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一畫的希望(1 / 1)

送行 袁哲生 1665 字 2個月前

文/童偉格“我感到無助,當我們嫻熟運用語言,辯才無礙;我以寫作,來模糊語言,像一個兒童,在大雨天時躲在房間裡,以一種不被名喚的竊喜之情。我以寫作,來溶入時光,希望一筆一畫,一字一句,如同沼澤裡的萍藻,或是靜室內的浮塵,能夠不著痕跡地沉浸在一片未知的世界裡。”我們對他人生命的猜想,當然難免武斷,主要因為在我們眼中,生命很容易形成準確明喻——一如本雅明的這句名言:一名在二十二歲就死去的詩人,在他生命裡的每時每刻,就是一名在二十二歲就死去的詩人。死亡總是複核一切,就此而言,或許,我們記憶與懷念的一切往者,在我們想象裡,都像是一路倒退著,退回自己生命起點之人。死亡布散確定性,但對家袁哲生而言,可喜的卻是未知。於是,我有時也會想象他,就如上述引言那樣,已經在自己人生裡,借由寫作,無數次退回起點,用一種童稚歡愉,以細雨,借暗房光影,字字句句,證成了最自足的無解。在這獨特的隱匿裡,家想必無數次臨摹過死亡,倒退著想象過自己,如同自所記憶的往者。家必定也明了,所謂“文學”,如果有任何無解的不義,那也許隻是因為,對創作者而言,它需索一種多麼倒錯的征斂:它總是要求你,無儘微分過往年歲,一次次成就新的起點,直到一切終成短瞬;隻有作品,可能代替創作者長久地生還。多年以後,重讀家的作品,我猜想,榮獲1994年,時報文學獎短篇首獎的全篇,並無單一而完整的情節,隻在從午夜至傍晚的連續時間裡,展示一道聚散人事的動線:從小鎮月台,火車車廂,台北車站,雨港公車總站周遭,公車裡,直至半山腰的寄宿學校前。這個順時推移的場景調度,呈現了家最鮮明的個人風格:如同攝影般的冷距書寫。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麵,雖然仿擬的是客觀紀實,但袁哲生並不僵硬自限,而是以全知觀點,聯係角色內外,低抑地,勾描出他們的感知或夢境,使整個篇章,如同線索細膩的織錦,交錯各色人物。另一方麵,這些處境各異的人物,卻又一體被席卷於路,進入了人類學所謂的“閾限”(liminality)裡。意思是:移動中的他們,已從原有場域結構中分離出來,卻又尚未重新融入下一結構裡。於是,輻聚的,具體說來,是將登上遠洋漁船的父親、將返校的兒子、將被捕回軍營的哥哥,以及已離家的老婆婆、少婦與女孩。在閾限裡,他們逸出各自常軌,置身於身份曖昧的過渡期中。這種身份鬆動,開放一種靜僻自由,像要求秩序、因此亦必有所拘限的生活,所秘密贈予的餘息。或者,那也許才是一種更其寬大,且更可喜的生命形式。大約因此,當結束於校警的“誰啊”,這句要求身份識彆的提問時,我們不由得感到一種疾停之傷,像我們目送漫遊結束,而生活建製,再次在夜暗前刻,捕獲了我們在裡識得的所有人,無一可免。所謂“送行”,也就在此釋出豐富寓意。以另一佳構《眼科診所》,則可視作是對上述“閾限”的變形摹寫。在一個例行紊亂的早晨之後,主角林家成終於整好行裝,帶領老父、老母與幼女上路,前去診所,卻遇診所午休,隻得至附近城隍廟埕稍候。等候期間,雖然周遭依舊喧鬨,後續情節發展卻使我們明了,對林家成而言,這已是珍罕靜憩——因當午休結束,診所重新亮燈,世界接上既定秩序伊刻,關於生命,那真正嚴峻的定讞與哭喊,就要追上林家成,與他尚能保護的幼女,吞噬眼前,一切人為風火。視自預畫動線鬆脫、暫被閒置的時光,為嚴峻環境裡的可貴豁免,就此而言,同樣收錄在“輯一”裡的《進城的一天》,可與《眼科診所》參照對讀;前者,且也是袁哲生未來將投入探索的鄉野類型書寫,一個具鏡像意義的先聲。當家更行聚焦,濃縮示現上述“豁免”機製,我們看見《靜止在樹上的羊》。全篇文長僅兩百餘字,如自朦朧記憶裡,重新定影的照片,顯現“我”,對樹上一隻白羊,紋風不動的觀望。整個篇章的重點,不在一切白描細節,可能有的準確寓意,因白羊自身,已就“像是停止在半空中的一個問號”;重點,毋寧正是這般神秘靜置,使“我”,與“我”所凝視的,一同潛入不息時流裡的避難所——是以,“當我和山羊都固定了以後,周圍的景物又開始轉動起來”。攔停時間,凝止場景,寬許那些隱匿於生命裡的無名孤島,為廣袤無定解的詩。