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年八月初八,宮中內外一片喜氣祥和,自先帝龍馭歸天至今宮中仿佛一直沉浸在白色的憂傷之中。從順治十五年起,這種悲傷就開始持續地籠罩著這座華美而莊嚴的紫禁城。先是被順治帝視為“第一子”的皇四子夭折,接著是被千夫所指背負一身情債,雖毀譽參半卻獨得帝寵的皇貴妃烏雲珠病逝,由此引發了大清帝國轉瞬間的天崩地裂。最終,年僅二十三歲的少年天子順治帶著難以彌補的遺憾與未酬的壯誌雄心而撒手人寰。慈寧宮西殿小佛堂內,太皇太後孝莊手持念珠,微閉著眼睛正在靜心默誦地藏經。今兒明明是個好日子,可是她卻偏想起了很多前塵往事。前一瞬,好像先帝福臨才剛出生,“洗三”時落下胎發以後那光亮的小腦門叫人又憐又愛,可怎麼一轉眼就成了躺在乾清宮東暖閣龍床上那瘦的隻剩一把骨頭的黯然青年。一會兒像是在自己的聖壽節上品著烏雲珠和博果爾呈上的三清茶、九九果盒,一會兒又眼睜睜看到了烏雲珠去世、皇上駕崩、貞妃生殉、靜妃去世、三阿哥生母慈和皇太後去世,宮裡被一輪一輪的喪事壓得喘不過氣來。孝莊麵色灰暗,額上竟浸了一層細細的汗珠。“格格,都過去了。”穿著數十年不變的一身褐色袍子、悄無聲響地走進來的正是蘇麻喇姑,麵上恭敬的神情與體貼入微的關切,以及那特有的稱呼也數十年不變。她掏出帕子為孝莊輕輕拭去額上的汗珠。“前邊怎麼樣?”孝莊目光如炬緊盯著她問道。“如格格所願。”蘇麻喇姑惜字如金。“這孩子,真難為他了。”孝莊雙手合十躬身禮拜,隨即起身向外間走來,蘇麻喇姑緊走兩步扶住了她:“皇上最懂您的心,自然不會讓您失望的。”“我是怕委屈了他。”孝莊握緊蘇麻喇姑的手,站在廊下遠眺,前邊的宮殿金碧流蘇、高大威嚴,透著無比的莊重,隻是少了些溫度。孝莊口中的他,正是當今皇上,年僅十二歲的少年天子康熙,此時他正在乾清宮的東暖閣裡臨字。“大江東去,浪淘儘,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皇上的字越發地好了。”一抹粉紅色的鮮亮旗裝,一句嬌啼,閃身入內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小格格。“妍姝!”康熙將筆一放,迎著她走了過來。“妍姝參見皇上,皇上萬安。”妍姝麵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一甩帕子行了個蹲禮,末了又加上一句,“皇上大喜。”康熙麵色一黯:“瞎起什麼哄,剛二哥和常寧才來鬨過,他們也就算了。你難得過來,偏一來就說這個。”妍姝原是安親王嶽樂次女,當年因為皇貴妃董鄂氏所生的四阿哥早夭,順治帝為了讓皇貴妃寄托哀思,便將她招入宮中由皇貴妃撫養。雖然作為帝女的生活隻過了不到兩年,卻稱得上是萬千寵愛於一身,也因此招致了許多的怨恨。當皇貴妃與順治帝先後離世以後,雖然有太皇太後的照顧,可是日子依然過的很委屈,幸而還有康熙、福全的關照。然而,小小年紀便早已嫁為人婦。康熙二年十一月她與靖南王孫耿聚忠完婚,因為年紀尚小,所以禮成之後還時常居於宮中。妍姝行了禮便坐在暖閣裡,一麵看康熙的字,一麵吃著果盤裡的果子。“看來我來得不巧了,擾了皇上的雅興,若是接著寫下去,當是‘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你還說……若再說下去,明兒朕就賜兩個秀女給耿聚忠。”康熙黑了臉,一把將案上寫好的字揉成一團。“好了好了,皇上,妍姝錯了。”妍姝收斂了笑容,“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才過來陪你的,你若真惱了,豈不是我的過錯。”康熙沉了臉,靠在榻裡也不答話,想著剛剛在仁憲太後宮裡選秀的場景。那麼多的秀女等著他召見。她們一排五人,依次入內,低著頭在他麵前一一行禮。殿內寂靜極了,每個人似乎都很緊張。參加殿選的所有秀女,他幾乎是第一次見。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她們每一個人,她們的名字以及名字背後的意義。那位穿著水藍色旗袍,長得玉膚勝雪的佟佳氏錦珍,是跟他最親的人,該稱她為表姐,是他生母慈和皇太後的侄女。論親情,應該選她。另一位穿著緋色緞子麵兒旗裝,戴著用珊瑚珠配著金線串成的紅梅珠花的博爾濟吉特烏蘭,是他嫡母任憲太後家的女孩,也是與太皇太後血脈相連的蒙古格格,論身份高貴,應該選她。還有一位,因為稱病並未得見真容,卻早以才學美貌名冠京城的“東珠”,人人皆想得到的遏必隆的女兒、鼇拜的義女,鈕祜祿東珠。四輔臣中她一人就牽動兩人,而且她的身上還流著高貴的愛新覺羅家族的血。若論眾望所歸,應該選她。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那拉氏、郭絡羅氏、章佳氏……就在這些繁花如錦的秀女中,他為自己,也為大清做了一個決定。定了那位看起來十分嫻靜溫和的“四全姑娘”,首輔索尼的孫女赫舍裡芸芳為皇後。這會兒,冊後的詔書應該下了吧。康熙劍眉微微擰起,盯著不遠處那個琉璃八寶香爐裡溢出的嫋嫋輕煙,愣愣地有些失神兒。“大江東去……”妍姝從案上拿起那個被康熙揉在一起的紙團用手一點點兒展開,抹平,“記得當年皇額娘選秀的時候呈上的就是這幅字,彆的秀女大都是拿繡品來展才,不過都是些俗物。唯有皇額娘寫了這個,原是想有個人能懂她,而不是單以脂粉裙釵低看。好可惜……那一年偏皇阿瑪沒看到,兩個人陰錯陽差地失之交臂,耽誤了多少年。”妍姝說的便是前一朝順治帝與董鄂妃的事情。滿洲貴族的父親與漢族江南才女的母親交融培育的一朵奇葩,清麗出塵又才學過人的烏雲珠在參選的時候,因為一個意外而落選。而當有一天,順治皇帝愛上她的字,日日臨摹的時候,她早已經成為彆人的福晉。再之後,當順治皇帝發現自己愛的不僅是她的字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轟轟烈烈又驚世駭俗的愛情雖然淒美卻不容於世,結果便是成就了愛情,卻搭上了兩個人的青春與性命。康熙緊盯著妍姝,如梨花般嬌小的臉龐,如秋水般的眉眼之間始終籠著揮之不去的愁思,由她便很自然地想到了那個讓自己又恨又敬的女子,那個害得六宮無愛的女子,那個讓親娘一生未得展顏的女子。“皇上。這一次,您真的沒有選錯嗎?”妍姝怔怔地對上康熙的眸子,“我好怕,好怕我們會像皇額娘和皇阿瑪那樣,一步錯,步步錯,終身縛著枷鎖,永遠不得解脫。”康熙沒有應答,過了好半晌,才低語道:“皇阿瑪當時豈止是錯?”“皇上。”妍姝淌下兩行急淚,“不要,我們不要。”康熙嘴角微微抽搐著,露出一絲笑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