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回聲(1 / 1)

送行 袁哲生 4188 字 2個月前

在我很小的時候,還不曾察覺年紀的年紀,我最關心的是母親和蟬。有一次,母親回味我的童年,我很驚訝地聽到:我並不是個好奇的小孩。在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有一天,母親牽著我的手在村路上散步,迎麵走來一個農夫,拉著一頭大水牛。母親急忙蹲下,一手捂著我的圓頰,一麵在我背上輕輕拍著。母親說,那時我傻乎乎地看著她,看得她不知所措,於是便用很驚喜的表情,引我去看那頭長了兩隻彎月大犄,土土灰灰的家夥。我靜靜地看著它從我們眼前邁過。“牛——”母親指著眼前一麵牆似的灰影,在我耳畔說了這個字。隔了一會兒,母親又說了一次。“牛——”“牛、牛。”“牛、牛、牛、牛。”在母親開始聯想到我可能喪失了聽力時,我學她發出這聲音,然後愣愣地看著她驚嚇的眼中流下了淚水。母親抹去我嘴角的口水,繼續拉著我往村口走。村口上有一個廢圮的崗哨,厚重的泥牆,兩麵開了小窗,水紫色的牽牛花爬滿拱形的頂,蔓入鄰近的一大片墓地裡,像一大張綠網。太陽光將我和母親的影子輕柔地疊在一塊兒,母親說,我還不會說話便懂得用她的影子來遮陽。我們在牽牛花旁停下來,母親從花蕊上掐下花粉,塞進我嘴裡。“花——”…………經過那片墓地時,我驀地掙開母親的手,走向那些高低聳立的墓碑。母親急忙逮住我,蹲下,將我護在她的懷裡,用她的手掌合起我的雙手,上上下下地搖動起來。我掙開母親的手。母親並不放棄,改用她的大手壓在我的腦殼,要我鞠躬。我木頭似的僵著,大概她有些不耐,便加了把力氣。她說,我很滑稽地,像個斷線的傀儡似的栽倒在野草上,令她大笑不已。就在那個時候,我忽然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表情望著她,“咭、咭、咭、咭——”她從來沒聽我發出這種聲音過。母親也開始注意到這個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亮閃閃地鑽進我們的耳朵。一種使耳膜頓時化成簧片,金屬般顫動的嘎響。聲音此起彼落,霎時,我們好像獲得一種新的聽覺,點石成金一般,感覺滿天震響起來。那是蟬叫聲。夏天的午後,滿山遍野的墓木野草仍無聲似的遊動著,我和母親就這樣聽得入神。回家的路上,母親覺得特彆地愉快,不斷在我耳畔學著蟬嘶。經過崗哨時,母親意外地在樹乾上發現一隻鳴蟬,便將我撐起半空中,貼近著聽。我們走進崗哨裡,薄薄的泥味混著薰薰的草氣,還有極亮的蟬聲繞著窄壁間的方格內彈轉……母親說,那時,我們就像忘了自己一樣,唧唧哼哼地被夾在流瀉的擂響和我們的秘密之中。母親很喜歡回味這段往事,我們一起發覺了轟轟的蟬聲。在她的印象中,許多有關我小時的往事,都襯著蟬叫聲:我時常靜靜地坐在飯桌旁伴母親和麵;或是蹲在水泵旁的石墩上,看母親揉搓衣服和泡沫。七彩的泡子不斷湧出,被營營的蟬鳴震破,石墩下淹了大片汙水和泡泡。