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的一天(1 / 1)

送行 袁哲生 2301 字 2個月前

天還沒暗示點亮,同仁嫂起身打床沿取過厚棉襖穿上,老木床發出吱呀的響聲,小癩痢從油黑的破棉絮窩裡探出他的癩痢頭,問:“走了嗎?”“急啥,先弄些粥你吃。”“今天喝粥啊?”“哎。”小癩痢於是很精神地鑽下床來,費心地將他窩了一夜的棉團折疊好,又理了理墊在下麵的乾草梗子,再把滑突出來的床板,順著墊在下頭的火磚往牆緣抵。這床板的料子紮實,小癩痢鉚起一股傻勁來挪動它,一口大蛀牙給繃得酸——心卻想又多虧它生得硬沉沉,否則大概早被人劈了當柴燒,輪不上自己睡了。這床板是一額黑地橫匾,正是本縣前清舉人所書“同仁堂”三個飽墨大字,貼金已昏蒙蒙變色了。小癩痢沒上過學堂,可這三個字倒是認得的。這“同仁堂”的字號是小癩痢的祖父開藥鋪子時起的,用的是小癩痢他父親的名字,有這麼個子承父業的意思。小癩痢聽他娘說,這匾被一大群手臂上綁著紅布條的年輕人摘下來的那一天,他父親便再沒回來過,而小癩痢於是有了自己專用的“床板”了。小癩痢罩上一件顯得滑稽的大棉襖,一股腦兒地奔到房間的另一角落,挨著灶,蹲在一隻連把的竹絲籃子旁。小癩痢往裡撥開一層棉絮,環手抱起一隻懨懨的病狗,那狗睜著一雙無神的圓眼,原本黑油油的卷毛像褪色的乾草一般,乾巴巴的鼻子動也不動,骨架子整副浮了上來,原有毛茸茸的頭也變小了。小癩痢從竹籃中翻出一塊乾癟癟的地瓜,愣著光禿禿的小腦袋瓜對他媽說:“毛球兒還是一點都不吃。”“先去舀點水來,乖。”同仁嫂疼惜地說。她沒有回頭,用一截竹筒伸進灶裡吹著,濃煙漸漸冒上來,幾顆紅色的火星蹦進她的頭發裡。他們住在這間廚房,因為屋頂尚好。可四麵土牆已給熏得像個黑森森的廢礦坑似的,竹篦牆泥灰剝落的地方才瞧得出裡頭一大片白底子。這一天,灰雲屏著曙色滲出一點點亮的時候,他們要進城去。前天,在河裡摸螺螄的鬥雞眼逢人便說:“城裡來了個啥子破天荒的同誌,專給啥子豬呀牛呀雞呀的下方子戳屁股的,城裡人管叫‘獸醫’個啥子蛋的——真他娘的怪啥子。”同仁嫂把這話記在心裡了,於是大清早這會兒,這河邊上便有了這一大一小靜靜移動的藍影子。小癩痢頂著刀鋒似的寒氣,將毛球兒兜在懷裡。趁著天未亮、人未起的時候,他們要趕到渡口去,過河,進城裡給毛球兒看大夫。晚上,入黑以後,再趁著夜色回來。同仁嫂從竹籃裡搜出一塊深藍色的方布來,裹在小癩痢的光頭上。小癩痢止不住興奮的情緒,不斷要問關於獸醫的事情。“毛球兒該好吧?”“獸醫殺狗不?”同仁嫂怕冷風灌進他嘴裡,不時告誡他:“風大,彆說話。”到了渡口,船夫老頭兒啄著一杆白銅鍋旱煙,踞在岸邊一塊大青石上,船筏上已有兩個工人模樣的年輕小夥子,各自牽著腳踏車,麵無表情默默地抽著紙煙卷。待同仁嫂招呼了小癩痢站定以後,船老頭兒便從一尊蠟像似的模樣,忽地像隻鶶鵝般蹦上船,很精神地伸伸脖子吆喝了幾聲,將煙杆吊在腰上,老辣地撐起一根長長的竹篙劃動起來。