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號驗屍間(1 / 1)

世事無常 斯蒂芬·金 7820 字 2個月前

這一刻如此黑暗,我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我想自己仍在昏迷之中,接著我漸漸意識到,失去知覺的人在黑暗中是沒有運動感的,可我卻感到微弱而有節奏的聲音伴隨著我,這種聲音隻可能從吱吱作響的小輪子上傳出,而且我從頭到腳都有觸覺。我能聞到氣味,可能是橡膠或樹脂的氣味。我沒有失去知覺,並且有種很那個的感覺,很什麼?很真實的感覺,因為是夢。我這是怎麼啦?我是誰?發生了什麼事?那吱吱作響的輪子不再發出單調的節奏,我也停了下來,我周圍一陣劈劈噗噗的聲音從橡膠味的東西上傳出來。一個聲音:“他們說的是哪一間?”一會兒後,另一個聲音:“我記得是4號,對,4號。”我們又開始移動,比先前更慢了。我現在能聽到微弱的腳步聲,也許是穿著軟底鞋的腳步聲。說話的人就是走路的人,他們又停了下來,在吱的一聲後又砰的一聲,我想這是充氣鉸鏈門被打開的聲音。發生了什麼事?我喊了出來,但這喊叫隻是在我的腦袋裡,我的唇動不了。我能感覺到嘴唇和舌頭的存在,而舌頭像隻受驚的鼴鼠伏在口腔底部,可是我就是動不了它。我躺著的東西又開始移動,是移動的床嗎?是的,換而言之就是輪床,我對這東西有一定的了解,很久以前在林登·約翰遜總統的愚蠢的亞洲冒險——越戰中見過,我突然悟出自己在醫院裡——我發生了不幸的事,就像23年前那場差點要了我命的爆炸——還意識到自己要動手術。對這個念頭,我頭腦裡有很多解釋,但我沒有什麼部位受傷,很多部位都有感覺。除了對這突發的事件有點不知所措外,我感覺良好。如果這些男性工作人員正把我推到手術室裡,為什麼我什麼都看不見?為什麼我不能說話?第三個聲音:“這裡,小夥子們。”輪床轉了個方向被繼續往前推著。有個問題令我百思不解,我到底怎麼啦?我問自己:不是想知道你是誰嗎?至少這是我能想到的事。我確實想起自己的身份了:我是霍華德·考特雷爾,是股票經濟人,同事們叫我征服者霍華德。第二個聲音(就在我頭上發出):“醫師,你今天看起來很漂亮。”第四個聲音(女性的,很冷漠):“受到你的恭維總是讓人很高興,拉斯蒂。麻煩你動作快點,保姆希望我在7點之前能回去,她已經答應和她的父母一起吃晚飯。”7點前回去?那現在應該還是下午,也許是早晨。但這裡一片漆黑,像你的禮帽一樣漆黑,像土撥鼠的屁股一樣漆黑,像波斯的午夜一樣漆黑,發生了什麼事?來醫院之前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為什麼沒帶手機?因為是星期六,一個遙遠的聲音在低語,你在,你在……呼的一聲,這是我喜歡的聲音,是我多多少少為之而活的聲音,是什麼聲音?當然是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揮杆聲,把球擊離球座後,我站在那裡看著小球飛向藍天……我的肩膀、小腿被人抓住抬了起來,這讓我大吃一驚,想要大叫出來。可是我發不出聲音,或許發出了非常微弱的聲音,比我身下輪子發出的吱吱聲還小得多,或許甚至根本沒有發出,也許這隻是我的想像。在黑色袋子裡的我在空中被晃蕩著。喂,彆把我丟下去,我的背有傷,我想對他們說,可是我的嘴唇和牙齒還是沒有動;舌頭仍舊躺在我的口腔底部位,這隻鼴鼠也許不是昏過去了而是死了。此時我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他們把我放下時我的舌頭向後堵住氣管該怎麼辦?我就不能呼吸了!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某人“吞下了他的舌頭”,不是嗎?這想法使我從害怕轉為恐懼。第二個聲音(拉斯蒂):“醫師,你會喜歡這個的,他像米歇爾·博爾頓。”女性的聲音:“那是什麼人?”第三個聲音,聽起來像年輕人,頂多20出頭,“是個想要變成黑人的白人酒吧歌手,我認為他不像。”大家都笑起來,女性的聲音也笑了起來(帶著點懷疑)。我被放到了感覺是鋪著軟墊的台麵上,拉斯蒂開始講些新的笑話,講單口相聲似乎是他的例行公事。可我聽他講笑話所產生的一點高興全都消失在這突如其來的恐懼感中。如果我的舌頭堵住了氣管,我就不能呼吸了。這就是剛閃過我腦海的念頭。如果現在不能呼吸怎麼辦?如果我死了怎麼辦?要是死亡就像這樣我該怎麼辦?隻好適應,適應這裡可怕卻能防病的溫暖舒適的環境。那黑暗,那橡膠味。我現在知道自己是征服者霍華德,非同尋常的股票經紀人,德比市鄉村俱樂部裡難伺候的主,高爾夫球場上第19洞的常客。但1971年在湄公河三角洲,我是醫療救助隊的一員,一個受驚的年輕人,有時會夢見家裡的小狗而哭著醒來。我一下子體會到了這種感覺、這種氣味。上帝,我躺在屍袋裡!第一個聲音:“醫師,在這裡簽字吧?記住用力些,一式三份。”鋼筆劃過紙張的聲音。