這個極短篇,是袁哲生最為人稱道的“抒情”的最精簡原型,預告了《寂寞的遊戲》(1998)裡,對躲藏與消失的沉思。關於“抒情”的追求,用袁哲生自己的話來表述,是他想讓裡的“一切”,“都照一個單純的凝聚力,始於感性,終於神秘”;因為“一切作品,隻要推至一個撼人的無奈,便是好的傑作”。在本書“輯二”,我們可見袁哲生對上述設想的繞徑演繹:在逐篇短評各家的作品時,他亦表達了個人對所側重的麵向。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對德國家徐四金(大陸通譯為帕特裡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1949~ )。)名作《夏先生的故事》(1991)的數次解析。《夏先生的故事》,原則上是一部成長,襲用此類型常見範式:以孩童視角,旁觀成人世界,從而,也在對成人苦痛的疏離摹想中,獲致個人啟蒙。袁哲生研析此疏離摹想,就敘事角度,為我們定義出“徐四金的長鏡頭”:他認為,“長鏡頭可以把人變小,我們因而可以看到更多渺小的人物被交織在一起,更不假言語”。就主題意識而言,袁哲生進一步跨越啟蒙範式的規限,指出本書主角並非個人,而毋寧是“時間及其無所不在的苦難”。上述關於形式與內容的斷言,事實上,都簡要答複了袁哲生個人持恒的創作意向。另一方麵,這種重視敘事技術,但卻並不將技術自身,視為家最重要成就的討論方式,也直接反映了袁哲生對創作的精神設想。就此而言,袁哲生重賦作家的所謂“藝術之眼”,或“心靈”,以古典時代的靈光。在討論契訶夫的作品時,他認為,“好的作品需要意外,當心靈啟動的時候”,“技巧於是隻好夾著尾巴逃跑了”。在絕大部分關於寫作之本質與目的論的言說裡,袁哲生均保持上述設想,而以“通靈”“境界”與“氣韻”等不同詞彙,定義一種突破技藝局限的個人格思。某種意義,袁哲生可能一如所有深受現代主義影響的創作者那樣,以“反現代的現代主義者”之姿,更深徹地,回應了關於現代主義,本質上不可能終結的精神尋索。就此而言,袁哲生自《秀才的手表》(2000)起,變換至鄉野書寫的寫作路向,可能並不僅是斷裂或轉折,而是既存設想的進一步實踐。也於是,收錄於本書“輯三”的《溫泉浴池》,是篇相當重要的作品。此作儘管在袁哲生生前,並未正式發表,可能,以他的標準,還有待再做修改,然而,從現存版本看來,我們已可見其簡潔豐饒,一如袁哲生所有佳構。一方麵,這篇可與“燒水溝”與“羅漢池”等係列創作並立,共同說明家在《寂寞的遊戲》後,從個人早期作品已存的虛構原型,所綻放的完整光譜。另一方麵,它也展現了袁哲生創作的新麵向。主角“J”,仿佛共享契訶夫對戲劇的後設感知:因為熟知凡人(包括自己)必難免的自我戲劇化,使他無法順利入戲,承受不了“那種重大時刻降臨的現場”。當人生裡,一切莊嚴或悲哀的見曆,對他而言,都無法黜免一種自嘲的畫外音時,他已無法自我成就,或追尋人生定向。由此自我逸離之人,聯係生活裡,更無可修複的荒蕪——包括坐了一輩子小辦公桌,“庸庸碌碌地在工作與生活瑣碎中消耗著,一生中沒有半次靈光乍現的聖寵時刻”的退休老父;包括為了照料這樣的老父,深覺自己在家“被關了四十多年”的老母;當然,更包括那名已然遁入時間歧徑裡的,往昔的自己。泡溫泉作為療養,如此成為老父與他的共同興趣,使他們身體健康,但健康,又帶給他們“一種很結實的空虛之感”;這種空虛感,卻又促使他們,屢屢回返溫泉。終於,溫泉療程已不為治愈什麼,而僅是一種悲喜莫名的慰藉:它讓遙無止境的荒蕪,成為可以計數的旅程。當溫泉之旅僭代餘生,袁哲生為旅途存的窗景,偶然所見、所夢與所憶,也就再次靜謐地,封印他從來想望的豁免:再一次,當景物奔流,而“公車依然停在原地不動”,如凝視最初,那不可解之白羊,“J看得眼眶潮濕了起來”。由此,家靜停十年文學創作期,將最初與最終,疊合為本書。而倘若真如上述所言,隻有作品,可能代替創作者長久地生還,那其實不無殘酷地意味著:作品才是創作者的真切生命,因唯有它,有望背離死亡的單調複核,而將家自言的“萍藻”,寄托給未來的林澤——一字一句的未知,因此,也就是一筆一畫的希望。謹此再致哲生,並祝福我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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