母親晾好衣服,再將我抱下來。我記得母親和蟬的力量都是很大的。關於蟬聲,我還有彆的聯想。在我升上小學四年級之前,鄰居搬來一對老夫少妻,和一個小男孩,瘦瘦的、白白的。在養雞場旁打棒球的空地上見過幾次,他一個人在樹蔭下看我們玩耍和打架。我們采桑葉時,他就走開了,誰也沒見過他采。常常,在傍晚天氣較涼爽時,他和他父親就騎著一輛腳踏車,在四處溜達。他坐在車杠的小藤椅上,雙手像鳥一樣攫住車把;他的父親則戴了口罩,兩鬢有些灰白。有一天下午,太陽把人頭皮都曬鬆了,我從外麵玩累了,奔進屋裡找水喝,一進飯廳,便看見他靜靜地坐在飯桌旁看母親和麵。沒聽見母親說了什麼,我低著頭,忘了喝水的事。那天晚飯吃得特彆靜。母親偷偷告訴我,他父親生病住院了,他母親也待在醫院裡,沒法照顧他,於是托母親讓他寄住在這兒。隔天下午,母親要我帶他去打棒球,我說我們今天不打棒球,要粘知了。母親悄悄塞了一塊錢給我。到養雞場要經過一條很長很寬的洋灰大馬路,路兩旁種了兩列大榕樹,樹腰乾以下漆成白色的,細長的須像曬絲般垂掛著。我們一前一後走得很快,蟬聲噠噠響。我偶爾回過頭去看他,他一直盯著地麵。一陣涼風吹過,刮下幾顆裂口的樹籽。吉普車的引擎聲從背後傳來,我們靠近了些。“你爸爸睡覺時也戴口罩嗎?”“沒有。”“他沒罵過你嗎?”“有一次。我用他的茶杯喝水。”“那有什麼關係?”…………我們經過雜貨鋪買了兩張粘蠅紙,和抽中一包泡泡糖。土雄、阿山和愛哭鬼他們見我帶他來,起初話都少了,隻有愛哭鬼比較正常,立刻跟我們要泡泡糖吃。愛哭鬼是男的,也其實不愛哭,隻是哭的次數最多,例如跌一大跤,或是被不起眼的野狗陡然咬了一口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在防空洞裡追打,當愛哭鬼的腦殼撞在水泥牆上時,我們清清楚楚地聽見長長的一聲回音。我記得很清楚,那次愛哭鬼自己也嚇了一跳,獨自摸黑走出防空洞外才哭出聲來。大家急忙追出去看,隻有我仍站在原地。那時我害怕出去之後,見到愛哭鬼的頭裂成了兩半,或是變得像路上被壓扁的螳螂肚子。我記得愛哭鬼的額頭流下七八條血痕,血汩汩流下。愛哭鬼他媽媽又氣又急,忙領他上醫院,一路上不斷扯打愛哭鬼的手腳。那天回家之後,晚飯隻吃了一點,我獨自在房裡的榻榻米上,練習跌倒時的反應。可是猛地裝作跌倒,總覺得不夠逼真,而且,我想換作是我,母親也不會那樣打我。阿山取出預備好的竹枝,往粘紙上沾,便尋往蟬聲濃密的地方。我仿照阿山的方法,把粘紙沾在竹枝上撐得大大的,想增加捕捉的可能,沒料弄巧成拙,一下就把粘紙“留”在一棵直挺粗大的樹乾上。愛哭鬼和阿山、土雄在一旁譏笑我,我正為自己的處境生氣時,他忽然走向那棵大樹,悶聲不響地往上爬起來。他的手腳不如阿山他們利落,倒是咬緊了牙,出奇地賣力。看著他爬上滑下硬繃繃扣著樹條,當時,我們雖覺得好笑,卻沒有人想要阻止他。後來,還是阿山把粘紙摘下來的。我注意到他的手臂內側,和腿脛上浮著血青的擦痕。我們又逡巡了許久,隻有阿山抓到一隻,愛哭鬼把它的翅膀折斷,然後用竹棒壓在它的肚殼上,再用線吊綁起來浸到水溝裡,許多臭水溝裡的線蟲都圍攏上來。