尚在愕然之時,她已跳下台階,招手呼叫侍從,道:“既然有家歸不得,跟這些人多糾纏亦是無用,咱們先回長樂坊徐氏酒肆吧。”甚至將原先留守宅子的侍從也一並帶走。夜鼓便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鼓聲止歇時,左神策軍第二號人物中護軍仇士良率大批左神策軍軍士趕到,同行的還有金吾衛將軍李貞素。仇士良翻身下馬,先過來與魏弘節招呼,客氣地道:“許久不見,魏郎近來可好?”略作寒暄,才提及正事,道:“韋中尉命某率軍前來,與金吾衛李將軍一道進去王氏宅第搜索。韋中尉有令,果真是左軍軍將或軍士犯事,決不姑息。”魏弘節道:“甚好。魏某並無公職,不便私入民宅,某就在這裡恭候,仇護軍、李將軍,你二位請自便。”仇士良笑道:“魏郎不會是真的相信凶宅一說吧?”魏弘節笑而不答,當真率侍從讓到一邊。仇士良便命手下軍士衝入王宅。軍士雖然得令,但卻麵麵相覷,遲疑不動,顯然心中多少還是相信“凶宅”一說。左軍都虞侯金沙河是仇士良義子,罵道:“沒用的東西!”拔出兵刃,當先衝了進去。神策軍士這才紛紛上前,護著仇士良進了宅子。金吾衛將軍李貞素則有意無意地打量了魏弘節一番,這才率軍跟入。天色黑定時,金吾衛軍士押著兩名五花大綁的男子出來。早有坊卒和水族侍從等在門前,辨認後告道:“先前逃走的就是這兩人。”李貞素問道:“依魏郎看,要如何處置這兩人?”魏弘節道:“不妨等仇護軍出來後再說。”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仇士良方與金沙河引軍出來,指著兩名假神策軍軍士道:“立即送去右軍軍營,交給王大將軍拷問。”那兩人聞言大駭,慌忙跪下道:“不勞動刑,某等願意招供,是王清晨指使某二人假扮成神策軍去殺王旺財的。”眾人均大為意外,李貞素特意問道:“你們說的王清晨,是王氏宅第主人王處有的妹妹嗎?”魏弘節亦是極為詫異。在他看來,這兩名假神策軍軍士都是盲秀才的人,之所以逃入王家大宅,是因為二人知道王清晨也是九頭鳥頭目,更以為王氏凶宅能夠提供有效的庇護。他適才也與王清晨麵對麵交談過,似乎她還不知道有假冒軍士逃入王家大宅一事。料想這兩名假神策軍軍士事先受了盲秀才指使,一旦被捕,便主動供出王清晨來。甚至可能假冒軍士逃入王家大宅也是故意為之。可盲秀才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為什麼要有意暴露王清晨呢?仇士良問道:“王清晨人呢?”魏弘節答道:“王清晨剛才回來過,某堅持不讓她進去,她便走了,說是要返回長樂坊徐氏酒肆。”仇士良遂道:“仍然將這兩人押去右軍軍營。”又道:“李將軍,目下已經夜禁,神策軍出入不如金吾衛方便,王清晨那邊,就由李將軍處置吧。”他說的也是事實,城防素由金吾衛負責,即便是神策軍夜間執行公務,也會不時受到盤問。李貞素遂點頭道:“也好,某這就親自帶人去長樂坊逮捕王清晨。”送走李貞素,仇士良問道:“魏郎是要回水族嗎?某正好有事欲見鄭注相公,某與魏郎一道過去如何?”魏弘節道:“鄭注相公外出辦事,尚未回來。”仇士良笑道:“善和坊發生了大事,鄭相公今夜總會回來的,某願意與魏郎一道等候。”魏弘節不明白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也不能拒絕,隻好點頭同意。等了一個多時辰,鄭注由小舅子魏逢護送,姍姍歸來,聽說左軍中護軍仇士良尚在堂上等候,不及更衣,急趕來客廳見客。見過禮後,仇士良道:“某有一件機密大事,要單獨向鄭相公稟報。”魏弘節聽說,便欲退出。鄭注擺手道:“弘節是老夫心腹,仇護軍但說無妨。”仇士良微一遲疑,便從懷中掏出四本冊子,告道:“這是仇某義子金沙河從王清晨房中一個秘密機關中搜到的。”鄭注起初不解,接過冊子,略略一翻,當即臉色大變,收冊入懷,向仇士良深深一揖,道:“鄭注深感仇護軍大恩大德。”仇士良忙舉手虛扶,笑道:“這可不敢當。