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終於鼓足勇氣一步步走到東珠的麵前,看著她那蒼白的臉色、木訥的神情,他覺得心裡異常難受,胸口憋著一口氣,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壓抑得快要瘋掉。當宮女們向他請安的時候,他連忙製止,他生怕這些聲音與動作驚擾到她。正不知如何開口,恰在此時太醫院的一幫老大人來了。皇上依舊是搶在前頭擺了擺手:“且不必行禮,快給昭妃診治。”這些長期浸淫在宮中的太醫們見皇上如此緊張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可是他們剛剛走到床前,東珠便把身子往被子裡一縮,拒絕讓他們看診。“主子,好主子,快彆鬨脾氣了,先讓太醫們看看你手上的傷。”如霞從旁勸道。而啟秀一直用手輕輕推著雲姑,示意她上前采取行動。雲姑有些為難,她最是了解東珠的,東珠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發脾氣,今夜她和春茵與呂嬤嬤將楊氏扶來承乾宮的時候,那種狼狽是前所未有的,雖然她始終沒有對鹹安宮發生的事情說一字半句,可是從春茵那裡雲姑明白了大概。所以,雲姑猜想東珠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現在內心十分焦慮矛盾,才會有這樣反常的行為。此時她隻得走上前去,輕輕拉開被子一角:“主子,是不是擔心春茵?她沒事,楊格格也沒事,就是呂嬤嬤受了些輕傷,剛才奴婢已經讓那木都和來娣幫著她料理了。如今,您手上的傷最是要緊,還是先讓太醫們看看吧。”東珠紋絲未動,皇上卻急了。他一個大步跨到床前騰地一下掀開錦被,撩開東珠的衣袖,東珠剛待掙紮,已被皇上死死按住。皇上坐在床邊,一手強攬著東珠,一手緊緊握著她受傷的手臂,眉頭緊緊皺起,回頭怒道:“你們這些跟在身邊的人,平日裡這好那好,可見都是假的,你們都是死人嗎?主子傷成這樣,為什麼不來回話?為什麼不宣太醫?”連帶雲姑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如霞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皇上有所不知,主子傷得這麼重卻一聲未哼,奴婢們也是剛剛幫主子更衣時才發現的。”“糊塗東西,那樣的大火,她這是死裡逃生,自然是嚇壞了,她不說你們也該精心些。”皇上還待再罵,東珠在他懷裡已經掙紮開來。“你且先老實些吧。是不知道疼嗎?”皇上顯然氣極了,對著東珠口氣也十分惡劣。“我疼我的,不關皇上的事。”這是東珠沉默半晌以後說的第一句話。所有人都嚇呆了,雲姑悄悄抬頭去看皇上的神色,發現皇上的臉都氣得變了形,但是即便如此,皇上還是忍了下來,隻把怒氣一股腦兒撒到太醫的身上:“還不快過來給娘娘診治?”“是!”太醫們立時圍了上來,此時也顧不得避諱,由左院判孫景親自為昭妃診脈。皇上按著東珠的手,東珠有些無可奈何,任由老太醫們看了又看。“如何?”皇上見他們各自對視之後也不說話,便逼問道。眾太醫不敢妄言,都把目光聚向左院判孫景,孫景隻得說道:“回皇上的話,昭妃娘娘手上的傷十分嚴重。”所有人大氣兒也不敢喘。“這還用你說,誰都能看出來!”皇上果然不滿。“娘娘的傷動了筋骨,如今先要由正骨科的太醫為娘娘正骨,然後才能想法子治這燒傷。”孫景再三斟酌措辭。“那還等什麼?趕緊治啊!”皇上一怔,隨即仿佛明白過來,“去,快去把正骨科的人全都給朕宣到承乾宮來。還有,把針炙科、大方脈、小方脈,以及所有今晚當值的人都叫過來。”“是!”一直悄悄躲在人後的顧問行應了一聲,立即下去安排。左院判孫景伸手拿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示意右院判以及另兩位醫正與他一道悄悄退了下去。皇上緊緊攬著東珠,心中又恨又氣,眼見她額上也有汗水浸出,又實在有些不忍:“你是怎麼回事?底下跟著的奴才一點兒事兒都沒有,你自己卻傷得這麼重?這斷了骨,你都不哼一聲,誰讓你在這兒硬充巴圖魯呢?”東珠也不應他,隻是把臉偏向床榻裡側。大殿內突然悄悄響起細小的抽泣聲,雲姑過去一看,正是換了衣裳重新梳了頭發的春茵,不由低聲說道:“皇上在這兒呢,要傷心到外麵哭去,千萬彆驚了駕。”