我想像第一個聲音的發出者對著女醫師,托著一個筆記板。噢,耶穌,彆讓我死,我想喊,但卻沒有聲音發出。我在呼吸呢不是嗎?我是說我感覺不到自己在呼吸,但我的肺好像沒問題,我的肺不像在潛入深水中時那樣悸動和壓迫,所以我一定沒問題,對嗎?除非你死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喃喃說,你的肺不再需要空氣,是嗎?不需要,因為死人的肺不需要呼吸了,死人的肺隻是一種彆緊張。拉斯蒂:“下周六晚上乾什麼呢?醫師?”但如果我死了,怎麼感覺得到?我怎麼能嗅到裝我的袋子的氣味?我怎麼能聽得到這些聲音?那醫師說下周六晚上她打算給她家那隻叫拉斯蒂的狗洗澡,說得多妙啊。大家都笑了起來。如果我死了,為什麼我的意識還沒有消失,或像人們在電視脫口秀《歐普拉》中談到的那樣被罩在白光中?隨著一道粗澀的撕扯聲,我一下子就暴露在白光中,令人目眩,像冬日裡的陽光穿過一簾厚厚的雲層,我想要眯起眼遮住強光,但動不了,我的眼皮如同卷軸壞了的百葉窗。一張臉湊到我的上方,擋住了部分強光,這強光不是來自天窗而是來自天花板上的一排日光燈。這是一張年輕的臉,按常規來看是一張25歲左右的英俊的臉。他看起來像電視劇《海灘救生員》或《梅爾羅茲廣場》中的海灘帥哥,不過他更書卷氣。在漫不經心戴著的外科醫生淺綠色帽子下麵,是一頭暗黑的頭發,眼睛是深藍色的,是那種女孩為之瘋狂的眼睛;灰色的雀斑長到了顴骨那裡。他也穿著大褂。“嘿!哇!”他叫了起來,這是第三個聲音,“這家夥看起來像米歇爾·博爾頓!隻是老了點,也許”他靠得更近了。綠色大褂的一條綁帶垂到我前額上。“但是我覺得真的很像,嘿,米歇爾,唱歌啊。”救我!我是想要唱出來的,但是,我隻能用死人般不能動彈的目光盯著他那深藍色的眼睛。我隻想知道我是不是死人,如果是,我是怎麼死的?在心臟停止跳動後每個人都要經曆什麼場景?如果我仍活著,當光照到我的瞳孔時,它們會收縮,他怎麼沒看見?我知道為什麼或者我想是這樣:我的瞳孔不收縮,這就是為什麼那日光燈的強光照進來時,眼睛這麼痛。那綁帶像根羽毛似的,輕輕搔過我的額頭。救我!我衝著《海灘救生員》中的海灘帥哥喊。他可能隻是實習醫生,也許隻是醫科學校的小鬼,請救救我!我的嘴唇甚至連抖都不抖。那張臉退回去了,綁帶也不搔我的頭了,隻剩下白光不斷地從我無法旁顧的眼睛穿入腦海中,這是一種令人生畏的感覺,是一種強奸。如果我一直長時間盯著日光燈,我一定會瞎掉的,但瞎了將會是一種解脫。啪!高爾夫球杆擊球的聲音,但這次卻不那麼響。球杆的感覺不妙,小球飛起,卻偏離了方向,偏離了偏向……媽的!我還在打球呢。此時,另一張臉進入了我的視野,他身上穿的是白色的大褂而不是綠色的,一頭亂蓬蓬的棕色頭發像拖把。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低智商。他一定是拉斯蒂,麵帶無言的傻笑,在我看來像高中生那樣的傻笑,是那種小孩的傻笑,在他們不是用來乾活的二頭肌上紋著“天生就能扯斷奶罩”的刺青。“米歇爾!”拉斯蒂大聲叫喚,“嘖嘖,您看來不錯!真是榮幸啊,為我們唱唱歌,大腕,唱到你他媽的死為止。”從我身後某處傳來醫師的聲音,冷酷但不像先前那樣假裝對這些醜角的表演發笑了。“夠了,拉斯蒂。”接著從偏一點的方向再傳來她的聲音:“怎麼回事,邁克?”邁克的聲音是第一個聲音——拉斯蒂的同夥。和一個長大後想成為安德魯·戴斯克雷的家夥一起工作,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尷尬。“在德裡高爾夫球場的第14洞邊發現他,偏離了球路,實際上還沒有打完球。如果不是一個4人對抗賽正在進行,如果那些參賽者沒有發現他的一隻腳露在灌木叢外麵,他現在可能被螞蟻吃了。”我腦袋裡聽到那聲音——啪——隻有這次從我腦裡傳出另一個淡淡驚喜的聲音:我高爾夫球杆掃過時,灌木沙沙作響。可能是第14洞的位置,據說那裡有野葛(一種北美攀爬植物,皮膚接觸到這種植物後,接觸點會很疼。),野葛和……拉斯蒂低頭瞪著我,表情愚蠢而熱切,並不是我的死讓他感興趣,而是我長得像米歇爾·博爾頓。哦,對了,我知道了,這些玩笑不可對某些女性開,否則很快就不好笑了。在這樣的環境下……唉……“主治醫生是卡薩廉嗎?”女醫師問。“不。”邁克說。他低頭看了我一會兒,他比拉斯蒂至少大10歲。黑色的頭發中夾著幾縷灰白色的頭發,戴著眼鏡。怎麼沒有一個人看出我沒死呢?“其實是參加4人對抗賽的一個醫生發現了他,第一頁上有他的簽字,要看看嗎?”一陣翻閱紙張的聲音後,“天哪,詹寧斯,我認識他,諾亞方舟在阿勒山著陸後,他把肉體給了諾亞。”拉斯蒂好像不是在說笑話,但他發出的笑聲卻直衝到我臉上。我能聞到他呼吸中的洋蔥味,我一定在呼吸我一定在呼吸,對嗎?隻要——我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這點時,拉斯蒂彎得更下來了,我感覺非常有希望被發現我沒有死。他見到了某些活著的跡象。他看到了並想給我口對口地做人工呼吸。