鄭相公是天子麵前的寵臣,能為鄭相公儘點力,是仇某的莫大榮幸。”鄭注笑道:“仇護軍放心,不出多久,仇護軍,便該改叫仇中尉了。”仇士良大喜過望,連連拱手道:“果真如此,仇某必定不忘鄭相公提攜之恩。”鄭注道:“好說好說,彼此彼此。”二人相視一笑,仇士良遂拱手告辭。送走仇士良,鄭注引魏弘節入來書房。剛剛坐下,鄭注臉色便是一沉,一拍桌案,喝道:“魏弘節,你可知道,你今日差點誤了大事!”魏弘節從未見過鄭注發火,不明所以,垂首道:“弘節不知有何過錯,請鄭相公明示。”鄭注從懷中掏出冊子,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魏弘節道:“仇護軍適才說過,這是他從王清晨房中一個秘密機關中搜到的物證。”鄭注道:“這冊子裡麵記錄了諸多權貴陰事,其中記錄最多的就是王大將軍及老夫本人,這一本,滿滿的都是。”魏弘節“啊”了一聲,心道:“這一定就是王清晨一再提及的關鍵物事。”表麵卻不動聲色,道:“鄭相公是怪弘節沒有親自入宅搜查,以至這些冊子先行落入仇士良之手嗎?弘節如何能事先知道王清晨房中會有這些冊子?”鄭注驟然醒悟,又一拍案桌,道:“是了,仇士良又如何知道王清晨房中會有秘密機關,機關中藏有這些冊子?”躊躇許久,才道:“現下看來,左軍中也有深謀遠慮之輩。這中護軍仇士良,以前老夫沒特彆留意過,現下看來,他可比韋元素厲害多了。”又問道:“那些先後在東升客棧及平康坊暗中監視杜仲陽的人,會不會是仇士良手下?”魏弘節一怔,隨即搖頭道:“這某可說不好。”心中卻道:“之前派人在王氏宅第外監視,一度跟蹤運酒車到城外,結果卻被盲秀才手下除掉的那些人,會不會也是仇士良的手下?他大概早發現了端倪,不然如何能知道王清晨房中有秘密機關?”鄭注搖頭道:“左、右神策軍不和,是眾人皆知之事,原來左軍內部,也不大和睦。”取過一本冊子,大致翻了翻,又指給魏弘節看,道:“你看,這裡記錄的是樞密使及左軍首腦人物秘事,但有兩頁被撕掉了。”魏弘節道:“這痕跡是新的,莫非是仇士良所為?”鄭注點了點頭,道:“仇士良撕去的一定是關於他本人的記錄,但他還是將餘下冊子交給了某,還算識相。”又問道:“隔壁河東第情形如何了?”魏弘節道:“小宋真人安然歸來後,一切便迎刃而解。某派人將捉住的假神策軍士連同王旺財屍首就近送去了京兆府。這期間,隻出了一件蹊蹺的事,段成式忽然中了毒。”鄭注奇道:“是中了毒,還是聽到他父親死訊後急怒攻心所致?老夫聽說西川節度使段文昌死了,而且死得甚為詭異。當今聖上派人前去蜀地恩賜衣服,段文昌欣喜萬狀,跪地迎接時,忽然倒地死去。”魏弘節道:“段成式是中了毒。幸好宋真人在場,及時援救,現下還不知道結果如何。”鄭注沉吟道:“這可怪了,為什麼總有人想要段成式死?”魏弘節不提令狐楚一度懷疑鄭注牽涉段成式遇刺之事,隻問道:“東升客棧那邊……”鄭注道:“東升客棧及附近幾家店,已經被王大將軍派軍查封。上上下下,均被逮捕到神策軍軍營。已經有人在重刑下開了口,聽說是個叫九頭鳥的組織,頭領名叫種芒,綽號盲秀才,表麵身份是個賣肉的。不過他人已經望風而逃了,目下正在通緝追捕中。”又道:“這些,你應該早已經知道了吧?”魏弘節遂道:“弘節當日被盲秀才捉住,經茅彙營救才得脫險,但卻被迫答應為盲秀才保守秘密。茅彙也是被其脅迫,不得已殺了王建先生。”鄭注道:“這個盲秀才,還真算得上號人物。他自己大概也料不到,苦心經營的一切,竟因一名老道士而敗。”又問道:“茅彙人呢?他已經走了嗎?”魏弘節道:“弘節怕河東第有事,托了他去隔壁暗中照顧。”鄭注道:“甚好。茅彙這件事……”魏弘節忙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謝鄭相公,沒有將真的茅彙交給王大將軍。”鄭注笑道:“老夫也是費了一大番口舌,才說服王大將軍放過茅彙,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就好。”