我無心再捉,便提議去雞場幫張媽媽撿雞蛋。這是一個好差事,一排排雪羽紅冠的蛋雞把蛋下在鐵籠下的斜網上,然後順坡滾蛋而下。剛下的雞蛋握在手裡溫熱熱的,有的還沾著血絲。我們把蛋排放在鋪了一層層米糠的竹簍裡,有些太小的蛋,便可以裝在糙黃的馬糞紙袋裡拿回家。大夥兒於是收起粘紙,藏好竹枝,準備去撿蛋。可是一到了雞場的空地上,我們都怔了雙眼。一長片的黃泥地上,擠滿一排排雪花似的蛋雞,全都給縛緊了腳癱在那兒,像一片從天而降的雲。張媽媽陪著一位穿白色外衣、戴著口罩、醫師模樣的人在給雞打針。打針?雞舍空無一雞,隻有一盞盞黃色的燈泡比鄰亮著,好像天上的星星都掉了下來似的。蛋沒得撿了,愛哭鬼提議去老烏龜家玩。老烏龜家很大,院子鑿了三口鱉池,裡頭有數不清的鱉。當時我們認為烏龜和鱉是差不多的,所以便叫養鱉的古老頭老烏龜。古老頭人如其姓,古怪無常。有人說他不識字,可他每天一早便坐在院子裡看報紙(有時報紙還拿倒了);他的客廳裡隻點一盞五燭光的小燈,可是大家都說他是全村最有錢的人。古老頭把老婆打跑了,兒子偷錢給關進牢裡,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在屋裡亂挖鱉池,破壞了風水的緣故。到了那兒,老烏龜正提著一個鉛桶,用他從市場收來的死魚喂鱉。我們蹲在池邊看,老烏龜絲毫不理睬我們,喂完了,又在一邊弄他的花圃。我們魚貫蹲踞在一旁看他鏟土、剪枝、灑水。“走走走——回家去。”古老頭開口了。“古伯伯,我們要看小鱉。”土雄代表我們開口。終於拗不過我們,老烏龜走到小沙池旁,卷起泛黃的白襯衫袖口,撈起一隻青色的小鱉放在手掌上,接著又用手指挾著它的腹背,伸出另一手的食指,引它去咬,然後將手擺在我們麵前晃啊晃。那鱉咬得緊,就這麼吊著。“哪個敢讓它咬一口,就送他。”老烏龜的手像樹皮一般。大夥左顧右盼,都以鼓勵的眼光看著對方。我催阿山試試,阿山叫愛哭鬼伸出手,愛哭鬼說土雄的皮比較厚,土雄說他一點也不喜歡鱉。最後,還是他忽地把古老頭手上的鱉“拔”下來,然後伸出他筍白的手指,往鱉口挪近。時間煞住了一般。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剛咬上時,他便抽手把鱉甩到地上了。“咬到了!咬到了!”愛哭鬼非常激動地鬼叫起來。古老頭說不算,他慢條斯理把鱉撿起來,輕輕鬆鬆把鱉又掛在手指上晃啊晃的:“這樣才行。”再沒有人敢試它一家夥了。從老烏龜家出來時,大家肚子餓了,於是便分道回家了。大家心中雖然惋惜,可是都為他的勇敢感到驕傲。老烏龜家、村口的崗哨和防空洞所圈成的大三角形,就是整座村子大約的輪廓。村口處的墳場住著比整村還多的人口,入夜以後,就隻路旁的電線杆上垂著一盞青熒熒的路燈。三角形的中心是花生田,瓦房屋舍排列在村口到老烏龜家之間。我和他緣著花生田往村口方向走,感覺地麵上正蒸散著熱氣,雲層下的燕群,像一粒粒黑色芝麻撒在青天上。傍晚,接近尾聲的蟬嘶,愈發急躁起來。我問他:“你喜不喜歡聽蟬叫聲?”“有的時候喜歡。”“什麼時候?”