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皇上一時興起的一次遊園,而現在想來,這分明是皇上一次有預謀的計劃。如果不是突然出現在這幅畫麵裡的另外兩個人,可能東珠在這一日,真的會對皇上交付真心。在經曆了欽安殿前連理樹下的表白之後,皇上越發興高采烈,他像個孩子一樣歡快地拉著東珠一路往東又來到了一座精致的殿閣中。這殿閣前麵種著大片的海棠,朵朵海棠迎風峭立,花姿明媚動人、楚楚有致。一陣風吹過,如胭脂點點的海棠花瓣片片飛落,仿佛在天地間下了一場瑰色的雪,美得有如天宮仙境。“就是這樣。”皇上退了幾步,站在離東珠不近不遠的地方看著她,“此情此景,就像當日大雪時節,看你一身素服在雪中梅樹下手接落花。所以,朕將此閣命為‘絳雪軒’。”笑容在東珠唇邊漸漸綻開,不管如何,皇上確實是用心了。“那麼,那座呢?”東珠指著與絳雪軒遙遙相對的另一處亭閣問道。“那裡?”皇上愣了一下,“那是樂誌齋,是平日裡朕作詩臨帖的地方。”“依東珠的拙見,那裡就叫養性齋最為相宜。”東珠的神情很是俏皮,置身於花海紛飛中一身素衣的她,留在皇上眼中的是一幅永生難忘的畫麵。於是,那一刻,皇上隻是以柔柔的目光看著她,他什麼都沒有說,卻又像是說了千言萬語。對視間,她是梨花院裡溶溶月,他是楊柳池畔淡淡風。她不是尊貴無比、金針玉葉的皇妃,而他也不是執掌天下、龍馭九州的皇上。他和她,隻是情在深處的少男與少女。“這花媚而不香,此時你來賞賞也是無礙的。”一句話,驚擾了四目相對的皇上與東珠。“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東珠聽出這聲音,溫和而柔美,永遠那樣平靜溫良,這應當是許久未見的仁妃,佟佳錦珍。“佟姐姐,你念的這詩是什麼意思?”這問話的,東珠並不十分熟悉,所以辨不出是誰。舉目一望,正看到不遠處堆秀山後麵緩緩走出兩人,正是仁妃與榮常在。如今榮常在的肚子已經顯懷,她一隻手輕輕地托著腰,萬分小心的樣子,麵上滿是幸福的笑容。錦珍小心地扶著她,一麵走一麵說道:“這是宋朝蘇軾的一首詩,蘇軾同咱們一樣,也愛這海棠。他說,海棠被春風輕拂著透出美妙的光華,在迷茫的夜霧中彌漫著花香,朦朧的月光轉過回廊,這是何等的美妙。然而夜已經很深了,他擔心在漆黑的夜中,月華再也照不到海棠的芳容時,海棠會孤獨地睡去。蘇軾愛極了海棠的芳華燦爛,不忍心讓她獨自棲身於昏昧幽暗之中,所以趕忙點燃蠟燭,照耀著海棠。在寂寞的長夜中,能夠傾聽花開的聲音的,隻有他;而能夠陪他永夜心靈散步的,也隻有這寂寞的海棠。”榮常在聽得萬分認真,不由連連歎息:“他寫得真好,我聽了,自有一種想要哭的感覺。許是這樣,這世人才會管這海棠叫解語花吧。”仁妃笑了笑,麵露苦澀:“是否叫解語花我也不知道,但卻聽一位長輩說過,海棠喻意離彆,象征苦情,所以古人稱之為斷腸花。”“是這樣?”榮常在麵上是十分惋惜的神色,“我倒寧願管它叫解語花。不是有人願意為她燒燭照紅嗎?有這樣的人相伴,即使離彆也未必斷腸。”仁妃笑了笑,伸手從榮常在發間拾起一瓣落花,原想再說些什麼,回眸間突然看到東珠與皇上,立即恭敬萬分地問安行禮。“臣妾請皇上聖安。”“奴婢請皇上聖安。”榮常在輕撫著肚子,也立即跪了下去。皇上還未來得及說免禮,東珠已然先走了過去,她原想扶一把榮常在,因為她實在不想看她挺著肚子還跪來跪去的。可是,她忘記了她手上的傷。於是疼得咧了嘴。皇上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一把將她扶住,麵上神情十分緊張,語氣雖重卻帶著不折不扣的關切:“怎麼這樣不當心!”東珠看到榮常在麵色一變,仿佛很是傷心,雖轉瞬即逝,但是卻讓東珠十分自責。“皇上的意思是說你以後不必跪,一切以肚子裡的皇嗣重要。”東珠代為解釋。