將冊子儘數收入懷中,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又朝門外叫道:“魏逢還在外麵嗎?備馬,準備出門。”魏弘節問道:“夜這般深了,鄭相公還要去哪裡?”鄭注道:“某得去神策軍軍營麵見王大將軍,之後幾日,老夫可能都會留在神策軍中。水族這邊,就由你主事。”魏弘節久在鄭注身邊,知其心意,料想必是要去與王守澄商議如何利用新得秘冊對付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他對這類爭權奪勢的互相爭鬥甚為反感,但料想鄭注不將左軍打敗收服不會罷休,也不多問,隻應道:“遵命。”送走鄭注,魏弘節正欲派人去隔壁河東第打聽段成式狀況,便有仆人求見,告道:“段公子已經醒了,宋真人說他已無大礙。”魏弘節問道:“是宋真人叫你來報信的嗎?”仆人道:“是。宋真人說她有些疲累,今晚還要陪小宋真人,明日再來找魏郎敘話。”“長安夜夜家家月,幾處笙歌幾處愁。”這一晚,是個極不平靜的夜,多少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次日一早,魏弘節正在園中活動筋骨,侍從報稱有人在大門外求見,出來一看,卻是令狐楚幕僚李商隱。魏弘節大為驚奇,問道:“李公子找某有事嗎?”李商隱也不多寒暄,隻道:“令狐相公有請。”魏弘節奇道:“令狐相公嗎?昨日令狐相公還明令不準魏某再踏入令狐河東第一步。”李商隱道:“段成式昨夜跟令狐相公有一番徹夜長談,曾幾次提及魏郎,具體涉及內容,某也不是很清楚。想來令狐相公一早請魏郎過去相會,應該跟段兄之言有關。”魏弘節忙問道:“段公子病情可好些了?”李商隱道:“段兄一早已乘車離開了京師,趕赴蜀地奔喪了。”魏弘節驚道:“段公子有傷在身,又新中了毒,身子虛弱,就這樣上路了嗎?”李商隱道:“令狐相公和某也勸阻過,但段兄不肯聽從。宋真人擔心他餘毒未儘,一路隨他去了,說是護送他出京兆府後,再行返回長安。”又道:“魏郎放心,令狐相公派了精乾人手相隨,等段兄出了京兆府,便會有專人護送宋真人返回京師,不會有事。”魏弘節臉一紅,道:“某有什麼不放心的。”料想茅彙既未來招呼,必已暗中尾隨段成式車駕而去,遂隨李商隱來河東第拜見令狐楚。令狐楚麵色發黑,大約因為年事已高,又一夜未睡之緣故,見魏弘節入來,便招手命他入座。李商隱又告道:“小宋真人要回華陽觀,晚生去送她一程。”令狐楚點點頭,道:“你去吧。你送小宋真人回去後,便直接去官署,不必再來這裡接某。”李商隱應了一聲,欠身退出。魏弘節卻不敢就座,隻垂手問道:“令狐相公召魏某前來,可是有什麼吩咐?”令狐楚道:“聽說魏郎素有收複河湟之誌,可是真有其事?”魏弘節料想必是段成式對令狐楚提及其事,一時不知對方用意,不敢應聲。令狐楚又道:“想必魏郎也聽過,令狐氏先人世居敦煌,老夫自己,也長年在邊州生活過。”憶及邊塞風光,頓生豪氣,又曼聲吟道:“少小邊州慣放狂,驏騎蕃馬射黃羊。如今年事無筋力,猶倚營門數雁行。”頓了頓,又道:“家本清河住五城,須憑弓箭得功名。等閒飛鞚秋原上,獨向寒雲試射聲。”魏弘節接口道:“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又道:“霜滿中庭月過樓,金尊玉柱對清秋。當年稱意須為樂,不到天明未肯休。”他二人所誦詩句,均為令狐楚所作。令狐楚很是驚奇,道:“想不到魏郎竟也讀過老夫的詩作。”歎了口氣,道:“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老夫老了,是沒有年輕時的誌向和勇氣了,但願世上能多一些魏郎這樣的人。”魏弘節道:“令狐相公過譽,魏某愧不敢當。”令狐楚歎息一陣,又道:“成式赴成都奔喪了。他這一去,怕是好幾年都不會再回京師了。滈兒隨溫庭筠去了揚州,樂不思蜀,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回來,這處宅子成了空宅,怕是會就此荒廢。