上帝保佑你,拉斯蒂,上帝保佑你和你那洋蔥味!但他愚蠢的傻笑仍沒變。他並沒有把嘴對著我的嘴,而是用手攬住我的下齶,接著用拇指緊扣住我下巴的一邊,其餘的手指扣住下巴另一邊。“他還活著!”拉斯蒂大喊大叫,“他還活著,他將向米歇爾·博爾頓歌迷俱樂部4號房間的人唱歌!”他的手指抓得更緊了——痛感從我奴佛卡因麻醉似的狀態中傳出來——並開始上下掰動我的下齶。我的牙齒哢噠、哢噠地響起來。“如果她討厭,他卻看不見。”他用令人討厭的不成調的聲音唱著,這樣的歌聲可能會使帕西·斯蘭傑的頭炸開。“她不再”在他的手粗魯地掰動下我的嘴開開合合。我的舌頭起起落落,像條趴在動蕩的水床上麵的死狗。“住手!”女醫師喝住他。她真的被激怒了。拉斯蒂也許感覺到了,但並沒有停下而是幸災樂禍地繼續著,他的手指現在掐入我的臉頰中。我不能動彈的雙眼茫然地向上看著。“如果她讓他他會背棄好友。”他繼續唱。她站在那裡,穿著綠色的長大衣,綁在喉部向後的帽子垂著,像鮭魚小子的墨西哥帽,棕色膚色,一張漂亮的臉,但嚴格來說是有風韻而不是漂亮。她用一隻剪短了指甲的手抓住拉斯蒂,把他從我旁邊拉開。“喂!”拉斯蒂感到憤怒,“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你先把手從他身上拿開!”她說,聲音裡確實含著憤怒。“拉斯蒂,我對你這種低級的小聰明感到厭煩,下次你再這樣,我就向院裡彙報。”“喂喂,大家冷靜下來!”醫師的助手——海灣救生員帥哥說。他的聲音有警告的意思,好像認為拉斯蒂和他的上司會在這裡打起來似的。“我們就此打住。”“為什麼她像婊子一樣對我?”拉斯蒂說,他仍想做出憤怒的樣子,但實際上是在發牢騷。接著,從稍微不同的方向又傳來拉斯蒂的聲音:“為什麼你像婊子一樣對我?你來例假了嗎?”醫師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討厭他:“叫他出去!”邁克:“來吧,拉斯蒂,讓我們去查記錄。”拉斯蒂:“好,去吸些新鮮空氣。”對我來講像在聽廣播。他們的腳步聲朝門口走去。拉斯蒂仍充滿憤懣和傷心,問她為什麼不戴個情緒環或其他東西,讓人們都知道她心情不好。軟鞋底吱吱地踩著地磚,突然這聲音被我揮動高爾夫杆的聲音代替了,敲打著灌木叢尋找我的球,在哪裡呢?一定在附近,我肯定。一定在附近,天啊,我討厭第14洞,聽說那裡有野葛,全在這灌木叢裡,所以很容易被……有東西咬我,是不是?是的。我幾乎可以肯定是被咬了,在左小腿白色運動襪上麵。我感到一陣針紮進去似的熱辣辣的痛,先是集中在這點,然後擴散開……接著就昏天暗地,直到躺在輪床上,舒舒服服地躺在拉鏈封住的屍袋裡,聽到邁克和拉斯蒂的聲音(“他們說的是哪一間?”“我記得是4號,對,4號。”)。我想可能是某種蛇,因為我在找球時就這麼想,也可能是一種蟲子。我隻能回憶起一種線狀的疼痛,而這有用嗎?重要的是我仍活著,而他們卻都不知道。當然首先是我運氣不好——我認識詹寧斯醫生,記得在穿過他們的4人對抗賽打第11洞時,我還和他說話呢。一個相當好的人,但心不在焉,是老古董。那老古董已經宣告我死了。隨後拉斯蒂用他那蠢笨的綠眼睛和那像不良少年般的傻笑也宣布我死了。那女醫師,鮭魚夫人還沒看我,沒正眼看過我。她看了之後也許……“我討厭那蠢貨。”門關上後她說。現在就我們3個了。當然鮭魚夫人隻認為是他們2個。“彼得,為什麼我總和這些蠢貨合不來?”“我不知道,”梅爾羅茲廣場先生說,“但拉斯蒂是個比較特彆的例子,即使是在著名蠢貨年譜上,他也是個死腦筋。”她笑了,有東西發出了丁當聲。那是不鏽鋼手術刀具碰撞產生的。這把我嚇壞了。他們走開了,隻剩下了我,儘管看不見他們,但我知道他們準備做什麼:驗屍!他們要剖開我!他們要取出霍華德·考特雷爾的心臟,看看它是否中毒或是心臟破裂。我的腿!我在心裡尖叫,看看我的左腿,問題在那裡,不是我的心臟!也許我現在能動彈一些了。我現在勉強能看見一個不鏽鋼器具,看起來像一副巨大的牙科設備,除了那東西的底端不是鑽子外。是電鋸!在腦中所藏的某些微小的知識,隻有在你遇到危險而需要時才出現,我曾在電視上見過它的名字,叫“吉割利鋸”。他們用它來切開你的頭骨頂部,但先要把你的臉蒙住,像萬聖節中孩子們的麵具。當然還要剃去所有頭發。然後他們就取下你的腦組織。喀噠、喀噠、哢當,停了一會兒,接著又哢當一聲,非常響,嚇我一跳,如果我能跳的話。“你要做心囊解剖嗎?”她問。彼得感到好奇:“你要我做嗎?”鮭魚醫生的聲音聽起來很愉悅,像是給人幫助和任務的人:“對,我想。”“好吧,”他說,“你會幫我嗎?”“我是你可靠的副駕駛員。”她笑著說,特地拿剪刀發出嚓嚓的聲音來助興。此時,我腦中的痛苦和驚慌像一群被關在閣樓裡的驚鳥。越南已經離我很遠了,在那裡我也見過五六次戰地驗屍,那時醫生稱之為“帳篷驗屍秀”。我知道鮭魚和帥哥想乾什麼。剪刀的刀鋒又長又利,非常利,還有巨大的指洞,要有足夠的力氣才能用起來。剪刀的尖端可以像切黃油般滑進內臟,然後喀嚓,向上穿過胃部神經束,剪入上麵的肌肉和肌腱,再剪到胸骨的位置。