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兩日,皇上回宮。後宮之中風平浪靜,朝堂之上、街頭巷尾都沒有對聖駕南苑行獵時發生的意外產生任何流言。仿佛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月夜,東珠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這是一張紫檀雕花八步屏台床,床架四角立柱,相以木製圍欄,兩側安以窗式隔扇,床前足有兩三尺的距離行成回廊。鏡台、幾凳置於其間毫不局促,吊鉤帳幔精致怡然,房中有房、床中有床,隱蔽而舒適。這與通常的滿族臨窗大炕迥然不同,這應該也是屬於“她”的獨寵吧。若為外人看了,這應該又是一樁罪狀。東珠索性起身就那樣穿著一身雪綢貼身裡衣抱膝而坐,不是說當年所有她用過的東西、物件,甚至是曾經在承乾宮裡服侍過的人都隨著那場驚世的火葬去了嗎?為什麼這宮裡還處處有她的痕跡?太皇太後為什麼會允許?腦子裡滿是疑問。原本以為皇上回來以後,宮裡或多或少對於南苑之事會有些反應,沒承想竟是如此平靜。真的平靜嗎?東珠想到在慈寧宮外,赫舍裡盯著自己的目光,便有些不寒而栗。從枕邊摸出塤,輕輕撫著那上麵的花紋,心裡便抑製不住地疼了起來。於是,一曲《念殘》就那樣從唇邊指尖流淌出來。從坤寧宮出來,走在宮巷之中的康熙突然停了步子。“是什麼?”他問。曹寅搖了搖頭:“不像是柔嘉郡主的琴音。”那調子幽靜、疏雅,又帶著淡淡的離愁。與以往的琴音、箏、簫皆不儘相同,這音色極為樸實純淨,仿佛穿越遠古的清唱,讓人心底泛起陣陣的漣漪。是塤。同行的費揚古知道,但是他沒有說。一種彆樣的情緒漸漸在心底散開。還未來得及多想,皇帝已經順著音律往西尋去。他隻得跟上。走不多遠,便是承乾宮。是她,會是她嗎?康熙蹙眉而立暗自思忖,這幾日她手上的傷該好了吧。曹寅站在皇上身後,寸步不離。從南苑回到宮中,原以為會受到太皇太後的責罰,卻沒承想太皇太後什麼都沒表現出來。而娘親孫氏倒是對自己叮嚀萬分,其實何用她說呢,經此一事,以後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敢再讓皇上落單兒了。越是如此,對於那位遇險不驚的昭妃,曹寅則多了幾分尊重。“去看看,不要驚動旁人。”康熙信步而入。“是。”曹寅應聲,身後自有侍衛前去通傳。通傳的方式也很簡單,一個眼神,一句封口令,於是守宮門的太監打開宮門便叩首俯地,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就這樣,康熙緩緩步入承乾宮,經過重重院落再到貞順明德殿,直至穿過隔斷直抵臥房,果然沒有遇到半個人。紗帳半掩,燭火全無,顯然主人應該已經就寢。而那哀婉的曲音卻正是從床上傳來的。浸入骨髓的淒美與幽靜讓人不禁和歌而悲。映入少年天子眼簾的是那小小的身量,脫去白天的皇妃華服,顯得那樣玲瓏。卸去珠釵除掉旗髻,滿頭青絲如瀑般自然垂下,雙手托著一個如同雞蛋大小的陶器醉心吹奏,目光迷離。月夜融融,曲音浣浣,萬千思緒都隨月色與曲子流淌而去。一時間,康熙垂手而立,不知所為何來。曲罷,“東珠叩見皇上”。她將手中的物件塞入枕下,就那樣在床上行了一個禮。康熙輕哼一聲,心道你真會省事,原本就是跪坐在床上的,如今彎下腰就算是行禮了。想著便麵露不悅:“昭妃不僅在獵場上膽大妄為,回到宮中竟連規矩也忘了?”東珠抬起頭對上他的眸子,仿佛有些不信,果然是君心難測嗎?兩人也算共過患難了,怎麼還會這樣冷酷?她繃著臉,並不是不想起身下床行禮,隻是……誰叫她已經早早就寢,彆的倒也不怕,隻是那一雙玉足如今早已除去羅襪,此時下床定被他看個正著。看她麵上頗有些不自在,康熙並不知她所擔心的:“朕在等昭妃行禮。”東珠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若在他麵前穿襪子穿鞋,更加促狹,倒不如果斷利落些,於是說道:“不知皇上駕臨,東珠衣衫不整,還請皇上移步外間,待東珠整妝之後再行大禮。”