魏郎,老夫將這處宅子相送與你,如何?”魏弘節大感意外,愣了一下才回過神,慌忙推卻道:“這處宅子位處善和坊中心,是坊中最好的地段,魏某哪裡受得起?”令狐楚道:“聽說魏郎在京師並無固定住處,向來都隻是住在水族客館中,這宅子反正再也用不著,不如送給魏郎,也免得荒廢了可惜。”魏弘節忙道:“既然令狐相公不打算再住,何不交於牙人行出租或是售賣?”令狐楚搖了搖頭,大手一揮,道:“就這麼決定了。不過老夫有個條件,寒江閣的書,你不能動。”魏弘節擺手道:“這個萬萬使不得。”令狐楚道:“魏郎既心懷大誌,總要有個落腳之處。老夫誠意相贈,你如果不肯接受,就是不給令狐楚麵子。”又問道:“莫非因為老夫昨日一番話太過嚴厲,魏郎懷恨在心?”魏弘節道:“不敢。”見對方堅持,忽想到茅彙也沒有固定住所,便道:“那好,魏某就暫時借住在這裡,等令狐公子從揚州回來,某再搬出去不遲。”令狐楚不應,隻道:“老夫會將原先府中的下人都撤走,好方便魏郎行事。”魏弘節莫名其妙,問道:“行什麼事?”令狐楚不答,隻道:“老夫還有公務要辦,這就動身趕去官署。魏郎,咱們再會吧。”送走令狐楚,魏弘節回身打量著河東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成了這處宅子的主人。忽想到令狐楚昨日稱鄭注與段成式遇刺相乾的一番話,心道:“莫非令狐楚心中疑慮未消,不願意旁人再因為蒞臨水族而遭禍,所以乾脆將宅子送給了某?”一時難以猜透其中關竅,便預備等茅彙回來再說。回來水族時,有侍從上前稟報道:“秦中候手下在客堂等候,說是有要緊事要找魏郎。”魏弘節心道:“是了,秦誠昨日離開後,就再沒來過。目下發生了這麼多事,他有軍職在身,大概也忙得脫不開身。”然趕來客堂一看,魏弘節不由得大吃了一驚,那神策軍軍士打扮的男子並非秦誠手下,而是正受通緝的盲秀才。魏弘節“哈”了一聲,道:“當真是稀客光臨,這可實在讓人想不到。”盲秀才解下佩刀,丟到地上,示意不會反抗,又解開外甲,卻見其肚腹要害處中了一刀,四周衣衫已為鮮血浸透。魏弘節一驚,問道:“你受了重傷?”盲秀才點了點頭,道:“盲秀才已無反抗之力,且命在旦夕,魏郎不介意的話,某便坐下來說話。”魏弘節問道:“是誰傷了你?”盲秀才道:“王清晨和她手下侍從。”魏弘節奇道:“你二人不都是九頭鳥的人嗎,何以要自相殘殺?”盲秀才道:“某二人雖都是九頭鳥頭領,但素來各行其事,各為首腦,井水不犯河水。不想因為一個茅彙,王清晨竟然來求某。”原來王清晨自幼便喜歡茅彙,為其風度、酒量傾倒,上次在善和坊王氏宅第與茅彙意外重逢後,愈發認定是天賜良緣。隻是料想以茅彙之精明,早晚會發現她的秘密身份,便一心想將他收入九頭鳥組織,好時時能在一起。然在明確茅彙心意前,王清晨不能暴露自己,遂備下厚禮,請盲秀才出麵。但盲秀才並未能收服茅彙,最終隻逼迫對方答應了辦三件事。王清晨得知後大為不滿,認為盲秀才不但沒有幫到忙,反而還打算利用茅彙為他自己辦事。不過二人並未就此反目。之後又有王建、魏弘節及陶瘋子事件。王清晨等人責怪盲秀才不該貿然綁架王建和魏弘節,畢竟二人身份非同一般。盲秀才卻反唇相譏,認為禍因全在王清晨。如果不是她堅持要將茅彙收入九頭鳥,他根本不會與茅彙見麵,茅彙也不能知悉九頭鳥秘密,更不要說及時趕到東市東升客棧阻止他處死魏弘節。當日若是將魏弘節與王建一道殺死,便不會有後來陶瘋子之事,旁人也均會懷疑是左神策軍所為,根本不會暴露九頭鳥。王清晨聽後大怒,當場與盲秀才吵了起來。還是旁人居中勸阻,方才沒有進一步惡化到動手的局麵。後來王清晨認為盲秀才必會牽累整個九頭鳥組織,與某人暗中商議,建議將其清除。某人認為同門不該相殘,還是應該再給盲秀才善後的機會。不想此番談話被人泄露給了盲秀才,盲秀才當即決意反擊,於是安排心腹可靠之人去處理王旺財一事,告知一旦事泄,便逃進王家大宅,一旦被捕,便堅稱是受王清晨指使。世間之事,總有許多離奇巧合,計劃得再巧妙,也不能事事儘如人意。王清晨尚未被故意敗露,盲秀才倒先現了形。