“高興的時候。”他想了一會兒才回答。“那不高興的時候呢?”…………我問他有沒有抓到過蟬,他說隻有一隻,是他爸爸抓給他的。“你爸爸很高啊?”“對,他一踮腳就抓到了。”他笑了。我們並肩走著,我注意到他腿上蒼白的膚色,還有,太陽光將我們的影子交疊描在一塊兒。大概是持續的燠熱,天空的濃雲枯萎成卷絮的細浪一般。我提議到他家去看看,他說正好可以回去拿些積木和拚圖。他領我走他家的後門。他熟練地將手從木門和竹籬之間探進去撥開門閂,推開門,後院很小,唯一的一棵木瓜樹正結實累累。我們合力頂樹猛搖幾下,砸下一顆油亮蠟黃的木瓜。木瓜栽地裂了口,裡麵似有許多小東西在鑽動著。我伸腳去踢,木瓜霎時裂開,裡麵鑽滿了綠殼黑腹的牛屎龜。我們繼而覺得惡心,再沒有胃口。他家也是用灰灰的甘蔗板隔間的,客廳裡的藤椅座上也有繃裂的缺口。他從床下拉出一個印著一隻駱駝的舊紙箱,抽出一隻鞋盒,將裡頭的拚圖倒在地上,迅速從中挑出一些支離的圖塊,不假思索,立刻湊出一幅小花鹿的圖案。紙箱蓋上之前,我很驚訝地瞥見箱角的一個小洋鐵盒(漆紅色底,密密麻麻的黑字,還有一個金色的直升機圖案),就取出來看。這種鐵盒蓋子很巧,要先往內壓,然後再向上啟。小鐵盒內隻有一個茶褐色、半透明的蟬蛻硬殼。我倒在掌心上看,背上一道裂痕,足爪、身形都清晰可辨。“這裡麵本來養過一隻真的蟬,”他說,“養了好久才死掉了。”“我也養過幾隻蟬,”我說,“可是都是沒幾天就死了。”“我養的也差不多啦!”他取過我手上的蟬蛻殼來看。“那怎麼算養了好久呢?”我不服氣地說。回家時,天色已暗了。母親並未生氣,喚我們去洗手,還為我們拆了一塊新的肥皂。吃飯時,我覺得所有的菜都很下飯,我將菜湯澆在飯裡,狠狠地扒飯,桌上一個飯粒也沒掉。母親洗碗時,我們把積木倒在客廳的水泥地上,打著赤腳,蹲在地上堆。夜風沁涼乾爽,水泥地溫溫地貼著我的腳掌,好像在沙灘上。我們堆了一個沒有城牆的城堡,它有一個尖尖的小塔。臨睡前,我們都還舍不得收掉。隔天,我醒得很早,水泵旁傳來母親梳洗的聲音,我聽著牙刷梭動的擦聲,心中浮起一截白瓷色的牙膏。早晨很靜、很白,隻有蟬聲早早就喧鬨起來。我坐起身,沒有下床。曙色從木格窗外透進來,空氣中的遊絲像細藻懸浮著,房內是一股榻榻米的稻梗味。他還未醒來,我看見他徐徐地呼吸,和母親用布條捆在他身上的小被子。我默默看著那條布,和母親所打的結。母親正好走進來,將我們身上的布條取下,解開被子,喚我們去洗臉刷牙。我扳動水泵,他捧著臉盆接水。我問他要不要告訴母親,讓她不要再將被子裹綁在我們身上。他說不,他覺得很好。早晨的濕氣較重,草葉上的露珠被我們的腳掌踢落一地。防空洞那頭的山褶,有煙嵐沉在低處,飛鳥很小、很慢。飯桌上,母親用豬油爆成金黃色的蔥油餅,一張張摞得好高。我們掀起一張撕著吃。母親將做豆漿剩的豆渣,拌米糠、飼料和剩飯,撒在院子裡喂雞,紗門外傳來雞群哷哷撲翅的聲音。我學他低頭用嘴將蛋黃吸進嘴裡,豆漿讓我喝得好大聲。我覺得不再需要母親陪我吃早飯了。吃完早點,我們到防空洞去和阿山、愛哭鬼他們會合。出門前,我看見母親蹲在水泵旁洗衣服,肥皂泡子聚得很高。我輕輕掩上木門。