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以前住的地方大得不得了,現在回想起來,好比一個鄉下孩子第一次看見的雙層蛋糕那樣驚人(那地方還真的有兩層)。通往上層的是一條石級路,我家在下層。上層房屋中最重要的是一家抽糖果的小鋪,那就是這個世界的頂峰(好比上層蛋糕上的櫻桃的地位)。那糖果鋪還真的像櫻桃一樣是紅色的:紅色的門、紅色的窗格、紅色的信箱、紅色的鳳凰花、紅色的梅餅和氣球(多奇怪啊!)。還有,過年時一地的紅爆竹屑。我說我從家裡閉著眼睛也能走到那兒,偏偏我姊姊不信。她把臉頰吹得鼓鼓的,像癩蛤蟆一樣,多出來的兩條豬尾巴辮子,貨郎鼓似的甩來甩去。“少臭蓋(臭蓋:胡扯、吹噓。)!”我懶得理她了。她竟然難以相信一個人要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就是這麼地簡單。上石級路的時候,我故意走得像一隻螃蟹似的,所有鬆脫的石板都讓我輕易閃過。我們身上一共有八毛錢(其中六毛錢是我姊姊存的,另外兩毛是我在媽媽的房間撿到的),挨站在紅窗子外麵(這種窗子是由下往上開的),飽覽世界頂峰的美景。我姊姊最愛打算盤,八毛錢預備分開來買五樣東西,即使我根本沒意見,她也要條理分明一樣樣地說服我。那天買的東西,我還記得很清楚:兩根拐杖棒棒糖一毛錢,杧果乾兩毛錢,豬耳朵餅乾再去掉兩毛,剩下三毛錢的時候,我發現了一種很新鮮的東西(不知道算不算是東西),它是一大張布滿各種怪圖片的……怪東西,由縱橫的許多小圓點空格子分隔開來。我竟然在世界的頂峰發現了莫名其妙的東西。“這是什麼?”我拿起那一大張花花綠綠的東西問我姊姊。我這輩子就沒有看到這麼多顏色湊在一起過。“郵票貼紙啦——笨。”雞婆臉色又出來了。我很仔細地巡視那許多分隔的小圖片,好像世界頂峰上突開了一扇扇的小窗戶。我看見一些古怪的,諸如劍羚、狐猴、坦克……之類的怪物,終於決定我非買不可了(如果她敢不讓我買,我至少有五種對付她的方法)。我想我是很喜歡這些圖案的,因為我大概看了很久,當我抬頭看店鋪老板時,感覺他的灰胡子茬好像又冒出了一些些。我真心感覺他就像聖誕老公公一樣,馬上便要賜給我一個驚喜(雖然這份驚喜他要收費三毛)。“不行!”這個擋在我前麵的小女人反應敏捷。“為什麼不行?”“不行就是不行。”那張小小的饞嘴真令人生氣。“那兩毛還我——”“還你就還你。”“那我要跟媽媽說你買杧果乾!”運氣不錯,我的第二種方法便生效了。接下來的問題才更麻煩。我隻有三毛錢,實在不知道要選哪一張圖片才好。其中一張斑馬很好看,可是還有一張有兩個黑色的人坐在獨木舟上也很令我著迷。時間呼呼地跑走了,那些小格子也好像野狗似的打成一團了。我偷瞄了聖誕老人一眼,覺得他好像肚子很餓。正想痛下決心時,聖誕老公公把那整整一大張遞到我麵前,我的煩惱便消失了。原來三毛錢一大張,不是一小張。(該不是幻覺吧!)回家的路上,姊姊好像不太高興,隻分給我一支拐杖棒棒糖和兩片豬耳朵,問她郵票是什麼,她像一鍋熱開水似的回答:“就是用來寄信到另一個地方的嘛!”她的鼻孔仿佛還噴出兩道白煙。(我還沒問她信是什麼咧!)“乾嗎要郵票?”“廢話!不然郵票要乾嗎——”我才不管它什麼寄信啦郵票的。回到家以後,當姊姊還顧著躲在房裡偷吃杧果乾的時候,我把所有小格子一張張撕開來,在背麵沾上口水,然後在鉛筆盒、書包、碗櫥和衣櫃的第二格大抽屜上(專放我的衣服的地方),到處貼足了癮。一直到許多年後,我們搬家時,才察覺那些色彩模糊泛黃的小郵票還貼在許多家具上。現在回想起來,真有點不願相信,一個人要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就是這麼地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