他素以東市為家,事發後也未逃離東市,而是藏匿在相熟的店鋪中。今日發生了一件事,頗令他傷心,這才決定離開長安。他一身神策軍軍士打扮,又有早已暗中準備好的腰牌、文書等,本以為能順利逃離險境,不想人還未出東市,便在巷口撞到王清晨,猝不及防,被她刺了一刀。盲秀才見自己傷在要害,料想這次無論如何是撐不過去了,便勉強上馬,趕來善和坊見魏弘節,欲告訴他一件事。魏弘節聽了大致經過,驚訝異常,問道:“盲秀才冒險趕來,到底是要告訴某什麼事?”盲秀才道:“是關於魏郎表妹程瑟兒之事。”魏弘節大驚失色,先去掩了門窗,這才問道:“你如何知道瑟兒是某表妹?你可有對她怎樣?”忽想到之前盲秀才曾有綁架女道士宋清秋之舉,登時心驚肉跳,急欲召侍從趕赴東市查看。盲秀才道:“等一下!先聽某說完……是瑟兒告訴盲秀才,魏郎你是她表哥。”魏弘節驚愕萬狀,道:“你認得瑟兒?”盲秀才道:“盲秀才與瑟兒同在東市做生意,如何會不認得?她也時不時來某店鋪買肉。隻是某竟不知瑟兒是你表妹,早知道的話,當初某便不會那樣對你。”歎了口氣,老老實實地承認道:“某喜歡瑟兒已經很久了。昨日東升客棧被那老道士攪亂後,某料想敗露在即,便收拾了行囊,躲進了瑟兒的綢緞鋪。”魏弘節“啊”了一聲,道:“你……你竟然利用瑟兒。”盲秀才笑道:“瑟兒聽說某是在逃避官兵追捕後,還是毫不猶豫地收留了某,並且立即放了夥計長假,打發他們歸家。魏郎,你大概沒想到這一節吧。”魏弘節怒道:“某隻知道,一旦你行蹤敗露,瑟兒也會受牽累,你竟然還敢說喜歡她。你要喜歡她,就該離她遠遠的。”盲秀才搖頭道:“某不會牽累瑟兒,某隻想趁最後這個機會,將真相告訴她。”魏弘節一怔,問道:“什麼真相?”盲秀才道:“她丈夫秦誠的真麵目。”魏弘節當即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呢?”盲秀才笑道:“將死之人,其言也善。秦誠當年與茅彙是馬球球友,且時常結伴到長樂坊徐氏酒肆飲酒……”“嘿嘿”兩聲,道:“某猜王清晨就是這麼喜歡上茅彙的吧。”提了一口氣,又續道:“秦誠與茅彙交情不淺,秦誠卻親手抓捕了茅彙,將其置於死地,如此人品,實不配做瑟兒的丈夫。而且他心中也還有彆的女人,時常背著瑟兒出去與其私會。”魏弘節一時顧不上詢問與秦誠私會的女子是誰,忙問道:“你將這些都告訴瑟兒了?”盲秀才點頭道:“不但告訴了瑟兒,某還將一本小冊子交給了她,那是某手下監視秦誠的記錄,裡麵詳細記載了他與樂人沈翹翹私會的時間,地點多是在樂官尉遲璋家中,或是在安興坊樂官院。一般是沈翹翹先至,秦誠後至,少則半個時辰,多則半天。這幾年來,兩人見麵不下數十次,最近一月,愈發頻繁,基本隔兩天便要見一次麵。”魏弘節不由得暗暗心驚,忙問道:“瑟兒看後怎麼說?”盲秀才道:“瑟兒一言不發地跑了出去。快要夜禁時,她人才回來,滿臉淚痕,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某問她去了哪裡,她說去了右神策軍軍營,原來某說的是真的,當真是秦誠親自抓了茅彙,而且茅彙受不住酷刑,已經死在右軍地牢中。某告訴他說,你現下該相信某的話了,秦誠就是一個人模人樣的偽君子。瑟兒隻是一言不發,坐在那裡默默流淚。”又笑道:“你說巧也不巧,剛好這時秦誠便來了。瑟兒聽到他在外麵拍門叫喚,便先讓某藏起來,這才開門讓他進來。”秦誠進來後,見妻子眼睛紅腫,哭得像個淚人兒,很是驚訝,問道:“出了什麼事?”程瑟兒問道:“真的是你捉了茅大哥,並將他押進右神策軍軍營嗎?”秦誠道:“是。不過……”他尚未及解釋,程瑟兒便上前扇了他一耳光。剛好此時有軍士來叫秦誠,說是盲秀才手下供出了更多地點,需要一一前往搜查。秦誠遂道:“等某回來,再解釋給你聽。”程瑟兒也不理睬,秦誠一時勸慰不及,便自引軍去了。程瑟兒關好門,叫出盲秀才,道:“瑟兒有一事要托付種郎。”盲秀才本名種芒,聞言忙道:“娘子是不是想要秦誠死?雖然要冒些風險,但某一定會為你辦到。”