康熙聽了,不置可否,依舊立於原處。東珠暗自氣惱,索性騰地下了地,光著腳走到康熙跟前,重新行禮。那雙玉足如同河底的香菱一般,小巧白皙。康熙不經意間窺到,略覺尷尬,這才知道她剛才為何彆扭。“倒杯茶來。”他說,隨即反客為主地坐在窗下的書案前。東珠心中怪他多事,夜深人靜不在自己宮裡好生待著,偏來我宮裡做什麼?這樣一想,便覺得心裡突突跳了起來,難道他要我侍寢?這個念頭一起,心裡越發的驚恐。立即從衣架上抄起一件外衣胡亂穿上,隨即便要去喚人。“什麼時辰了,還不讓人歇著去。看你也是養尊處優慣了,不知心疼下人。不要驚動她們,你去倒茶就是了。”康熙一麵拾起書案上那本看了一半的書,一麵頭也不抬地說道。東珠越發驚惶,出了寢室走到次間,這屋裡原是應該有人值夜,現在也不知跑到哪兒了,所幸炭爐上一直坐著熱水,便隨意倒了一杯端到裡屋,放在書案之上。見他不語,又點燃了一盞宮燈,幫他照亮。貞順明德殿外值守的是曹寅與費揚古,餘下的侍衛都站在承乾宮門外守護。這是昔日姐姐的寢殿,這也是姐姐在這世上最後的去處。院子裡黑漆漆的,正殿西梢間窗欞上投出的淡淡的光影,勾勒出那似有似無模糊如霧的影子,會是她嗎?費揚古下意識摸了摸荷包裡的物件,那裡麵放著的也是一個塤。兩個塤一模一樣,都是自己親手做的。其中一個,竟被她帶入宮了。那一年,在南海荷花池子遇到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娃娃,伸著手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對他說:“把那個能吹出聲音的蛋蛋拿給我瞧瞧!”他笑了,有意逗逗她:“小娃娃,你若能吹出好聽的聲音來,我就把它送你。”“好!”她拍手稱是,接過塤來,居然不忘記掏出帕子擦了又擦,隨即轉過身用力去吹。任她費了好大勁,才發出一個如鴉啼的聲音。他以為她會惱、會哭,沒想到她把塤雙手捧著又還給自己:“還給你,不過,我一定會吹的。”那年,她四歲,而他十四歲。因他剛襲了爵,即使再淡泊名利,也免不了要領宴赴席,那次與親貴們同往荷花池品茗,席間又遭流言侵襲,一時間心緒煩亂無以排解,才溜出來在樹下吹塤,不想卻遇到了“走失”的她。十四歲的他領著四歲的她,在各處轉了一個時辰,直到天色漸晚,在他背上昏昏睡去的她才嘟囔了一句“送我回遏必隆府”。原來,小丫頭不是“走失”。她和他一樣,都隻是不喜歡席間的氛圍而溜出來的。又過幾年,她坐在他後花園的牆上聽他吹塤,曲罷她嚷著讓他教她。這時的她,長大了許多,從他身邊搶走塤的時候卻不再用帕子擦拭而是直接放在唇邊。他繃起臉來訓斥:“這種貼身之物,不是借來用的。”“那你再做一個給我。”她揚起臉,燦爛如花。費了很多時日做了一個,可是她見了以後看都不看:“男人通常是喜新厭舊的,你用這個新的,舊的嘛我也不嫌棄,就給我好了。”真令他哭笑不得。“我不會讓它蒙塵,也不會讓它無音。”她說的時候一臉堅定,一臉明媚。然而在他麵前,她從來沒有完整地吹過一首曲子。他以為她隻是胡鬨罷了。每每纏著他學曲的時候總是吹的亂七八糟、斷斷續續的。連府中的仆人一聽到烏鴉叫,就會說:“是東珠格格來了吧!”此時,這首《念殘》由她演繹得出神入化,哀思淡淡悠揚婉約,有清麗纏綿、亦有華麗高亢,起伏之際似幽怨、似悲淒,又似萬般的不舍與惦念,訴儘了人世間最難以言表的入骨相思與抵死的愛戀糾葛……珠玉蒙塵,良琴無音,伊人苦守遍地黃花,欲語還休不是悲秋,凝眸醉眼萬千心事涼初透……人壽百年不過鏡花水月,紅塵繁華總是轉瞬即逝,不要讓我的心與塤音一道迷失……殊不知,她原來早已吹得這般好了。心裡仿佛很疼,此時,麵對帝王,麵對夫君,她在做什麼?費揚古默立如柱。那神情讓曹寅看了都不免暗讚,皇上真是好眼力,費揚古的性子真適合做禦前侍衛。風動雲動,如如不動。他比自己做得還好。室內一派安靜,許久之後康熙放下手中的書卷,掃了一眼東珠,“把手伸出來。”他說。“什麼?”東珠仿佛沒聽清。“朕讓你把手伸出來。”康熙又重複了一遍。東珠伸出雙手,蹙眉盯著康熙,不知他是何意。那手上布帛已去,傷口皆已愈合,隻是還留著褐色的疤痕,有些猙獰。