鼇拜府中,鼇拜正獨自吃著悶酒,侍妾其其格坐在床榻邊縫著一件小衣服,但是今晚其其格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已經連著好幾次紮到了手,這一次她吃痛地哎喲了一聲,因為那血珠正好滴落在淡粉色的衣服上,她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鼇拜放下酒杯走到臥房,看到其其格麵色慘白,眼裡還噙著淚水不由愣住了,他有些手足無措地說道:“這倒奇了,你原來也會哭?”其其格未語,隻是愣愣地看著手裡還未上領的衣服,很是傷心。“罷了罷了,做這勞什子乾什麼?是誰又指使你乾這個了?”鼇拜大手一奪,便將那衣服扯過來遠遠地丟在一旁,拿起其其格受傷的手指含在嘴裡吮了吮,“這就沒事了。”其其格歎了口氣,輕輕掙開鼇拜的懷抱,走過去從地上撿起那件衣服。“這不是給彆人做的,是給我自己的孩子做的。”“你自己的孩子?”鼇拜愣在當場。他騰地一下站起身,萬分不敢相信地拉過其其格,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你是說你有喜了?”其其格對上鼇拜的目光:“聽到奴婢有喜了,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鼇拜大笑,他按著其其格的肩膀晃了又晃:“傻丫頭,真是個傻丫頭,當然是高興,為什麼不高興。這麼多年你一直沒動靜,還以為你不能生養呢。這下好了,這下就圓滿了。”聽到鼇拜如此一說,其其格麵上非但沒有半分喜悅,反而又有些傷感起來,她把自己的頭輕輕靠在鼇拜寬闊的胸膛上,心中暗暗難過。爺,你知道嗎?以前都是因為我自己吃了藥,所以才沒有孩子。而現在為什麼又要留住這個孩子?那是因為我害怕,害怕有朝一日當你離開我的時候,我身邊連一點念想都沒有。可是當這個孩子在我肚子裡一點一點成形,一點一點長大,我更是難以抉擇,難道讓他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嗎?“怎麼啦,你一向性情最是爽快,今兒自己這麼彆彆扭扭的。對了,是不是害喜?是哪裡不舒服了?還是想吃什麼?”鼇拜摟著其其格同坐榻上,“明兒一早我就跟福晉說,再多給你撥兩個人,再讓管家找兩個好廚子,你不是喜歡遏必隆府上那個南邊來的做點心的師傅嗎?明兒我就去跟遏必隆說把那個師傅也要過來,就在你這院兒的小廚房裡專給你做吃食。”“老爺。”其其格依在鼇拜的懷裡,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隻覺得自己的心更亂了。“老爺!”是管家齊日邁的聲音。“你坐著彆動。”鼇拜起身走到外間,齊日邁上前回稟,“老爺,宮裡來人傳話,說是太皇太後召您進宮。”“太皇太後?這個時候?”鼇拜想了又想,難道是為蘇克薩哈求情?閃念之後又覺不會,太皇太後不應當這樣明顯地乾預朝政。“來人起初並沒說是有什麼事,但是小的塞了些銀子悄悄打聽了一下,好像太皇太後因為什麼事情跟皇上起了爭執,一下子病倒了,如今幾位近支親王也已經入宮了。”齊日邁做事果然周道。鼇拜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看來是要咱們這些人去做說客。也罷,老夫就走一趟。”“老爺。”其其格從內室走出來,也顧不得齊日邁在場,緊緊拉住鼇拜的衣袖,“天都這麼晚了還是彆去了,有什麼事情明兒天亮再說也不遲啊。”“這叫什麼話?太皇太後宣召入宮,能等到明天嗎?”鼇拜拍了拍其其格的手,“好了,你安心睡,我去去就回。”其其格滿臉憂慮還想再勸,隻是鼇拜已經命人為他更換朝服了。穿戴妥當之後,鼇拜出了房門,臨了還特意再三叮囑其其格要早些就寢。看著他那寬闊厚實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無儘的夜色當中,其其格已然淚流滿麵。“你動心了?”其其格身邊的侍女冷不丁說道。“沒有。”其其格趕緊否認。“就算動心又如何?你能左右他的命運嗎?”