程瑟兒搖了搖頭,道:“秦誠這個人,在瑟兒心目中已經死了,不用再管他。”又道:“鄭注心腹幕僚魏弘節是瑟兒表哥,種郎明日一早去善和坊找他,請他設法將茅大哥好好安葬。”盲秀才大為意外,這才知道魏弘節竟是程瑟兒表兄,雖然明知自己去找魏氏是自尋死路,仍滿口答應。魏弘節這才明白經過,道:“原來你來找某,是受瑟兒所托。”又問道:“為何瑟兒自己不來?”盲秀才長歎一聲,道:“瑟兒她來不了了。昨夜她在內室上吊自殺了。”魏弘節大為震撼,問道:“你說什麼?怎麼會……”盲秀才道:“某也是早上晨鼓響後才發現的,將她解下來時,她的身子早已冰涼。某又是驚愕又是難過,料想她是對秦誠太過失望,這才輕生尋了短見。”魏弘節氣急,上前將盲秀才一腳踢翻在地,怒道:“你……你害死了瑟兒。”盲秀才艱難地爬起身來,歎道:“某也很是後悔,也許不該操之過急,將秦誠與樂人沈翹翹多次私會之事告訴瑟兒的。”頓了頓,又恨恨道:“雖然起因是某,但其實是秦誠害死了瑟兒,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魏弘節怒道:“秦誠與其他女子相會,瑟兒固然傷心,但她真正在意的是茅彙,她以為是秦誠害死了茅彙,但其實茅彙沒有死。”一時氣急敗壞,又上前一腳將盲秀才踢倒,拔腿便朝外走去。盲秀才忙叫道:“瑟兒人已經死了,你現下趕去東市又有什麼用?不妨聽某把話說完。”魏弘節怒道:“你害死了瑟兒,還有什麼話說?”盲秀才問道:“茅彙人在哪裡?”魏弘節心頭一凜,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下說出了茅彙未死的真相,勢必會被盲秀才利用,遲疑了下,才道:“他人不在京師。”盲秀才道:“你該知道,茅彙曾答應過某,要為某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殺死王建,他做到了。目下某要提第二件、第三件事,第二件事,某要他殺了王清晨。第三件事,某要他殺了秦誠。”魏弘節搖頭道:“這不可能。”盲秀才道:“你替某轉告茅彙,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希望他能信守大丈夫承諾。”魏弘節拔出腰刀,走到盲秀才麵前,冷笑道:“不錯,茅彙是大丈夫。可是某又沒答應要為你做事,所以某不會將你的要求轉告茅彙。”盲秀才一怔,隨即笑道:“不錯,你魏弘節不必為某做事,這是某失策了。”又道:“那就這樣吧,該死的人,總會死的,不該死的人,最終也會死,殊途同歸罷了。”魏弘節道:“還有一事,某要問你,九頭鳥中,可有遊俠成員?他是誰?”盲秀才笑道:“怎麼,現下輪到你堂堂魏弘節來求盲秀才了?實話告訴你,九頭鳥雖不及你們遊俠那般風光,但也有原則,某絕不會出賣自己人。”魏弘節道:“你不是出賣了王清晨嗎?你有意讓你手下逃入王家大宅,好令王氏現形。”盲秀才道:“那是王清晨不義在先,竟然想除掉某,以保全她自己。”見魏弘節手撫兵刃,便笑道:“動手吧,送某一程。該死的總會死的,某在黃泉路上等著你。”魏弘節哼了一聲,即揚刀出鞘,直刺入盲秀才胸口。他曾是職業刺客,殺人快、狠、準,這一刀直入心臟,隻在閃電之間,盲秀才哼都沒哼一聲,當即斃命。魏弘節走到門前,叫過侍從,道:“裡麵那人就是九頭鳥首領盲秀才,也是害死王建先生的罪魁禍首。你們把他的屍體送去右神策軍,交給王大將軍處置。”侍從雖然驚愕,卻也不敢多問,躬身領命。魏弘節翻身上馬,直朝東市馳來。卻見程氏綢緞鋪門大開著,進來內室一看——梁上尚掛著白綾,秦誠跪在地上,半抱著程瑟兒,神情呆滯。秦誠聽到動靜,轉過頭來,見來者是魏弘節,便淒然道:“小魏,瑟兒死了。”又道:“某奉命捉拿茅彙時,也是百般猶豫,直到想到瑟兒,這才下了狠心,卻想不到她竟然因此恨上了某。”魏弘節這才明白之前茅彙是在為秦誠打掩護,秦誠率軍圍捕茅彙時,根本不知道鄭注的計劃。心下大忿,當即上前,將秦誠一把推開,喝道:“滾開,你不配抱著瑟兒。”