走了兩步,又回來把門敞開,母親正從盆裡拉出一件我的卡其褲。土雄最先到,手上捧著幾條紅皮的番薯。愛哭鬼抿著雙唇,鼻孔撐得鼓大(這是他哭後的專有表情),阿山的手臂上有齒痕兩排,手上還拿著一個溫度計。土雄問他們遲到的原因,阿山說他們在路上發現一個溫度計,先是高興,後來便打起來。“是我先發現的。”阿山說。愛哭鬼的鼻孔又向外擴大。土雄叫我們先去花生田撿泥塊,要大塊的,然後再到防空洞裡烤。這樣,在燜番薯時,就可以到彆處去玩,不必怕被彆人偷吃了。土雄分給我們一人一條番薯,阿山分到最小的那一條,便說愛哭鬼最矮,應該要調換過來。“換”過之後,兩人又新添了一些傷痕。我站在一旁,心中浮起早晨吃早點的情景。桌上有吃不完的東西,我們不像愛哭鬼他們這樣蠻。這時,他走向愛哭鬼,說他願意和愛哭鬼換。愛哭鬼脾氣硬得很,怎麼也不肯。“活該。”阿山說完便去撿土塊。土雄從口袋裡摸出火柴盒,噗地一劃把防空洞內照得很亮。空心的土窯搭好了,上頭留個口,能燒的都往裡塞,火舌很快從土垛的細縫間冒出來。土雄的點子不多,不愛開口(不知是否跟他的臉形很方嘴唇很厚有關?),但是手很巧。同樣的沙子和水,土雄做的沙球就特彆頑固,比賽時,把我們的沙球一一砸成散沙。放風箏的時候,大夥在草地上拔腿爭先,沒命地跑,土雄不慌不忙,理理繩線,扳扳竹骨,待大夥兒把風箏放得老長,正在爭論高低的時候,才看見在天邊的另一角,一個小白點輕輕遊梭著。土雄挑線一個扯彈,把小白點逗得發抖起來。火起得很順,一下子便攻上來,泥塊嗆出許多白煙。火舌躥上躥下,阿山拿著他的溫度計,將下端的水銀球往溫度較高的地方挪近。“哇塞——升上來了!”阿山說著又往彆處去試。我們也靠攏上去看,隻有愛哭鬼不理會。“真的耶——六十幾度耶——”“再放近一點!”“放進去燒燒看。”愛哭鬼漸漸走近來看。“把你的頭放進去燒啦,”阿山立刻收起他的寶貝溫度計,“要休息一下,不然會爆掉。”“爛溫度計。”愛哭鬼又走回原位去。防空洞內又濕又暗,土雄用一枝樹枝撥火,大嘴從下一吹,無數的火星迸射衝天,像焰火似的,一陣金雨劃下,大夥喜出望外,忙喊還要再看。土雄又趴到地上,歪斜著腦袋,一連吹了十多下,嗆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番薯從預留的缺口扔下,再把土窯踹平、踏實,出去玩一玩再回來,就可以吃了。愛哭鬼坐到土堆上,連喊:“屁股好燙,好燙——”“好燙還不起來,臭死了,誰敢吃!?”阿山拿出溫度計往愛哭鬼頭上敲去,愛哭鬼站起來,一把搶下,忙往屁股上貼去:“量量看屁股幾度。”出了防空洞,眼前一片刺亮。我們往老烏龜家走去,見大門敞開著,便徑走進去。沙池裡的沙島上爬滿正在曬太陽的鱉,一隻隻有氣無力的樣子。花圃上也不見老烏龜的蹤影。“奇怪,怎麼沒人?”阿山說。“可能在大便吧,”愛哭鬼說得很認真,“趕快趁現在偷捉小鱉。”土雄撿起一顆小石頭,往沙島上的一隻鱉砸去,沒什麼反應。“我們照昨天的方法跟老烏龜要看看?”他的話打破了沉默。“你還要試?”阿山很狐疑的樣子。老烏龜正好走出來,一手拎著一把菜刀,另一手提了一瓶米酒和酒杯。