在沉重的吱嘎聲後,剪刀合起來了,胸骨就被剪開了。原來由骨結連在一起的肋骨被分開,像兩排槍管似的。這之後再用像超市裡屠夫用來剪家禽的大剪刀——喀嚓、嘎吱,喀嚓、嘎吱,分開骨頭,剪斷肌肉,取出連著氣管的肺,把我征服者霍華德變成沒人吃的感恩節大餐。一陣細小連續的嗚嗚聲——聽起來確實像牙醫的電鑽。彼得:“我能——”鮭魚醫師的聲音其實還帶點母性:“不,是這樣。”哢嚓、哢嚓地示範給他看。他們不能這麼乾!我想,不能把我切開,我還有感覺!“為什麼?”他問。“因為那是我要的方法。”她說,聲音裡的母性少了很多。“當你能自己乾時,小彼得,你就能做你想做的,但在凱蒂·亞倫的驗屍間裡,你就得從剪心囊開始。”驗屍間!這下完了。我全身要起雞皮疙瘩了,可是當然不會起。我的肉平滑如故。“記住,”亞倫醫師說(她實際上是在講課),“任何傻瓜都能學會用擠奶機但手擠仍是最好的。”她的聲調裡有某種暗示。“行嗎?”“行。”他說。他們要開始乾了。我必須發出點聲響或做出動作,否則就真的開始了。如果第一剪下去有血流出來或噴出來,他們就知道情況不對,但那時很可能就太晚了。第一下哢嚓嘎吱後,我的肋骨會靠在我的上臂上,我的心臟在冰凉雪白的日光燈下,在血淋淋的心囊裡狂亂地跳動。我集中注意力於我的胸膛,我推,想要終於!響聲!我發出了響聲!幾乎是在靠近我嘴唇那裡,但我也能聽見,並感覺到那響聲在我的鼻子裡——一聲低哼。集中意識,使出所有力氣,我又哼了一下,這次聲響稍大一些,從我的鼻孔裡泄出來,像吸煙時釋放出來的煙,呃這使我想起很久前看過的阿爾夫雷德·希區柯克的電視劇,劇中約瑟夫·康特在一次車禍中癱瘓了,最終以流了一滴淚的方式讓人們知道他還活著。如果沒有其他的,這蚊子般微弱的哼聲已證明我仍活著,我並不是雕像般的死屍裡的遊魂。集中所有的意誌,我可以感覺到鼻子裡的呼吸,氣一直到喉嚨裡,不隻是呼吸,我現在要深呼吸,再把氣送出來,比我少年時在雷穆建築公司打工時還要努力,要比我此生中的任何工作都努力,因為此時我是為我的生命而工作。他們必須聽到我的聲音,主耶穌,他們必須聽到!哼——“你要來點音樂嗎?”那女醫師問,“我有瑪蒂·斯圖亞特的,托尼·本尼特的——”他的回答聲令人失望,我幾乎聽不到,他沒有立刻明白她所說的,這對我也許是個僥幸。“好吧,”她笑了起來,“我也有滾石樂隊的。”“你?”“我,我並不像看起來這麼古板,彼得。”“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有點不好意思。聽著!我在心裡尖叫而我的雙眼仍盯著那冰冷的白光,彆像鵲兒那樣嘰嘰喳喳的,聽我說!我能感覺到越來越多的空氣滲入我的喉嚨,並有了這樣的想法:不管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切都將過去。但這個念頭隻在我腦海裡微微一閃。也許我正開始恢複,但很快我就沒有機會選擇複原了。我所有的能量要用於讓他們聽見我,這次他們一定聽得見,我肯定。“那麼就聽滾石吧,”她說,“除非你要我跑出去買一盤米歇爾·博爾頓的唱片來紀念你的第一次心囊解剖。”“哦,不用!”他叫道,然後他們開始大笑。我開始發出聲音了,這次更大,沒有我希望的那麼大,但也夠了,可以肯定是夠大了。他們會聽見的,他們一定會。就在我開始迫使聲音像快速固化的液體那樣衝出我的鼻子時,房間裡卻充滿了低音吉他的彈奏聲,米克·吉格的聲音從牆上蹦出來:“啊——不,隻是搖滾,我喜歡”“拒絕它。”鮭魚醫師唱道,非常大聲。在這些噪音中我的鼻音拚命從鼻孔裡哼出,比玻璃作坊裡吹玻璃的聲音大不了多少。此時她低頭看我。看到她戴著派雷克西護眼罩和金屬網麵罩時,我感到了新的恐懼。她回頭對彼得說:“我幫你把他的衣褲脫了。”她轉過頭來朝著我,手裡拿著閃閃發光的解剖刀,在充滿滾石樂隊的吉他聲中彎下腰來。我拚命地哼著,但沒有用,甚至連我自己都聽不到。解剖刀比劃著,紮了下去。我在腦海裡尖叫起來,但卻沒感到痛,隻有我的POLO牌襯衣分成兩半,散落在兩側。待會兒彼得在活人身上一知半解地做完他第一次心囊解剖之後,我的肋骨架也就像這樣了。我被托起,頭向後垂。過了一會兒,我倒著看到彼得戴著派雷克西護眼罩站在鋼櫃旁邊,清點著一排可怕的刀具,這其中主要是超大型的剪刀。我剛好瞥見了,刀鋒白晃晃的,像冷酷無情的綢緞。接著我又被放平,而我的襯衣已被剝去,現在我腰部以上裸露著,房間裡很冷。看著我的胸膛!我衝她大喊。你會看到它在起伏,無論我的呼吸多麼微弱!你這該死的專家,看在基督的份兒上。她並沒下手,而是轉頭看,提高了嗓門壓過音樂。(“我喜歡它,我喜歡它,對,我喜歡。”滾石樂隊唱著。我想我會在地獄的大廳裡聽到鼻音白癡合唱,永遠聽著)“你選什麼?平腳褲還是三角褲?”我又驚又怒,意識到他們在說什麼。“當然是平腳褲。”他回答,“看看那家夥,就知道了。”混蛋!我想罵人,你以為每個年過40的人都穿平腳褲?你可能想你過了40就——她扯開我的沙灘褲,拉下拉鏈。在其他環境裡讓一個漂亮女人(嚴格說不算,但仍可以稱得上漂亮)這麼做,我會樂壞的,可是今天——“你輸了,小彼得。”