又自己抱起表妹,將其放在牆邊臥榻上。秦誠又是惘然又是茫然,喃喃道:“會不會是瑟兒真以為茅彙死了,以為是某害死了他,一時想不開,所以才輕生?”又追悔莫及,道:“昨日某及時跟瑟兒解釋清楚就好了。”魏弘節順手撿起枕邊的紙冊,略略一翻,即轉身甩在秦誠臉上,怒道:“你當瑟兒想不開全是因為老大嗎?你自己看看。”秦誠大惑不解,撿起紙冊,翻開一看,登時滿臉通紅。魏弘節冷笑道:“看來是真有其事了!姓秦的,魏弘節今日跟你一刀兩斷,自此恩斷義絕,落地有聲,絕無反悔。某會派人來安排瑟兒後事,你再敢碰她一根手指頭,某即便不能殺你,也非砍下你雙手不可。”當日長安城中發生重大事件,文宗皇帝緊急召樞密使楊承和、王踐言及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入宮。三名大宦官進了大明宮,沒有見到皇帝,卻被早已等候多時的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逮捕。隨後,右軍大批將士馳入左軍軍營,將韋元素心腹將領王處有等人儘數逮捕。同日被捕的還有女學士宋若憲、駙馬都尉沈立義等。諸人未被移交司法機構,隻關押在右神策軍軍營,由右軍中尉王守澄逐一審訊。王守澄出示的證據是幾本小冊子,諸人一見之下,便大驚失色,均磕頭服罪。在神策軍大獄,未經刑訊即認罪求饒,這可是十分罕見的事。王守澄很是滿意,遂未大開殺戒,隻將楊承和、王踐言、韋元素及親信王處有等流放嶺南,嶺南為煙瘴之地,號稱“人間地獄”,等於變相判了死刑。果然養尊處優者如王處有,到嶺南不久,便因環境惡劣死在了當地。駙馬都尉沈立義流放柳州,唯獨女學士宋若憲賜死,據說是因其曆經數朝,知悉宮廷機密太多的緣故。經此一案,右神策軍大獲全勝,左軍雖然任命了新中尉仇士良,然其人資曆遠遠不及韋元素、王踐言、楊承和等人,左軍再也難以與右軍爭鋒。於文宗皇帝而言,最大的收獲是白得了一大筆財富。長安首富王處有因是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心腹,亦因此而敗,其巨額家產均被充公,國庫充盈了不少,因而即便王處有之妹王清晨在逃,也隻是小事一樁了。然京師並未就此太平,風波依然不止。京兆尹楊虞卿上疏告發萬年縣尉鄭洪裝死,內幕涉及鄭注幕僚魏弘節,然魏弘節非但不肯到京兆府聆訊,還藏了起來。之前還有陶瘋子一案,楊虞卿稱已經揪出了京兆府中的歹人內線,也涉及魏弘節,但因其人不肯現身,導致案情遲遲沒有進展。楊虞卿奏疏遞上去沒過幾天,長安流言紛紛,盛傳寵臣鄭注為文宗皇帝煉製金丹,須用小兒心肝,皇帝為此下密旨暗中逮捕小兒。一時滿城風雨,街肆洶洶。凡是有小孩的人家,均將孩子藏在家中,不敢讓其出門。文宗皇帝聽到風聲,極為生氣。鄭注頗不自安,竟不敢出門。吏部侍郎李固言(李固言:字仲樞,趙郡(今河北趙縣)人。元和六年(811年),李固言入京參加進士科考試,住在表親柳氏家中。表兄弟見其憨厚,便想嘲弄他。當時,舉子為求登科,有“行卷”之說,即將自己的佳作呈教於達官貴人,求他們賞識,提高聲譽,以便中第。表兄弟有意指點李固言去拜見許孟容,許孟容官職低微,其實根本不是“行卷”的理想人選。許孟容見李固言性本質樸,主動說明了情況。然世事難料,次年,許孟容升兵部侍郎,正好出任主考官,便取李固言為狀元。李固言有口吃的毛病,平常不善言辭,然而每每議事論政則頭頭是道,一反常態,言辭清晰,很有條理。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記有他中狀元之前的奇遇。)告發是京兆尹楊虞卿侍從暗中散布消息,隻因楊氏厭惡鄭注得勢。李固言是朝中著名的老實人,從不謀取私利,且與牛、李兩派均無乾係,不涉黨爭,他的舉報,當然是可信的。文宗皇帝勃然大怒,立即詔命金吾衛士逮捕楊虞卿,下禦史台獄,預備將其處死。