“走走走——回家去。”老烏龜把菜刀、酒瓶放在院子裡做木工的長桌上。我們很有默契地遵行“不合作”精神。老烏龜不甩我們,打開澆花的水龍頭,往長桌上噴。洗完桌麵,便從一口沙池裡揪出一隻大鱉,黛綠肥厚的甲裙顫動著。那鱉趴在木桌上,探出一點頭,又縮回去。老烏龜示意我們不要出聲。我們屏息立著,那鱉探長了頸,老烏龜鉚起菜刀,咂的一聲儘根斬斷,立刻抓起無頭鱉往杯口就。血汩汩澆下,鱉腳還不住地劃。鱉血兌了米酒,老烏龜用食指攪和攪和,咕嚕一口,咬牙切齒的,脖子上的筋也極過癮地浮上來。又呷幾口,臉也紅光起來。“你來一口?”土雄倒退三尺,避之唯恐不及。老烏龜極得意。“喝一口,喝一口得一隻小鱉!”老烏龜今天改變戰術了,我們沒人敢動。“好東西耶——”看我們沒有反應,老烏龜也樂得獨享,邊呷邊將起菜刀剁起來。嗖——嗖——嗖——嗖——四條鱉腿應聲斬下。我們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回到防空洞裡,熱烘烘的番薯成了我們唯一的寄托。大夥覺得,原本討人喜歡的小鱉,現在似乎也血淋淋的了。這天大家玩興大減,早早便散了。我和他走回家裡,母親喚我們去洗手之後,從水泵旁的木盆裡,取出冷水鎮過的西瓜,切給我們一人一大塊。紅色的西瓜汁從我們嘴角淌下,滴在衣服上。這年夏天,日子像蟬聲一樣緊密相接,好像隻過了一個長長的白晝。我升上四年級,要上整天的課,他小我一年級,還是上半天。我們早上一起上學,在村口的崗哨與阿山他們會合之後,再走一大段路去學校。有一天,放學後,我走進客廳,看見他母親坐在客廳的藤椅上。我有些畏生,於是默默站在一旁。母親要我向客人問好。他的母親摸摸我的頭,說我好乖。他走到我身旁,拿他母親買給他的玩具給我看。那是一隻鐵皮做的蟬,表麵漆了平麵圖案,腹部嵌著一個方盒子伸出一支小鐵棍。他用手指掐住小棍搖轉起來,發出簧片噠噠噠的響聲。我對這精致玲瓏的小玩意著魔起來,像賣烤番薯的人弄出竹響一般,一直猛搖不停。母親叫我停手,我不聽。一會兒,我開始吵著要母親也買一個給我。母親不理睬我,我就把聲音弄得更吵起來。我開始憎惡起這個客廳,心中冒起一股無名火。在她們聊得好似無休無止的時候,我衝上前去,用儘全身的力氣,向母親大吼:“我也要買一個!”母親先是怔了一下,立刻板下麵孔,重重甩了我一耳光。我氣得想拚命似的,丟下鐵蟬,衝進房間,把書包摜在地上,書本鉛筆散落一地,然後倒在床上,拉開棉被,把臉蓋起來。我的淚水流進了耳朵裡。他走進房間,輕輕搖動我的膝蓋。“你怎麼了?”他掀開我的棉被。“要你管!這又不是你家——”我懾於自己嗓門。母親聞聲從客廳趕來,把他帶出房間。我一點也不想抹去臉上的淚水,反而留戀起淚水的溫度。低頭看著地上散落的書本,我最喜愛的鉛筆盒被我摔裂了。他母親帶他走了。隔天早上,我賭氣不吃早餐,提了書包往大門外走。母親追上來,塞給我兩塊錢,要我去買玩具。我走到崗哨,發現他今天沒有來集合。放學後,我在小鋪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鐵蟬,一路上搖個不停。