她說,“三角褲,掏錢吧。”“發薪水那天吧。”他說著走過來,把臉湊到她的臉旁邊,一起透過派雷克西麵罩看著我,像一對外星人審視被綁架的地球人。我想使他們看我的眼睛,使他們看到我正在看他們,但這兩個傻瓜卻看著我的內褲。“噢,紅色的,”彼得說,“男女通用。”“我更喜歡說是紫紅色的。”她說,“替我抬起來,彼得,他有1噸重,難怪心臟病發作,這也給你一個教訓。”我的體形正常!我衝她嚷,可能比你的體形還好!婊子!我的臂部突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提起,我的背發出吧嗒的脆響,這聲音使我嚇一跳。“對不起了,老兄。”彼得說。我的短褲和內褲被扯下去後,我感到更冷了。“提——啊——一次,”她說著提起我的一隻腳,“提——啊——兩次。”提起我的另一隻腳,“脫了平底鞋,脫了襪子——”她突然停了下來。這又一次給了我希望。“嘿,彼得。”“什麼?”“男人們通常都穿沙灘褲和平底鞋打高爾夫球嗎?”她身後(那是惟一的聲源,可實際上聲音是環繞著我們的),滾石樂隊已經轉到唱《情感的挽救》。“穿著閃亮的盔甲,我將是你的騎士”米克·傑格唱著。我想到米克皮包骨的屁股後麵塞著三排重磅炸彈跳舞而我卻沒有騎士救助時是多麼令人討厭啊!“如果你問我,我說這家夥就是自找麻煩。”她接著說。“我想他們穿一種特殊的鞋子,非常專業,但非常難看。鞋底有小結——”“對,但並不是非穿不可。”彼得說,他伸出帶著手套的雙手在我臉上方,合在一起,把手指後壓。當指關節吧嗒吧嗒響時,滑石粉像大雪般紛紛落下。“至少現在不是。不像保齡球鞋,如果你打保齡球時沒穿保齡球鞋,他們就把你送到州監獄。”“真的嗎?”“真的。”“你要做全身檢查嗎?”不!我尖叫起來,不,他隻是個小鬼,你要乾什麼?他看著她,似乎腦子裡也有同樣的想法。“那,呃——不大合適,好吧,凱蒂,我是說——”當他說著這些話時,她故作詼諧地審視這個房間。我開始感到這是一個對我來說非常不好的消息:無論嚴不嚴重,我認為鮭魚,也就是凱蒂·亞倫醫生,已經為有著深藍眼睛的彼得燃起了強烈的性欲。天啊,他們把癱倒的我從高爾夫球場拉進了醫院的戀愛劇裡!這個星期的陪襯情節的標題是:愛在4號驗屍間盛開。“嘖,”她故意自言自語地說,“除了你我,這裡沒有什麼其他人了。”“那磁帶——”“還沒開始錄呢!”她說,“開始錄之後,我會在你身邊指導每一步大家將知道的就這些。我多半隻想拋開那些圖表和幻燈片。如果你確實覺得尷尬——”對!我用無法動彈的嘴朝他大喊:覺得尷尬,非常尷尬,太尷尬了!但至多24歲的他,想對這站在一起、用一種寓意複雜的方式乾擾自己的、漂亮嚴肅的女醫生說什麼?不,媽媽,我害怕?何況,他想做。我能看見那種欲望湧動跳躍著透過眼罩,像一群憤怒的龐克搖滾愛好者,跳躍著湧向滾石樂隊。“嘿,隻要你罩著我,如果——”“當然,”她說,“有時你要親自體驗一下。彼得,如果你真的要我幫助,我可以倒磁帶。”“你能那樣做嗎?”她微微一笑,用德國腔說:“在4號驗屍室我們有許多秘密,我的先生。”“我肯定你會的。”他說,報以微笑,接著走出我無法移動的視野。當他的手又出現時,手裡纏著一個麥克風,連著一根黑線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看起來像個鋼鐵耳飾,看著它吊在那,使我感覺不像起先那樣恐懼了。他們肯定不是真的想把我切開,對嗎?彼得是生手,但他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他一定會看見有什麼東西在我找球的時候咬過我的痕跡,而他們至少會懷疑,他們必須懷疑。我仍看見那剪刀閃著殘酷而柔滑的光——像一隻殺氣逼人的家禽剪。我想知道,當他們把我的心從胸腔內掏出來,拿著它,滴著血,在我無法動彈的目光裡晃一晃,再撲通一聲放在天平的秤盤上時,我是否還活著?我想我大概還能活,確實能活下來。不是說心臟停止跳動後大腦還能維持三分鐘的意識嗎?“準備好了,醫師。”彼得說,此時他的聲音恢複了正經,磁帶正在某處轉動。驗屍程序開始。“我們把這塊煎餅翻過來。”她歡快地說。我就這麼被飛快地翻了過去。我的右臂摔向一邊,然後又砰地一聲落到台邊,二頭肌撞在突出的金屬邊上,很痛,隻是短時間的劇痛,我並不在意。我希望那金屬邊撞破了皮膚,希望流血。這是那些真正的屍體所不能做到的。“擺這邊。”亞倫醫師說。她抬起我的右臂在我身邊重重地放下。我這時才注意到鼻子受難了。鼻子重重地砸在驗屍台上。我的肺第一次發出痛苦的信息——一種漫無邊際的壓迫感。我的嘴是閉著的,鼻子被壓得有點不能呼吸(我說不出有多大程度不能,甚至感覺不到在呼吸,真是這樣)。如果我就這樣窒息而死,怎麼辦?另一件事讓我的注意力完全離開了鼻子。一個巨大的如玻璃球棒的物體粗魯地頂進我的直腸。我再次尖叫起來,可是我隻能發出微弱可憐的哼聲。“插入體溫計。”彼得說,“我已經設置好定時器了。”“好主意。”她給他騰出空間,讓他試操作,讓他用我試刀。音樂稍微減低了音量。