楊虞卿妻族為大唐宗室,頗有勢力,其家人竟然組織起來,一起到禦史台靜坐抗議,局麵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宰相李宗閔出麵營救,上奏文宗皇帝,為楊虞卿求情。文宗皇帝恨死“小兒心肝”一說,由此也開始厭惡李宗閔。之前鄭注得勢後,因不滿宰相李德裕執政,遂援引李宗閔入朝,意在以牛黨製衡李黨,果然設法將李德裕排擠出朝。另一宰相路隋進言為李德裕鳴不平,鄭注又設法將路隋罷相,出為鎮海節度使。然鄭注親自引薦的新宰相李宗閔亦看不起他,對一江湖郎中竟能橫行於朝中而深感不滿,且拒絕了鄭氏請為兩省之官的要求。鄭注懷恨在心,此刻見李宗閔因為楊虞卿求情而得罪了文宗皇帝,便趁機請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出麵,將一份宋若憲親筆書寫的供狀遞到文宗皇帝案前——原來李宗閔為吏部侍郎時,曾以駙馬都尉沈立義為中間人,以重金交結女學士宋若憲和樞密使楊承和。文宗皇帝怒極,當即下詔將李宗閔罷相,貶出京師。京兆尹楊虞卿為文宗皇帝忌恨,一力為他說話的宰相李宗閔又被貶出朝,他本人本已必死無疑,但其好友“三頭名士”張又新(楊虞卿妻子李氏是李齊運(唐宗室,唐太宗李世民曾孫,蔣王李惲之孫,唐德宗時任京兆尹)之女,有德無容。楊虞卿從不介意,對妻子相敬如賓。張又新是“三頭名士”,年少成名,曾經對楊虞卿說:“某年少成美名,不憂仕矣。唯得美室,平生之望斯足。”意思是隻想娶個絕世美女做妻子。楊虞卿回答道:“一定要這樣。”後張又新果真娶到美女,但完婚之後,又開始不滿意。楊虞卿總用笏板觸他,勸道:“君何太癡!”張又新很是氣憤。楊虞卿便問道:“你夫人比某夫人如何?”張又新道:“漂亮很多。”楊虞卿道:“你某求名做官經曆相同,某得醜婦,你卻與某不同,得了個漂亮妻子。”張又新這才大笑起來,於是為詩曰:“牡丹一朵值千金,將謂從來色最深。今日滿欄開似雪,一生辜負看花心。”)曾為李逢吉故吏,與新宰相李訓交好,昔日二人曾同列八關十六子(李逢吉在朝中任宰相時,內結中官,外扇朝士,立朋黨以沮度。其黨有張又新﹑李續﹑張權輿﹑劉棲楚﹑李虞﹑程昔範﹑薑洽及李訓八人,而傅會者又八人,皆任要劇,號“八關十六子”。),出麵為其說情。李訓便陪張又新去見鄭注,鄭注思慮之後,同意居中斡旋。不日,楊虞卿被釋放出獄,被貶虔州司馬,再貶虔州司戶,且很快死於貶所,死因頗為可疑。不日,翰林學士李訓拜相。李訓曾因武昭一案遭受流放之刑,後雖遇赦,但畢竟曾是罪人之身,且其不光彩的經曆極為人詬病,此番返朝後迅即得勢,全靠鄭注及王守澄援引。當然李訓也在二人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花費不菲,其行賄所用巨額財富均由其叔李逢吉提供。李訓拜相後,還欲引李逢吉還朝,可惜李逢吉患上足疾,不能行走,再也難以入朝,最終隻以司徒致仕,不久後即病逝。鄭注將李訓一手扶上宰相之位,他自己雖因出身難以為相,卻也擢升為工部尚書,充翰林學士。文宗皇帝親自於九仙門召見,並當麵賜以告身(告身:委任官職的文憑。唐製,凡授官者自各種途徑出身者以至公卿皆給以憑信,加蓋文為“尚書吏部告身之印”印信,稱為告身,武官由兵部授給。據明人王世貞《委宛餘編》:“唐時將相告身用金花五色綾紙,至宋則用織成花綾,以品次有差。”白居易有《妻初授邑號告身》一詩:“弘農舊縣授新封,鈿軸金泥誥一通。我轉官階常自愧,君加邑號有何功。花箋印了排窠濕,錦褾裝來耀手紅。倚得身名便慵墮,日高猶睡綠窗中。”),鄭注遂得以以文學大臣的身份充任皇帝近侍,榮耀無比。自此,李訓、鄭注聯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二人把持朝政,又知文宗皇帝厭惡先後罷相出朝的李德裕、李宗閔,凡不附己者,皆指為二李黨羽,逐出朝去。朝中人人駭栗,再也無人能與其爭鋒,就連大宦官王守澄也不及其風頭之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