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是普天之下也是紫禁城一年之中最為熱鬨的日子,但即使再熱鬨,鹹安宮裡仍是冷冷清清的。此時,原本寂靜的宮道上悄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者正是裕親王福全。他手裡抱著一個布包袱大步流星走得飛快。手執燈籠為他引路的貼身太監小六子原本走在前邊,卻落了後。小六子一麵顛顛跟著一麵嘴裡勸道:“王爺走慢些,剛在乾清宮用了膳,若走得這樣急留神喝了風,回頭老毛病再犯了,這肚子疼起來,寧太妃可又要心疼了。”福全看了他一眼:“我頭前走,你跟上就是,這些日子沒進宮,今兒晚上額娘不定怎麼盼著呢。”“也是。”小六子應了一句。這主仆二人急匆匆進了鹹安宮,過了頭殿,才剛來到寧太妃所居的殿外,就看到寧太妃和貼身侍女柏姑姑正站在殿門口眼巴巴地張望著。“額娘,這會兒天寒地凍的,怎麼還站在風口裡?”福全幾步上前,一把扶住寧太妃。寧太妃喜極而泣:“瞧你,這不也是打風裡急吼吼地趕過來嗎?咱們母子連心,知道你今日必定回來,自然是惦著的。”柏姑姑從福全手裡接過包袱:“太妃和王爺屋裡說話吧,當心回頭真受了寒。”“是,是,是。”寧太妃看到福全,自是滿心歡喜,拉著福全便進了內殿。兩人在鋪著紅氈皮褥的炕上剛坐下,小六子便興衝衝走過來,撲通跪了下去,直接響當當給寧太妃叩了三個響頭:“奴才小六子給太妃娘娘拜年了,祝太妃娘娘身體康健、萬事如意!”寧太太笑著,一麵讓柏姑姑打賞,一麵說道:“我也不要什麼萬事如意,隻要你們爺,咱們裕親王能萬事順順當當,再早日納了福晉,把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我便是如意的了。”小六子喜滋滋地說著:“這回奴才跟王爺回奉天老家,可是長了見識了,王爺那個風采出眾,跟幾位老王爺比騎射、喝酒,都把他們給比下去了。那奉天的貴家千金,如今個個都想嫁王爺呢!這次回來,還有位格格非要跟著一起回來呢!”“真的嗎?”寧太妃喜出望外,眼睛使勁打量著兒子,原以為福全在男女之事上一向木訥,難道出去一趟真的就開竅了?福全沉了臉,狠狠瞪著小六子:“行了,太妃賞都賞了,彆在這兒胡唚了,趕緊下去找地方歇著去。”小六子拿著賞錢,樂嗬嗬地退下。寧太妃卻一再追問:“福全,你跟額娘說實話,可真有格格從奉天跟著你回來了?”福全麵色微紅:“額娘不要聽小六子胡說,那是明安圖家的格格。額娘也知道,開了春便是秀女遴選,明安圖家的這個格格一直養在奉天老宅,今年正好應選,所以在兒子離京前,明安圖便老早托付了,讓兒子回來時把他家的格格幫著帶回京裡。”“原來如此。”寧太妃不免有些失望。而一旁侍候的柏姑姑卻說:“太妃不必灰心,想這一路上,咱們王爺和這位格格定是相熟了。若是兩下裡聊得投機,太妃便去求了太皇太後,為王爺拴婚也不是難事。”寧太妃聽了,自是喜悅。福全卻趕緊把話岔開,讓柏姑姑將那布包袱打開,但見裡麵是一鋪黑油油的毛皮褥子。“這是兒子在北邊極寒冷的地方得的,聽說用了三四隻黑熊皮做成的最是暖和,往後夜裡,額娘把它蓋在身上,就不怕冷了。”福全拉著寧太妃,用手輕撫那黑亮亮的毛皮。寧太妃眼中含了淚,甚是感動,忽又想起什麼,趕緊問道:“兒啊,這次回來,可去見過太皇太後了,可有給太皇太後帶什麼禮物?”福全點了點頭:“兒子回宮之後,先去乾清宮向皇上回話,然後就去了慈寧宮,拜了太皇太後,還將幾棵老參送給太皇太後。”