阿山要向我借來看,我不準。回到家,我趕緊到水泵旁,用水漱我的血盆大口,我有點後悔今天吃了太多的杧果乾了。盆裡有好幾個細皮的大水梨,淹在水裡沉甸甸的、亮晶晶的。這種梨我隻在以前生病住院時吃過。我走進飯廳,看見他靜靜地坐在飯桌旁伴母親和麵。我直接走進房間,把鐵蟬關進抽屜裡。我說要出去玩,母親不準,叫我做功課,說晚上有台風要來。我心裡惦記著大水梨,晚飯吃得特彆快,喝湯時,舌頭上的破口特彆疼。我先吃完,就撈了一個大水梨,獨自到客廳吃了好久。晚上,台風悍勁地吹,母親把雞趕進廚房,將門窗都鎖緊。屋外響嗖嗖的,風雨抽打樹枝的聲音頗怕人的。突然斷電了,眼前罩下一片漆黑。母親叫我去取蠟燭,我摸黑走前幾步,在櫥子上找到蠟燭,又伸手探了幾下。“火柴在哪?”我問母親。“在第二個抽屜左邊。”他很快地回答我。我拉開抽屜,摸到一個小小的長方盒子。我又慢慢拉開其他幾個抽屜,再關上。“在第三個抽屜啦!”我把蠟燭交到母親手上。母親點上蠟燭之後,他拿出作業來寫。母親說台風很大,明天應該不用上學,叫他不用急著寫。他說他隻剩下一點了。母親為他多點了一支蠟燭。“假用功。”我心裡想。隔天我醒來時,看到母親坐在我的椅子上,一邊收拾他的衣服和文具,一邊流著眼淚。母親告訴我,今天清晨醫院來了人,匆忙帶他上醫院去,到醫院時,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了。我想起昨天吃的大水梨。我獨自坐在房間,從抽屜裡拿出那隻鐵蟬,用手輕輕撥動,那聲音變得無比地尖銳、刺耳。第二天上學的路上,我把它扔進了水溝裡。他父親就葬在村口的墳場。出殯那天,我和愛哭鬼他們在村口,親眼看著他父親的棺木,被幾個穿軍服的人放進墓穴裡。他和他母親一人抓了一把黃土撒在棺木上。我們清清楚楚地聽見兩種哭聲。愛哭鬼的嘴抿得緊緊的,阿山麵無表情,土雄還是方方的臉、厚厚的嘴唇。我獨自走進崗哨,從水泥牆上的小窗往外望。我仿佛又看到一對騎著單車的父子。那小孩坐在車杠的小椅座上,兩腳輕輕地踢動著,雙手像隻小鳥攫在車把上;那父親平穩地騎著,兩鬢有些灰白,戴著口罩,雙腳一上一下,無聲地從我麵前騎過。想到他和我一樣沒有爸爸了,我哽咽著抽泣起來,哭聲混合了蟬鳴,繞著窄壁間的方格內彈轉……那天之後,我便沒有再見到他了。過了幾年,有一天黃昏,我獨自走在墓地的小徑上,看著一些新舊墓碑上的刻文,布滿苔痕的石獅、石象,路旁火一般的野花,以及一副廢棄在路旁,散脫朽蝕的棺木。夕陽照射著金色的光線,行走間,我看著自己的手臂和膝蓋,心中產生了一份莫名的恐懼。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最讓我詫異與不解的是我自己的軀體。遠處,天空的一角,幾個白色小點無聲地遊梭著,抬頭望著它們,我覺得自己已經做不出那麼好的風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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