她如此一說,皇上也覺得自己太過偏心,畢竟秋榮是他第一個女人,如今又為他懷著孩子,於是他也連忙說道:“正是此意,一會兒朕就讓顧問行去傳旨,從今以後不管是老祖宗跟前還是皇後、妃嬪麵前,你都免了跪安,隻肅一肅就行了。”“奴婢……謝皇上隆恩。”榮常在的眼圈紅了又紅,努力忍著才沒落下淚來。正在這個當口,突然捧著肚子“哎喲”了一下。眾人皆大為緊張,仁妃仿佛很熟悉,笑了笑說道:“可是小皇子又踢你了嗎?”榮常在紅著臉點了點頭。皇上感覺很是奇怪:“誰?誰在踢你?”仁妃對皇上說道:“當然是皇上的小皇子了,這幾日又長大了些,也特彆好動。有時候榮常在坐在那裡,他就會踢上兩腳,一到這個時候,臣妾就得陪著榮常在出來走走,一走,小皇子就高興了。”“皇子?”皇上顯然對這個未曾謀麵也未曾留心的兒子沒有任何期待與準備,他很是納悶,“還沒生出來,你怎麼這麼篤定是皇子?”仁妃笑了,對著皇上的眼睛一板一眼說道:“聽瑪嬤說過,當年姑姑懷著皇上的時候,也總被皇上踢呢。這越鬨得厲害,就越會是皇子。”榮常在越發不好意思:“奴婢怎麼能與慈和皇太後相比,奴婢命賤,不管是皇子還是格格,隻要妥妥當當地生下來,就算是奴婢的造化了。”看她麵上一片嬌羞,模樣出落得比先前在乾清宮當差時更加水靈,東珠心想,太皇太後的眼力果然不錯,如果給秋榮換上一身皇妃禮服,她也絲毫不會比自己和錦珍差勁。正想著,隻聽仁妃又說:“不如到前麵閣裡坐坐吧。看你額上也有汗了!”說著,還拿出錦帕為榮常在擦汗。錦珍真的很會體貼照顧人,東珠由衷讚服。於是,四個人一同進了絳雪軒。沒有想到,這裡早已備好了各式茶點,再看插瓶裡新鮮的花枝、香爐裡柔柔的熏香,以及室內新換的與海棠同色的紗幔和窗紙,眾人心事各不相同。仁妃與榮常在均是有些意外。看到皇上麵色稍稍有些不自在,以及小太監大感意外失措的愣神兒,東珠自然明白這一切皆是皇上早早吩咐人準備的,應該是為兩個人遊園累了以備休息用的。心裡雖然感動,但在此時卻顯得有些彆扭。榮常在靠在臨窗的美人榻上,仁妃拉著皇上的手去摸她的肚子,皇上初起不樂意,也或者是害羞,但是不一會兒,他驚喜地叫了起來:“真的,他真的是在踢朕!”那是一幅很和美很溫馨的畫麵,東珠覺得在整個絳雪軒裡自己無疑是多餘的。她永遠不會也不可能像錦珍那樣賢良淑德地拉著皇上的手摸彆的女人肚裡的孩子,並且陪著皇上發自內心地歡笑與喜悅。她也不願意一個人置身於這和諧畫麵的一角,站在那裡像個傻子一樣礙眼。於是,她悄悄地離開了。走在海棠紛飛的小徑上,她突然想起錦珍剛剛說過的話:“斷腸花。是啊,今日與君共賞斷腸花。究竟是你之斷腸還是我之斷腸?是為今日斷腸,還是為昨日斷腸?”出來的時候,看到角落裡值守的費揚古與曹寅。說也奇怪,仿佛從承乾宮出來的時候,一路上隻有自己和皇上,並沒見半個人跟著。他二人什麼時候來的?自己竟然無從發覺。那麼剛剛的一切,他們究竟看到了多少?想到這個,東珠麵色發燙,仿佛紅杏出牆的婦人被相公抓到把柄。她原想就這樣視而不見,趕緊錯身而過。可是,她又想著這些日子總不見費揚古當值,更多的是明珠和曹寅。是不是因為皇上長時間逗留在承乾宮的原因,所以他刻意避開了?那麼今日又為何要出現呢?於是,東珠直麵走了過去:“皇上還在裡麵,可能還要等上一會兒,你們在這兒候著吧,本宮先回去了。”“喳。”兩人答話皆是一樣的簡省,神情亦是一樣的沉靜。沒有任何可以交談的機會,或者他根本不願意交談,因為當東珠的目光從曹寅身上轉向他的時候,他是那樣淡定從容,那樣視若不見。苦澀。像是被人按著脖子強灌了一大碗苦澀的藥湯子,東珠終於不再偽裝,她沉下臉任由眼淚在眼圈裡打了個轉轉兒,隨即堂而皇之地滑落下來。那樣晶瑩的淚珠。來得那樣急促。以至於一向木訥鎮定的曹寅當場愣住,他甚至張口結舌:“娘……娘娘。”然而,未等他說完,東珠已然跑了出去。“你快跟上去看看,娘娘手上還有傷。”費揚古說道。“怎麼是我?”曹寅好生奇怪。“不去,就算了。”費揚古如如不動,波瀾不驚。“真是個怪人。”曹寅還是不放心,於是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