“太皇太後看著,可見歡喜?”寧太妃小心翼翼,似是有什麼隱憂。福全心中疑惑:“太皇太後看著挺高興的。怎麼,難道兒子不在宮裡這些日子,有人為難額娘了?”“沒有。哪有。”寧太妃掩飾,趕緊吩咐柏姑姑,“快去準備些熱湯熱飯來,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在前邊宴席上肯定也沒沉下心來吃什麼好東西。”柏姑姑應了,立即下去張羅。不多時,飯菜上桌,福全陪著寧太妃說了好一會兒話,然後便起身告退。福全出了寧太妃的寢殿,原本應當往西走夾道向南再經過前院出鹹安宮正門,但是就在自西向南拐的一瞬,他忽然停了下來。他聽到一首輕柔的曲音,不同於剛剛在乾清宮宴席間那種華麗高揚的音調,倒很是鬱鬱纏綿。說悲不悲,隻是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憂鬱。這曲子似有還無、淡淡的卻又不曾間歇,就像落葉在風中低舞時不經意發出的聲響,那樣無辜而低調,又在一時間,可將人心揉碎。於是,福全便折返回來,向北出後門經花牆繞過回廊,這裡正是東珠所居的福宜齋。福宜齋的門敞開著,能夠看到門檻裡那小小的起坐間,陳設一如往昔的簡單,一桌四椅而已。而東珠就坐在桌子的上首,對著房門,全神貫注捧著手中的塤,將那幽然的曲子一點一點流淌出來。福全站在屋外,不聲不響地聽著。東珠坐在屋內,不停不歇地吹著。黑漆漆的夜空,黑壓壓的殿閣,仿佛天地間,一切都不存在了。雪,就這樣毫無前兆,洋洋灑灑地飄飛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雪花覆在福全的頂戴、肩頭,甚至在他眉宇間結成冰淩,他亦一動不動。塤音幽幽,終於,戛然而止。“你可知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東珠的目光定定注視著福全,像在看他,又像透過他在看旁人。福全搖了搖頭:“福全是個粗人,不懂音律。”他老實而認真地回答,惹得東珠竟笑了。她歎了口氣:“這世上有兩種人我最恨,一是不懂裝懂,二是懂卻裝不懂。能像王爺這樣坦白的,才是最好!”福全又搖了搖頭:“我不明白。”東珠看著他:“你不用明白。好些日子沒見你了,你去了哪裡?今兒怎麼來了?”福全回道:“前些日子奉旨回奉天祭掃,今兒晌午,才剛回京。”東珠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想必為了與寧太妃共同守歲,你也是日夜兼程急巴巴趕回來,隻是不在前邊殿裡陪太妃,怎麼到我這裡來了?”福全頓了頓,略有些尷尬:“才剛在前邊陪額娘用了膳,原本就要出宮,聽到這曲子……便過來看看。”“哦?你覺得這曲子好聽嗎?”東珠又問。福全不假思索:“不好聽。”東珠愣了:“不好聽?那你大冷天還站在外麵聽了這麼長時間,連下雪了,你都不知道避一避?”福全麵上發窘:“這曲子雖不好聽,卻勾得人不能不聽。可聽了,又讓人心裡亂亂的,似是難過又似是半點法子也沒有,隻覺得無奈極了。”東珠聽了竟幾步從屋裡跑了出來,站在福全麵前,瞪大眼睛看著福全:“你還說自己不懂音律,你說得比誰都明白。這首《念殘》就是麵對人生種種不如意,絲毫沒有辦法,看著曾經擁有的東西在火中灰飛煙滅,卻無可奈何。這份自心底湧出的蒼涼,你竟感受得到?”“從心底湧出的蒼涼?”