康熙心裡閃過一絲彆樣的情緒,他從未留心過女人的手,不知這雙手以前是何模樣,如今卻是醜陋得可以。不禁想起剛剛那雙玉足是那樣的纖柔白皙如同新菱般美好,而這樣的手與這樣的足竟同屬一個女人。康熙隻覺得耳後有些發熱,他連忙抑製了自己的念頭。“好歹也算是為朕受的傷,隻是這件事不能再提了,所以也不好明著賞你,你想要什麼。明兒朕讓顧問行給你送過來。”原來如此。東珠懸著的心忽地放了下來,微微一笑道:“不必麻煩了。反正我什麼也不缺,什麼也不想要。不過,皇上如果執意要賞,東珠還請皇上能兌現當日之約!”“哦?”康熙凝上東珠的眸子,“你,真的想出宮?”東珠鄭重地點了點頭:“心之所願。”康熙心裡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很是有些壓抑,沉著臉沒有說話,隻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禁皺眉:“白水?”東珠笑了:“是。就像東珠,於皇上不過是一杯白水,品之無味,不如棄之。”“叭”的一聲,康熙便將杯子擲於桌上,冷冷地盯著東珠:“你若想走,明日一早就可以出宮。卻不要玩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東珠愣住了。“跪下。”天子陰沉著臉,如同黑幕一般。東珠順從地跪在書案前。“說你錯了。”天子倔強地教訓。看在眼裡,真像一個彆扭的孩子,東珠反倒笑了:“我哪有錯啊?”“你!”天子氣極,繃著臉說道:“你想出宮,為何還要深夜吹奏引人注意?又為何還要看這樣的書!”原來如此,東珠麵上笑意更濃:“皇上誤會了。這兩天手上的傷口好了,可總還是使不上勁,所以便想稍加活動,這塤比不得琴箏之物,不用太費力氣卻也可以活動手指。也是東珠平日裡喜歡的,所以便拿來吹了。而這本《兵法二十四篇》,不過是閒來無聊打發時光的。”康熙目不轉睛地盯著東珠,她的性子與赫舍裡很相似,大氣、爽直,自有一種出身豪門的氣度,但是又不完全一樣。赫舍裡循規蹈矩,事事以祖宗家法為先,不會越雷池半步,端莊而凝重。而她則總是會讓人感覺意外。言行如此,就連看的書、用的樂器都如此。她管那個陶疙瘩叫什麼?塤,這是什麼東西?竟能吹奏出如此扣人心弦的樂曲。還有那本《兵法二十四篇》,是諸葛亮晚年將自己幾十年行軍打仗的經驗所作的總結,其中七戒、六恐、五懼之法已經失傳,而她書案之上隨手便是,怎不讓人懷疑此女的心機。見康熙不發一語,東珠正色說道:“皇上,東珠絕非遇擒故縱。況且,皇上當日應允過,自當一諾千金。”“一諾千金?”康熙盯著東珠的眸子中漸漸有了暖意,“朕當初是如何說的?”“若是東珠先到金池子,東珠就可以得到皇上的承諾。”東珠說完,突然覺得康熙的笑容那般詭異。“你先朕一步到達金池子了嗎?”康熙問。“皇上!”東珠氣極,“可是……那種情況下,當然要先救皇上了,難道皇上希望東珠置皇上的安危於不顧,自己跑到金池子去,如果那樣……”“如果那樣,朕有個閃失,昭妃更是一輩子都出不了宮了。”康熙似笑非笑。“你……”東珠幾乎脫口就要罵了出來,隻是看到那明黃色的袍子暗暗告誡自己麵前這個少年是皇上,而皇上的龍威是不可觸犯的,強按再三這才忍了下來,“東珠好歹也算救駕有功……”“所以,朕要賞你。”康熙用手指著東珠,示意她安靜,“朕賞你的,你不能推托,朕沒賞你的,你不能妄想。守住你皇妃的本分才是要緊,明白嗎?”“皇上!”東珠突然覺得一向敏而有才的自己,麵對這個十二歲的少年天子,竟然有些無措。康熙站起身,麵上帶著三分的笑意,將書案上那杯早已冷卻的白水一飲而儘,隨即邁步向外走去,臨了丟下一句話:“朕說過的話,永遠算數。有朝一日你真的贏了朕先到金池子,朕便給你這個恩典。”“真的?”東珠心中恨喜交加,他這麼說就是還有希望!歡喜之餘,不禁想到連日來盤旋在自己心頭的疑團索性問道:“那個女子後來如何了?”已經走到廳裡的康熙未做停頓,隻壓低聲音地回了一句:“守好你的本分。”看著他漸漸消失在月夜中的身影,東珠滿心疑惑,這是什麼意思?那個可憐的女子到底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