筏子往河心滑去,靜悄悄地就隻聽到咕嚕嚕的水聲抑或是那兩位工人肚裡發出的胃壁摩擠聲。許是想打破這黎明前的沉默,老頭兒兩眼掂了掂同仁嫂母子倆和那隻竹籃說:“進城?”同仁嫂沒作聲,隻伸手護著身旁的小癩痢,小癩痢也連忙捂緊毛球兒,恨不得把它藏起來。一行人依舊噤聲前進。河麵黑黝黝一片,船行過處,漫漫的水波內翻扭著細弱的、白閃閃的水紋四散飄蕩在河麵,宛如猶豫似的,一會兒,又無聲地潛入了漆黑的水底。船夫佬使順了力氣,竹篙揚得老高狠狠地捅一家夥,那筏子通人性似的服帖起來,老頭兒向河麵啐了口濃痰。城外的圍牆已被人拆去蓋房子了,走進殘存半邊的城門裡,大馬路旁的兩排鋪子也都隔成小間小弄的住房,不複昔日風景了。同仁嫂領著小癩痢在一棵老榆樹下歇息,她摘下小癩痢頭上的藍布,抹掉他的兩行鼻涕,再收進竹籃子裡,又翻出一塊風乾地瓜來掰成兩半,母子倆分著吃。因為天寒,小癩痢幾乎嗑破門牙才啃下一塊來,連忙伸到毛球兒嘴前,誘了許久毛球兒都不睬,小癩痢這才塞進自個兒嘴裡,悶悶地嚼起來。吃過地瓜,同仁嫂要小癩痢把毛球兒放進竹籃裡,再小心地用布蓋上……同仁嫂向一個正在河邊搗衣的小姑娘問路,小姑娘半天才抬頭來,甩甩手上的泡沫,搞不清楚“獸醫”是什麼,沒開口,搖搖頭。毛球兒在竹籃子裡藍布底下攪動了一下,小癩痢很緊張地扭過身去。張老頭搔搔腦殼說在城東,到了城東李姥姥說在城南她七哥子家巷尾,到了城南,那巷子早已夷為平地。小癩痢恨恨地撿起地上的碎瓦礫來打遠處斷垣上的一隻小花貓,打著打著,打中牆後一個蹲在地上,瘦巴巴、方口臉、皮膚很黑的大男孩。這男孩因為天生一雙青蛙腿,沒人願意同他一塊兒,這會兒正在牆角發悶慌。被人丟了石頭,原以為其他孩子又惡作劇,便很生地跑過來要打人,他跑起來膝蓋朝外左右一拐一拐,兩手嘩嘩地劃著,動作很大也很快,但是前進的速度卻有限。跑過來一看是陌生人,便又畏縮了。小癩痢順口問他“獸醫”的事,他便很熱心要帶路。原來“獸醫”剛到城裡時,青蛙腿男孩的母親便逮著他去了幾回。他拉著小癩痢的袖子,很帶勁地直向前奔,同仁嫂跟在後頭。小癩痢一時還不能適應這個新朋友先往兩旁擺、再往前進的行動方式。小癩痢走在他身旁,逢到踩過水窪子的時候,身上便被濺了特多的淤泥。穿過幾個巷弄,來到獸醫家門口,青蛙腿男孩獨自徑往房裡鑽,把小癩痢母子忘在天井裡的一缸蓮花旁。不一會兒,大男孩拉著一個一頭參差灰發、高高瘦瘦的老先生走出來。青蛙腿男孩邊喘邊神氣地說:“看吧,就是他們!”老獸醫不多話,人很客氣,引他們進屋裡去。屋裡不大,但東西不少,一個木板床和一個高腳藥櫃便占去一邊,另一邊有一張老舊的白鐵皮手術台,老先生扭亮一盞燈,用棉花沾了些酒精在台麵上擦了擦,把毛球兒抱上手術台,用指頭在它頸上的淋巴結捏了捏,掰開嘴,看看因貧血而泛白的牙齦,摸摸腳底,又取出一支溫度計來量肛溫。