福全喃喃,他有些拿不準了,麵前這個東珠,與一直以來存於他心中的那個明媚女子究竟是不是一個人?他心底的那個女子是天下最快樂、最勇敢、最積極的,像陽光一樣能夠驅走任何角落裡的陰霾,給人以希望和快樂。難道這樣的女子,她心底也會有這樣無法排遣的悲傷和無奈嗎?“你怎麼了?是凍著了嗎?”見福全一動不動,愣愣站在雪地裡,東珠不由伸出手去摸福全的額頭。福全像是被電了一下,身子向後退了一步。東珠則拉著福全進了屋裡:“你先坐會兒。”東珠將福全按在椅子上,幫他取下頂戴,除去外麵的披風,又從小茶爐上拿起長嘴銅壺倒了杯熱茶遞給福全。福全接過茶杯,放在嘴邊就喝,卻猛地被燙到,即是這樣,他還是將熱水硬生生咽了下去。東珠愣了:“咦,你這人真是奇怪。這茶若燙,你待會兒再喝就是,誰讓你馬上就灌下去了,若是真燙壞了,寧太妃豈不怪我!”福全憨然一笑,並沒有回嘴。東珠歪著頭,看他眉上還有冰淩,忍不住伸出手去抹,她纖纖玉指觸碰到他濃厚的眉毛上,福全竟然打了個寒戰。東珠見了,皺著眉頭想了想:“看來你真是受了寒了,這樣,你等下,我去弄點熱湯熱水,給你暖和暖和,不然真中下病,又是我的不是了。”福全還未來得及回應,東珠已經閃身出去。不多時,便端來一個小砂鍋,裡麵熱騰騰冒著水汽,聞著甚香,卻看不清有些什麼材料。東珠把砂鍋推到福全麵前,又塞給他一把勺子。“吃吧,我秘製的十全大補湯,等你喝了發發汗,必然就會沒事了。”東珠說道。福全拿勺子舀了一口嘗了,覺得味道極好,又連著喝了好幾口。東珠得意極了,笑得很是甜美。福全見她高興,便一口氣將碗裡的湯努力喝乾,當湯鍋見底後,福全才看清那湯裡原來隻有一兩塊大骨頭和幾塊白蘿卜,不禁納悶。東珠看他喝得極香,便樂了:“怎麼樣,牛骨加上酸蘿卜,這湯味道不錯吧!”福全看她一臉明媚,心中卻不禁酸楚起來。今日除夕,各宮裡的湯飯,哪個不是用上等的材料精心烹製而成,不必說主材是鹿筋、麅子、魚翅、海參以及各式飛禽,就是配菜也是人參、燕窩、竹蓀和各式菌菇。而她這裡竟然隻是得了幾塊剔乾淨肉的牛骨頭,又隻配了些醃製的酸蘿卜,這待遇,就是連一二等的宮女也不如。福全心中難過,麵上又強要掩飾。見他表情怪異,東珠納悶:“難不成不合口味?罷了,你等著。”東珠又出了屋。福全得了空,便打量起這間小小的起坐間,原本再簡單不過的擺設,雖是乾淨,卻是簡陋得很。此時寒冬,這屋裡又沒有生地龍,實在比不得其他宮殿,極是陰冷。雖然屋裡擺了兩個火盆,也不太頂事。想到自小那樣金枝玉葉的東珠,福全便忍不住替她難過。但心中又不禁犯疑,自己曾經再三拜托了額娘,要多多照顧東珠,也暗中交代柏姑姑時常送些東西過來幫襯著些,可為什麼現在她仍是這般潦倒?而在東珠身邊跟著的那兩個丫頭,如今怎麼也沒了人影?正想著,隻見東珠又端來兩個小菜,還拿來一壺酒。“剛才這湯你既喝著不好,就把這酒喝了吧,等喝了酒身子就暖和過來了。”東珠親自給福全斟了一杯酒。福全看那酒壺,麵上一紅,那還是中秋時無意間聽到她說想喝酒,自己才叫柏姑姑送過來的,想不到她一直留到現在。“平日寧香和蘇雲盯得太緊,這酒我也一直沒得喝,今兒算你有口福。”東珠竟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哎,原本以為今兒我會獨自守夜,沒想到你這貴客來了,罷了,你我對飲一杯。”福全有些意外,但還是舉起杯子,東珠拿自己的杯子與福全的輕輕碰了一下,隨即一仰脖,便一口乾了。福全未多言,也是一口而儘。這酒,的確是好酒,入口綿軟,回香長久。