“對象是白種人,年齡44,”彼得對著麥克風說,他是為後人記錄,“他的名字是霍華德·朗多夫·考特雷爾,住在德裡月桂冠巷1566號。”亞倫醫師在不遠處說:“瑪麗密德。”彼得頓了一下接著說,聲音有點興奮:“亞倫醫師告訴我,對象實際上是住在瑪麗密德,已從德裡劃分出去——”“彼得,夠了,彆上曆史課。”老天,他們把什麼插入我的肛門?是某種牲口用體溫計?我想如果再長點就是了。我能感觸到頂端是泡狀的。他不會用些潤滑油嗎?但為什麼要用呢?我根本是死人啊。死人。“對不起。”彼得說。他神情緊張地尋找感覺,最終鎮定下來。“本信息來自救護表,原先是從緬因州駕駛執照中收集到的。確診醫生是,呃法蘭克·詹寧斯,對象在現場就被確診死亡。”現在我希望鼻子流血,快,我請求鼻子流血,彆隻是流,噴出來。鼻子無動於衷。“死亡原因可能是心臟病發作。”彼得說。手輕輕地從我裸露的背部拂到我的股間。我祈禱他能拔出那體溫計,但沒有。“脊椎完整,沒有可疑現象。”可疑現象?可疑現象?他媽的把我看成什麼了,誘蚊燈嗎?他抬起我的頭,把手指墊在我的顴骨上。我拚命地哼著,哼——知道在凱恩·理查德尖銳的吉他聲裡他不可能聽到我的聲音,但我希望他能感覺到我鼻道中有聲音震動。他沒有感覺到,反而把我的頭扭到一邊。“頸部在外觀上沒有受傷,不僵硬。”他記錄道。我隻希望他把我的頭扔下,使我的臉啪地砸在驗屍台上,這會使我的鼻子流血,除非我真的死了。但是他卻溫柔體貼地把我的頭放下,鼻尖又一次被壓住,再次使我有窒息而亡的明顯可能。“背部和臀部沒有明顯的傷。”他說,“儘管大腿上有個明顯的舊疤痕,看起來像某種傷,也許是榴彈片造成的,是個難看的疤。”是難看,是榴彈片造成的。在那場戰爭快結束時,一發迫擊炮落到了供給區,造成兩個死亡;還有一個人,就是我,幸運地活了下來。大腿正麵和更敏感的部位還有難看得多的傷痕,但所有器官都能正常直到現在。起初在這個疤痕向左6毫米的地方,醫生提供了一個手泵和二氧化碳罐供親熱時用。他終於拔出了體溫計,噢,老天,終於鬆了一口氣。我看見他拿著體溫計的影子映在牆上。“34暢6度。”他說,“嘖,不算太糟糕,這家夥可能還沒死,凱蒂亞倫醫師。”“彆忘了是在哪裡發現他的。”她在房間的另一頭說。他們正在聽的磁帶處於停頓處,使我能清楚地聽到她以講課式的聲音說:“高爾夫球場夏天的下午,如果你讀到37度,我都不奇怪。”“對對,”他附和著,聽起來像是在糾錯,接著又說,“這些在磁帶上聽起來很好笑嗎?”意思是:在磁帶上我聽起來很傻嗎?“這聽起來像在上課,”她說,“就是這樣。”“好,好,太好了。”他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指掰開我的臀部,隨後一路掰下來,一直到大腿。我此時緊張起來,如果能緊張的話。左腿,我要告訴他:左腿,小彼得,左小腿,看見了嗎?他肯定會看見,肯定會,因為我能感到那地方像被蜂蜇一樣火辣辣的,或是像被一個笨手笨腳的護士紮了一針,她把注射液打到了肌肉裡而不是血管裡。“穿短褲打高爾夫球確實是很糟糕的做法,而對象是這個糟糕做法的好榜樣。”他說。我發現自己在希望他是瞎子,媽的,天生的瞎子,這樣他就得靠觸覺。“我正看見各種蟲子咬的傷口,沙虱咬的,抓的。”“邁克說他們是在草叢區發現他的。”亞倫回憶,她正劈裡啪啦地在記錄,聽起來好像在餐館的廚房裡而不是在記錄檔案。“我想他一定是在找球時心臟病發作。”“嗯哼。”“繼續,彼得,你做得很好。”我卻覺得他所說的很令人懷疑。“好。”他繼續查看,動作溫柔,也許太溫柔了。“在左小腿上有蚊子咬的痕跡,看起來像感染了。”他說道。儘管他的觸摸仍然溫柔,但這次傷口卻非常痛,如果我能發出比這個低哼聲大的聲音,我會尖叫起來。我突然想到我的命運可能取決於他們正在聽的滾石樂隊的磁帶的長度。一直就認為它是磁帶,而不是能直接放完的光盤。如果在他們剖開我之前它就放完如果在他們中的一個把磁帶換一麵之前我能哼得夠大聲使他們聽見。“在總體檢驗後,我還想看看那蟲咬的傷口。”她說,“如果我們對他的心臟判斷是正確的,那就不必看了。你要我現在就看嗎?你覺得傷口有什麼不妥嗎?”“不,很清楚是蚊子叮的。”這個吉佩爾傻瓜說,“傷口腫大四周蔓延,他被叮了5、7、8下,嘖嘖,單左腿就幾乎有一打了。”“他忘了用驅蟲劑。”“彆說驅蟲劑,他連心臟病的藥都忘了。”他說。兩人一起歡快地笑起來,驗屍室裡充滿幽默。這次,他獨自——也許他喜歡用他在健身房練出來的肌肉——把我的身體翻過來,這樣他們再也看不見蛇咬的和蚊子叮的傷,傷口被遮住了。彼得向後退,退出了我的視野,我又在盯著那排日光燈。一陣嗡嗡的聲響後,驗屍台開始傾斜了。我知道這是為什麼:當他們把我剖開時,血就會向下流到在台基部的收集點。當他查看我的臉時,我想聚集所有意誌來閉上眼睛,然而連一絲抽搐我都做不到。在周六下午,我要的是打到第18洞,而不是變成有胸毛的白雪公主躺在這裡。我一直在想,當那家禽剪插入我的肉體時感覺將會如何?彼得一隻手上拿著筆記板,看完後就放在了一邊,然後就對著麥克風說話。