青蛙腿男孩很熱心地領著小癩痢,介紹他看那些稀奇古怪的試管、燒杯、酒精燈、注射筒、聽診器等等玩意兒。牆角那幾隻大白鼠最令小癩痢著迷,一對對紅寶石似的小眼珠子煞是可愛。老獸醫拉出溫度計,上麵沾了些黑稠稠的東西和許多血絲,舉高溫度計朝光亮處看了看之後,又提起毛球兒脫水鬆垮的脖子。老先生拉下口罩,搖搖頭:“是腸炎,挺嚴重。”聽到這突來的宣告,小癩痢母子都怔住了,大夫又告訴他們,幼犬得了這病,一大半是活不成了,而照統計上看來,黑狗的死亡率還更高。母子倆說不出話來,老先生露出幾許無奈,他說這會兒,也沒藥可用。說完又複戴上口罩,轉身收拾物件,暗示他們算了吧。走出獸醫的屋子,小癩痢眼眶裡泊著幾顆淚珠,青蛙腿男孩安慰他說,從前他媽領了他來治腿的時候,大夫也要他們算了,現在他不也還活得好好的?小癩痢覺得他的新朋友說得不無道理,便活潑了些。青蛙腿男孩拉著小癩痢往渡口一座木板房奔去,邊跑邊介紹自己簡短的一生。他說他叫趙福德,有一個哥哥老不跟他玩在一道,鄰居小孩也不興和他一塊兒,見了他便扮鬼臉叫他“拐子馬”。他又說,他爸沒酒喝了便打他,說是:“了不起也不過還是個殘廢的。”又問小癩痢他爸打不打他,小癩痢說“不打”,趙福德咽了口口水,又自言自語地說他媽媽倒對他挺好。木板屋整間被漆成黑色的,風吹日曬雨淋的,斑駁蛀蝕外加野老鼠,大人們見著便覺礙眼,甭說進去了。倒是四周長了滿地的火紅小野花,油閃閃的似要燒上了木板屋。趙福德領著小癩痢進木屋裡,這屋子是他的倉房,所有的家當寶貝都藏在這裡。同仁嫂原正愁著離天黑尚久,不好就回去,見他們玩得起興,便也不多攔阻。木屋裡除了木料地板缺了幾個口子,倒比屋外乾淨得多。趙福德從梁木上取下一個斷尾巴的風箏、幾個古錢,一個陶罐往地上一倒,一把角柄小刀、一個竹頭鏤雕花鳥紋的黑蛐蛐罐、半片齒梳和一把乾栗子散落了一地。他告訴小癩痢如何用放大鏡在烈日下引乾樹葉著火,還有如何把發夾折彎磨尖了當魚鉤的方法(釣線上要綁一枝梧桐當浮子)。他們咬破殼極硬的栗子,吃完了便從破窗口把殼扔到一大片滿是樹樁的土坪上,這原本是樹林一片,這兒的樹和彆處命運一樣,在前些年便遭砍了,剩下如今這滿目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樹樁,距地尚有一兩尺高。沿著樹樁老長的一段河岸下去便是碼頭。趙福德說,若有其他小孩子追他,他一站上樁其他小孩便不是對手了。他合該活在樹樁上的,彼時,他的腿不但進退得宜,且左右逢源如何如何。小癩痢聽得發呆,立時對他這位新朋友起了敬意,便也不甘寂寞地貢獻了一套用竹葉子編成大公雞的方法,沒想到他的朋友早膩了這雕蟲的伎倆,隨手摘了一心兩葉的竹枝紮了起來,沒一眨眼,便支起一隻雄赳赳的大公雞來,雞翎子特鼓特繃,雞冠特挺。臘月雖是晝短夜長,離天黑倒也還有些時候。同仁嫂心中盤算著若回去早了,讓人見著他們提了隻瘟狗進城求醫去,檢討起來,可是挺不妥的事。