那侍女的聲音十分低沉,“你實在不該留下這個孩子,留著他總是禍害,眼瞅著這鼇府就要樹倒猢猻散。原本那個時候,太皇太後論功行賞,你一定會有更好的歸宿,可是若你身上帶著鼇拜的種,以後可怎麼辦呢?”其其格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也許,我可以帶著他歸隱山林不問世事。我好歹跟了大人一場,不管太皇太後認為他是什麼,也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他,他的的確確是我心中的巴圖魯。能給他留下一點骨血,也算這幾年沒白得他的寵愛。”“癡人說夢。過不了一兩個月等你的肚子藏不了了,還不是要麵對一碗紅花?太皇太後絕不會允許你帶著這個孩子和這些秘密留在世上的。”那侍女麵上冷冷的,“好了,趕緊收拾收拾,車馬早在後角門候著了,你趕緊帶著那東西入宮去吧。”其其格萬分遲疑:“韓姬,我真的要這樣做嗎?”“由得你選嗎?”被喚韓姬的侍女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想想巴雅,想想以前的那些事,你現在想收手不乾,太晚了!”“太晚了?”其其格呢喃著,人也有些恍惚起來,“是的,是太晚了。”夜色,是夜行者最好的掩護。在夜色的掩襯下,其其格抱著一個藍布包袱悄悄出了鼇府從後角門上了那輛早已等候著的馬車,隨即一路飛馳往皇宮而去。其其格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害怕這樣的顛簸會傷了他,可是她沒有辦法讓馬車慢一些、穩一些。她隻能按照那個人一早已經確定的棋譜來行走每一步,她是個棋子,她隻是一個棋子。她強迫自己不斷重複這樣的信念,隻有這樣,她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下來。乾清宮中,當東珠被人引領進入大殿的時候,她微微有些詫異,殿上的氣氛萬分凝重,禦座之下分列兩邊的四出頭紅木高背官帽椅上坐著的都是朝廷中舉足輕重的親王、郡王,不僅如此,她還看到都察院與刑部和內務府的最高官員,隻是不禁有些意外的是在左側上首特意空了三張椅子,那應當是為三位輔臣準備的。雖然在心裡已經想過很多次接下來自己所要麵對的處境,饒是如此,親臨其境,東珠還是感覺到意外,無論如何這陣勢太過興師動眾了。她深深歎了口氣,儘量讓自己的儀態與情緒淡定些、從容些。她一步一步走近天子的禦座,然後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妾承乾宮昭妃鈕祜祿東珠恭請皇上聖安。”她好聽的聲音如同珠玉落盤,一字一字都叩在天子的心坎上,皇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放在寶座引枕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了濕意,沒有人知道對於眼下這個場麵,皇上比東珠更緊張也更加不願意麵對。時間一點兒一點兒流逝,皇上始終沒有叫起。他的確不想叫起,因為如果他叫了,就意味著接下來要按預定的計劃去走那個令人萬分尷尬與痛苦的過場,並且要最終做出那個他最為違心的決定。可是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這個時候他也是無力的。“你,起來坐吧。”皇上看出諸位親王、大臣麵上的焦慮與不解,終於開口說道。“謝皇上。”東珠起身坐在一旁,這個位子是特意給她留的,此時看來更像是待審的罪犯。不管怎樣她還是皇妃,至少現在她還是朕的妃子,那麼儘可能給她存些體麵吧。皇上在心中默默說道。“王叔,開始吧。”皇上麵無表情地說道。東珠少安,看來諸王已經決定將此事交由安親王嶽樂主審,在她看來安親王是最開明也最為客觀寬柔的,由他來出麵,或許預示著事情會向好的方向轉變。但是當她的眼神投向安親王時,她發現那個淡定從容一向波瀾不驚的安親王也有些許的變化,他臉上毫不掩飾地鎖著深切的憂慮與愁容,他是那樣無可奈何,那樣滿是不安與不忍。