他的聲音現在低了很多,他已做出了他這一生中最可怕的誤診,但他卻渾然不知,還開始動手了。“1994年8月20日星期六下午5點49分,我開始驗屍。”他說。他分開我的唇,查看我的牙齒,像個要買馬的人,隨後又把我的下顎拉下。“顏色正常。”他說,“臉頰沒有淤斑。”餘音在麥克風淡出時,我聽到喀噠一聲,他踩了一下腳踏板暫停錄音。“老兄,這家夥真的可能活著!”我瘋狂地哼著,這時候亞倫醫生碰落了什麼東西,聽起來像便盒落地的聲音。“他肯定不想死!”她笑著說。他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時我希望他們得癌症,那種沒法治又能拖得很久的癌症!很快地,他就檢查到了我的軀乾,摸著我的胸部(“沒有淤血和傷腫或心搏停止的外在跡象。”他說,真他媽的讓他大吃一驚),接著就按我的肚子。我打嗝。他瞪大眼睛看著我,微微張開了嘴。我想再次拚命地哼,明知道他在聽滾石樂隊的《讓我動起來》而無法聽到,但還是希望他終於願意看看他麵前的對象是否真的死了——“霍伊(霍華德的昵稱),你為自己找了個活著的借口。”亞倫醫師說。那婊子在我後麵咯咯地笑。“最好謹慎點,彼得,這些屍嗝最能迷惑人的。”他誇張地在鼻子前扇了扇,然後繼續檢查。他幾乎沒有碰我的襠部,儘管他說我右大腿背麵的疤痕延伸到了前麵。我心想:你漏了一處,可能是因為在稍高出你視線的地方。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的小帥哥,但你也沒有發現我仍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繼續對著麥克風念念有詞,聽起來越來越隨意了(實際上聽起來有點像《昆西》中的傑克·克拉曼)。我知道他的同伴在我後麵不遠處,這個醫療委員會的盲目樂觀的家夥並不認為她得把這段驗屍磁帶倒回去。除了彼得沒發現他的第一個心囊解剖對象是活人之外,這孩子乾得不錯。最後他說:“我想我已經準備就緒了,醫師。”儘管聲音還不那麼肯定。她走過來,瞥了我一眼,然後捏了捏彼得的肩膀說:“好吧,開始表演。”我現在想把舌頭伸出來,就像天真的孩子做出的粗魯動作。但這可夠難的我好像感覺到嘴深處有微弱的刺痛感,那是從一個大劑量的奴佛卡因麻醉中恢複過來時才感受到的刺痛。我能感覺到抽搐嗎?不,那隻是一廂情願。對了,對了,但一個抽搐就意味著一切,我再試一次。還是不能。當彼得拿起剪刀時,滾石樂隊正在唱《懸火》。拿麵鏡子放在我鼻子前麵!我衝他們大叫,看看那霧氣!你們至少也該試一下!剪,剪,再剪。彼得把剪刀轉了個角度,這樣光線就照到了刀鋒上。我一下子就肯定,真的肯定這個瘋狂的啞謎會一直持續到結束。主持人沒有限定範圍,裁判不會在十回合後結束戰鬥。我們不會停下來聽發起人講一個字的。小彼得將用那些剪刀插入我的內臟,而我卻隻能無助地躺在這裡,接著他將像打開從豪周飾品店寄來的郵購包裹那樣帶著驚喜打開我的胸膛。他猶豫地看著亞倫醫師。不!我哀號著,我的聲音在我的頭骨裡回蕩著,但根本不從我嘴裡蹦出來,不,請彆!她點點頭,“繼續,你做得很好!”“呃你要把音樂關掉嗎?”對對!把它關掉。“是不是乾擾你了?”對,當然乾擾他了,他真他媽的完全認為他的病人已經死了。“嗯!”“好吧。”她說著從我視野消失了。過了一會兒,米克和凱恩的聲音終於消失了。我想發出哼聲卻發現一個可怕的情況:我現在甚至連哼都哼不出來了,因為我嚇傻了!驚嚇已鎖住了我的聲帶。當她過來和他一起解剖時,我隻能瞪眼。這兩個人注視著我,就像送葬者注視著還沒覆土的墳墓。“謝謝。”他說,接著深吸了一口氣並拿起剪刀,“開始心囊解剖。”他緩緩地移動剪刀,我看見了!看見了!接著剪刀又從我視野裡消失。好一陣子後,我感覺到冰冷的鋼具放在了我裸露的上腹上。他疑惑地看著她。“你能肯定你不——”“你想不想掌握這方麵的技術,彼得?”她帶著些粗暴打斷他的話。“你知道我想,但——”“那就動手。”他點點頭,抿著嘴。如果我能,我會閉上眼睛,然而我不能。我隻能使自己堅強起來麵對一兩秒後的痛苦,剛強地麵對鋼剪。“開剪了!”他說著彎下了腰。“等等!”她叫了起來。我太陽叢神經下的緊張減緩了點。他驚奇而不解地看著她,也許鬆了口氣——關鍵的時刻被推遲了。我感到她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握住了我的陰莖,似乎她想為我進行非同尋常的手淫,和死人的安全性愛。她說:“彼得,你還沒有檢查這裡。”他湊過去,看看她發現了什麼——我襠部的疤痕,右大腿根部,光滑沒有毛孔的碗狀疤痕。她的手仍扶著我的陰莖,把它拉起來,這就是她所做的。對她來講好像是掀起沙發墊讓其他人看看她在墊子底下發現了什麼寶物——硬幣,丟失的錢包,也許還有你一直沒有找到的樟腦丸——但有件事正悄悄發生。親愛的基督終於坐著輪椅拄著拐杖來了。“看。”她說,手指輕輕劃了條記號線一直到我的睾丸。“看看這些線狀的疤痕,他的睾丸過去一定腫得像葡萄柚那麼大。”“他很幸運沒丟掉睾丸。”“你猜對了!”她又帶著點挑逗性地笑了起來。