這回,小癩痢和趙福德打完水漂兒,又在樹樁上爭逐了許久,累了,便坐在乾草窩上放那隻斷尾的破風箏,淩厲的北風毫不客氣,風箏一上天便連連打轉旋進河裡一去不返了。同仁嫂在樹樁儘頭近渡口的地方默默地看著他們玩得起勁,心想若他們是住在一地當個伴也好,毛球兒看是不行了。又想,若孩子他爸爸還在就好了,或許便有方子可治。但也得藥鋪還在才行,否則有方子沒藥材也是沒轍。這麼越想越遠,越推越回去,太陽又漸漸移到山後去了。船夫老頭出現第三次了,這是趕天黑之前的末班船了,同仁嫂招回小癩痢上了船,臨行前兩個孩子一在船上,一在岸邊樹樁上,約好了下回小癩痢把床底下那副銅錘臼帶來搗栗子吃。先前,趙福德便已將那把栗子很公平地依照大小、數目兩人對分了,又說,下次再見時定會存了更多。船夫一揚篙子,順水推舟,船便沿著樹樁河岸遊去,速度很快,青蛙腿男孩在叢叢木樁之間雖不落人後,但可比不上船行流水,一下子便被甩得遠遠的。趙福德氣喘籲籲沒命地追船,隻見船越來越小往河心裡去了。小癩痢在船上不斷揮手要他的朋友回去,彆再追了。他的大朋友停下來了,不是因為他的手,而是趙福德他媽在木板屋那兒吆喝他了。小癩痢隱隱約約聽見一長串婦人的咒罵聲,他聽見的最後半句是:“看不往死裡打,了不起也還是個殘廢的……”船上沒彆的船客了,船行又疾又穩,船夫佬叼著煙杆,隻偶爾往水心頂兩篙子,不當一回事。小癩痢玩興未褪儘,顯得不那麼怕生,便大大方方地看人撐船。下船,船夫佬還在岸上綁船收竿,同仁嫂一手提著毛球兒,一手牽了小癩痢。傍晚的河岸,既寒且靜,他們趁著一點光,沿著河岸樹林子之間的小路往家的方向走。走到半途,同仁嫂絆了一跤,將小癩痢連毛球兒摔到地上。小癩痢很快站起來,他一把抱了毛球兒自個兒繼續走,說不需要媽媽牽他。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好,入夜以後路上反而顯得更亮。算吧算吧毛球兒不吃不喝已滿四天了,身軀像乾草似的輕而硬,小癩痢心裡似也預感了些什麼,而且開始準備接受它了。他記起獸醫的話,心想毛球兒怎又偏生得是黑的呢?走著走著,他們走進一個較疏朗的林子裡,月光大筆灑下,小癩痢憐惜毛球兒因病而變得乾糙失色的被毛,他用手指輕輕地給它梳著,梳著梳著小癩痢因一個天大的發現而大叫起來:“媽——毛球兒不算是黑的呢!”原來先前毛球兒沒病的時候毛色黑油油的,於是便見不著參差其中的白色雜毛,倒是現在讓小癩痢瞧見了。他們正走過的這片大林子,路兩側樹條上到處布滿了一對對泛著熒熒青光的小圓點,許是什麼不知名的夜鳥正無聲地成群棲著。它們的活動剛開始,一隻隻正張著耳朵,綠著眼珠子,鬼似的盯著人的一舉一動。同仁嫂聽到小癩痢這麼忽地叫了出來,伸手攔住小癩痢說:“風大,彆張口,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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