“雲姑姑,都是春茵不好,春茵隻顧扶著楊格格往外走,沒承想一塊燒化的木頭就砸了下來,當時春茵想這次肯定是活不成了,是娘娘趕過來用手臂幫我們擋了一下……”春茵嗚嗚地哭了起來。東珠在裡麵隱隱地聽到,她掙紮著想要起來,自然被皇上按得死死的。“進來。”皇上的聲音悶悶的。“小心回話。”雲姑來不及細細叮囑隻得小聲說了這樣一句。春茵詫異,跟著雲姑來到寢宮床前。皇上仔仔細細地看了春茵一眼,目光十分冷淡。“你這個奴婢不知是笨是精,跟在你主子身邊每次都是主子傷痕累累,偏你反倒全身而退,真不知你主子拚死護你做什麼?”春茵聽皇上如此說,立即嚇得跪在地上,又是磕頭,又是忍不住抽泣起來。“不關她的事,每次都是我連累她。”東珠說道。“娘娘,若是這次您的手好不了,奴婢就砍了自己的手來賠您。”春茵雙眼紅腫,滿麵淚痕。“胡說。”皇上惱了,“怎麼就好不了?你少在這裡咒她。”春茵嚇呆了,她呢喃著:“奴婢在外麵聽到兩位院判大人和醫正們在說話,說的什麼奴婢也不太懂,反正就是說好不了了。”所有人,包括雲姑、如霞和啟秀,都大感意外。“孫景,孫景。”皇上大喊。左院判孫景等人又急匆匆入內,這一次是剛一進門全都立即跪伏在了地上。“剛剛你們在外麵說的什麼,一個字也不許少,馬上說給朕聽。”皇上十分憤怒。“皇上,微臣等人剛剛在外麵討論如何治愈娘娘手臂上的燒傷。”孫景答道,“隻是意見不太統一。”“說。”孫景說道:“這傳統之法比較溫和,如南齊《鬼遺方》裡有雲‘火燒人肉壞死,宜用麻子膏外敷’,這法子比較中正,娘娘的傷實在太重,若想恢複原狀,靠此法怕是不行。”皇上的臉色已然大變,再低頭看懷中的東珠,此時麵色也不似剛剛那樣慘白,反而蠟黃如枯,人也仿佛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如今靠在他的懷裡也不再掙紮,卻像紙一般輕盈,仿佛隨時都可以被一陣風吹走。右院判接過話來說道:“昭妃娘娘這手上的傷本來就重,可是似乎又沾到了冷水。”“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春茵搭了言,“娘娘將我們救出以後,還同鹹安宮的人一道提了水去救火,當時情形太亂,是有些水弄濕在身上。”右院判點了點頭:“這就是了,《備急千金要方火瘡》中有雲‘凡火燒損,慎以冷水洗之,火瘡得冷,熱氣更深轉入骨,壞人筋骨難瘥’!”“朕叫你們來,不是讓你們在這裡切磋學問,掉書袋的。”皇上的臉色陰沉得嚇人,又瞪著雲姑道,“去看看顧問行,正骨的太醫怎麼還沒來?”雲姑立即退下。孫景繼續說道:“如今尋常的藥方怕是不行,微臣記得《五十二病方》中有個法子可以一試。以蕪荑和豬油製成軟膏敷治可緩解症狀。”右院判以及另兩位醫正對視之後,也點了點頭表示附議。皇上看他們神色間仿佛有異,還待追問,此時顧問行前來回話,說是正骨科以及其他八科共計三十二名值守的太醫都在殿外侍候。“你去同他們說,不論是誰,今兒誰能治好昭妃手臂上的傷,朕就升他為院使。”皇上言之切切,左右院判與兩位醫正心中卻掀起巨浪。這大清太醫院共設九個醫科:大方脈、小方脈、傷寒科、婦人科、瘡瘍科、針灸科、眼科、咽喉科和正骨科。太醫院院使即正院長為最高長官,額定一人,正五品。院使之下設左右院判,額定兩人,為正六品。院判之下為禦醫也稱醫正,十三人,正七品。再往下,是八品的吏目、九品的醫士,各十三人。以上都稱太醫,再往下是無品級的醫生三十人以及不限數量的醫吏,還有太醫院下屬的生藥庫和禦藥庫的蘇拉醫生以及管事又六十人。整個太醫院總計二百來人,而這院使之位一直懸著。這太醫院原是大清後宮最顯赫的衙門,除了給帝後、太皇太後、皇太後以及妃嬪們看病,再就是還要負責公主、親王以及地位顯赫的王公大臣們。雖然在皇宮中侍候帝後如履薄冰,但是一旦出宮,那便是日進鬥金、人人奉迎的美差。所以,一個院使之位,確實比黃馬褂和萬兩黃金的賞賜更具誘惑。原本在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是,皇上錯看了太醫們的心思。眼下孫景等人想的是,本朝之所以到今天一直沒有指派院使,就是因為皇家對漢人太醫始終信不過,於是左院判為漢人,右院判為滿人,左右二人相互監督製約,倒也省去了很多猜忌。如今皇上突然開了金口,隻要能醫好昭妃,便可以當上院使,這著實令人大感意外。太醫院院使的位子可是掌握著後宮以及王公大臣的命脈,對這樣關鍵的位子皇上如此許諾,是否說明這位昭妃娘娘在皇家的分量?於是,皇上沒想到的是,越是如此,越無人敢站出來替昭妃醫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