她帶著手套的手鬆開,移到上方把我的陰莖用力壓下去,想看清這個部位。她無意中做了你可能得花25或30美元特地去做的事,當然是在彆的環境裡。“我認為這是戰爭留下的傷。彼得,把放大鏡給我。”“可是不是應該由我——”“等幾秒,他不會跑掉的。”她說,完全沉浸在她的發現中,手仍然在我陰莖上壓著,好像要一直這麼壓著,它已經有變化了,好像仍在變化。但也許我錯了,我一定錯了,要不然他應該會看見它的變化,而她應該能感覺到。她彎下腰來,我隻能看見她綠色大褂的背部。兩條帶子從她的帽子上垂下來,像兩條古怪的辮子。現在,天哪,我那兒能感覺到她的呼吸。“注意那個向外的輻射狀傷疤。”她說,“是某種炸傷,可能至少有10年了,我們可以看看他的服役記錄——”門猛地被推開,彼得驚叫起來。亞倫醫師沒有叫,但手卻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她緊抓著,就像過去的淘氣護士奇幻故事的另一個該死版本。“彆動刀!”有人尖叫著,音調又高又激昂,還帶著驚嚇,我差點聽不出是拉斯蒂。“彆動刀,他的高爾夫球袋裡有條蛇,還咬了邁克!”他們吃驚地轉向他,瞪大眼,張著嘴。她的手仍抓著我,但她根本沒意識到,至少從那一刻起;而小彼得也不再注意,他的一隻手緊抓在手術大褂的左胸位置,他看起來像一個用儘燃料的抽水機。“什麼你說什麼”彼得老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昏過去了!”拉斯蒂急急忙忙地說,“我猜他會恢複過來,但現在幾乎不能說話。棕色小蛇,我從沒見過,它跑到裝貨間下麵去了,現在就在下麵,但這不重要了。我想它還咬了我們推進來的那家夥,我想哇!醫師你想乾什麼?撫摩他使他蘇醒?”她茫然四顧,一開始還沒有明白他在說什麼直到意識到自己正抓著一支幾乎勃起的陰莖時,才突然尖叫起來,從彼得下垂的、戴著手套的手裡奪過剪刀——我發現自己又在回憶阿爾夫雷德·希區柯克的古老電視劇了。可憐的約瑟夫·康頓,他隻會哭。從我在4號驗屍室的經曆到現在已經1年半了,儘管癱瘓既頑固又可怕,我總算康複過來了。整整過了1個月,我的手指和腳趾才能活動自如。現在我仍不會彈鋼琴,不過我本來就不會。這隻是個玩笑,我不會對此道歉。我想,在我遭遇不幸的頭3個月裡,我能享受的玩笑隻能靠微弱卻有生命、界於健全和神經破壞之間的身體來體會。除非你真的體驗了那種驗屍剪的尖頭刺入你胃裡的感覺,否則你無法體會我所說的。大約在我出事的2個星期後,住在杜蓬特街的一個婦女打電話給德裡警察局,抱怨隔壁房子裡傳出惡臭。那幢房子是一個在銀行工作的叫瓦爾特·柯爾的單身漢的。警察發現房子裡沒人住,在地下室發現60多種不同種類的蛇。其中約有一半已經死了——餓死和脫水而死,但很多蛇仍非常有生命力,很危險。有幾條還是珍稀品種。在谘詢蛇類專家後發現其中有一種在中世紀就滅絕了。8月22日柯爾沒去德裡社區銀行上班,就是我被咬之後兩天,我的遭遇被報道之後一天(報紙上的標題是:癱瘓的男人逃過死亡驗屍。有一處引用了我的話:我已經“被嚇呆了”)。柯爾地下室的蛇展裡,每隻籠子裡都裝了一條蛇,除了一個空籠子之外。那個空的籠子沒有標記。那條從我高爾夫球杆袋裡冒出來的蛇一直沒找到(救護人員把球杆袋和我的屍體一起收走,並一直用我的球杆在停車場練習削球)。我血液裡的毒素和救護人員邁克·霍普血液裡的毒素基本相同,這已被記錄但從沒進行鑒定。在那年隨後的日子裡,我翻閱了大量有關蛇類的書籍。據書上記載,至少有一種蛇能使人類全身癱瘓,叫秘魯樹蛇——非常危險的毒蛇。人們認為它在20世紀20年代就滅絕了。杜蓬特街離德裡市的高爾夫球場不到1公裡。兩者之間大多是低矮的灌木和空地。最後要說的是,凱蒂·亞倫和我談了4個月戀愛,從1994年11月到1995年2月。我們因為相互抱怨對方而分手,原因是在性方麵不和諧。除非她戴著橡膠手套,否則我勃不起來。我認為每個恐怖故事的作者或多或少都必須涉及早逝這個情節,因為似乎隻有這個主題能如此廣泛地令人生畏。當我還是7歲左右的孩子時,最恐怖的電視節目是阿爾夫雷德·希區柯克的電視劇。在這些電視劇中,最讓人恐怖的——我和朋友們都一致認為是主角約瑟夫·康頓在車禍中受傷,傷得很厲害,人們甚至無法發現他的心跳,就認為他已死了。醫生準備給他驗屍——把他切開,而實際上他還活著,心裡十分害怕,換句話說就是,他害怕得流出了一滴眼淚,以此讓人們知道他還活著。這是一個感人的情節,但感人不是我的劇本常備的要素。在構思這個情節時,我用了一種更——是否可以說現代——的方式來敘述。這個故事就是這樣講述的。最後想說的是關於那條蛇,我不大相信有秘魯樹蛇這樣的蛇,但在戴姆·阿格莎·克裡斯蒂的作品《馬普爾小姐號》的一個故事中提到非洲樹蛇,我隻是很喜歡這個名稱(樹蛇,不是非洲),就把它用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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