這又是為什麼?東珠暗暗心驚。“昭妃娘娘,今晚諸王與各位大人齊聚在此,隻為了弄清楚一件事。關於這件事,想必娘娘已經知曉。本王受皇上與諸位大人信賴,與娘娘就此事了解一二,還請娘娘體諒!”安親王緩緩開口。東珠還未答言,立即有王爺表示不滿。“安親王也太客套了,這可不是團圓節禦花園宴會上的寒暄,哪用得著你說這些,還是開門見山的好。”“是啊,速審速決,後麵還有多少大事等著呢。”眾大臣顯然十分不滿這樣的開場。東珠麵露慚色:“安親王是皇上的王叔,也自是東珠的長輩,有什麼話儘管問就是,不必為難。”“好。”安親王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齊佳裕德,齊佳裕德輕咳一聲,她手下的鮑司正便命人取上一物,展開之後呈給眾人觀看。“這幅畫可是娘娘所繪?”安親王問。“正是!”東珠坦然答道。殿內立即響起一陣小聲的議論:“果然是她畫的。”“遏必隆那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怎麼養出這樣一個女兒?”安親王環視四下,眾人默言。“這幅畫畫的是什麼?”安親王又問。“是宋太祖飲宴圖。”東珠答道。“娘娘為什麼要繪此畫?這幅畫又為何到了長公主手中?”安親王頓了頓,“可是送給長公主賞玩的?”“安親王,你若這樣問,就算問到明天天亮也問不完,為何不痛快些?”又有人抗議。皇上開口說道:“既然剛才已然公推安親王主理此事,這會兒大家還是少安毋躁吧。”東珠看了一眼皇上,她也許應該感謝他的解圍,她也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那分維護,甚至能看到他內心的掙紮與無奈,但是偏偏她最恨他的這種無奈,因為這更讓她對那位躲在幕後將一切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太皇太後充滿敵對與憤恨。於是她昂首回道:“是長公主聽訥爾杜講了那日朝堂之上關於蘇輔辭政引發的風波,身為皇家公主與鼇家的兒媳,她希望看到朝堂和睦、家宅平靜,她不希望額駙卷入任何的風波之中。她更希望能替皇上分憂。所以,當長公主同本宮講到這些的時候,本宮深感長公主憂國、憂君、憂夫的一片苦心,於是本宮自作聰明、自作主張畫了這幅畫。本意是想托長公主轉交給鼇大人。”她居然此時此刻還能保持這樣的鎮定,所有人都有些驚訝。但是大家也因此更加的義憤,她竟然這樣大膽,這樣公然將自己外結朝臣、乾涉朝政的行徑說出來,甚至絲毫沒有悔意和懼怕之意。那些王爺與內務府的官僚們仿佛被徹底激怒了。“既然她已經招了,皇上,下令動手吧。”“是啊,皇上,還等什麼?”皇上還未表態,東珠環視大家:“諸位王爺,諸位大人,你們要皇上做什麼?如今皇上已然親政,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什麼時候做,什麼時候不做,皇上自然可以自主決斷,並不會也不可能再授他人之意。”“嘖,真是好一張厲嘴。”“死到臨頭,怎麼還這樣放肆?難不成還以為有誰會給她撐腰?”東珠的話,引起大家的強力反彈。安親王伸手示意:“諸位,都請少安吧!”看著東珠,安親王實在很是擔憂:“娘娘剛才已經承認此畫是娘娘所繪,又是托長公主傳給鼇大人的,那麼娘娘此舉是想對鼇大人傳遞什麼樣的意思呢?”東珠稍稍停滯。的確,雖然她可以麵對皇上口無遮攔地說出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但是此時此刻,在皇家親貴與近支大臣麵前,她還是萬分難以啟齒。所以,她沉默了。她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話若是稍有不慎,必定會使整個家族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也必然會給朝廷帶來驚天巨變,所以在沒想清楚之前,她決定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