“你身邊侍候的那兩人,她們怎麼不在?”福全問。“寧香的阿瑪、兄長都在禦膳房當差,所以我特意準了她假,讓她回去與親人團聚。蘇雲前兩日受了寒,這屋裡太冷,我讓她回宮正司調養兩天,那邊請醫問藥也方便些。”東珠夾了一口涼菜,放在嘴裡嚼著,聽著聲音極脆。福全心中暗道,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東珠究竟還是東珠,不管自己境遇是貴是賤,她還是如此俠義。再看桌上兩碟小菜,一盤是鹽漬蘿卜皮,上麵撒著紅通通的辣椒油,另一盤是黃澄澄的芝麻醬拌白菜幫子。如此簡陋的年夜飯,讓一向敦厚的福全心裡都動了氣,麵色越發沉鬱。“怎麼了?難道王爺是覺得東珠這菜色太過寒酸,怠慢王爺了?”東珠會錯了意。福全看著她,搖了搖頭:“那些奴才太過可恨,竟然給你這樣的吃食!明日,我一定要告訴皇上。”“告訴他?”東珠冷冷一笑,“王爺還是省省吧。我覺得沒什麼,他們以為這蘿卜皮、白菜幫、剃乾淨肉的大骨頭便不能吃了?卻不知這些東西才最是養人呢,不信,王爺嘗嘗。”福全將信將疑,用筷子夾起一塊蘿卜皮放在口中,拿牙一咬,脆生生的極有嚼頭不說,麻辣鹹香,唇齒留香。因為澆了辣椒油,雖是極為麻辣,但也不覺得燥,那蘿卜皮又像是浸著冰碴,爽口極了。“再嘗嘗這個。”東珠親自拿筷子為福全布了些麻醬拌白菜,這菜的賣相實在不好,軟塌塌的,但放在口中,卻是極香的。“不錯吧!”東珠又給福全倒了一杯酒,兩人對飲。福全越發沉默,看著麵前的東珠,福全覺得心裡不知是難過還是歡喜。東珠毫不以為然:“隨高隨低隨時過,人生不過幾十年,好又如何?歹又如何?最後誰也躲不過是黃土一,寶宮一缽。”福全直愣愣地瞪著東珠:“大年下的,說話怎麼也不知避諱。”東珠笑了,一飲而儘。福全抑製著心口的酸楚,也將酒灌入口中。兩人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對飲著。不知不覺,將一壺上好的梨花白喝了個乾乾淨淨。福全從小由蘇嬤嬤看管著,從未喝過這樣多的酒,一時間隻覺有些上頭。而東珠昔日在遏必隆府中時,是說一不二的大格格,又有老公主和額娘護著,自小和哥哥們一樣,所以是有些酒量的。此時,半瓶酒下肚,才是剛剛好。她站起身,看著外麵揚揚灑灑的雪花,隻覺得是那樣美。走出房間,來到潔白的雪地上,東珠仰著臉,淡淡地笑了。今夜,原本她以為費揚古無論如何都會來看她的,所以才支走了寧香和蘇雲。當福全進入院子的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她等到了,可是目光一掃,她便知道她錯了,來的不是費揚古,而是福全。福全永遠不會知道,在他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那兩道小菜和牛骨湯,是她精心準備的,原是想做給費揚古吃的。記得入宮前,每次自己帶了精致的食盒子給費揚古送去的時候,他總說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棄繁從儉,以普通的材料做出好吃的菜品,那才是真正的美味。原本,她想見的是他啊。好灰心。東珠伸手接著那雪花,當雪花落在手心融化的時候,感覺好舒服,那沁入手心的涼意,真的可以解痛。她喜歡這漫天飛舞的雪花。於是,像這雪花一樣,她旋轉起來。寶藍色的旗袍下擺隨著舞步翩然輕蕩,上下翻飛的手臂如同一雙靈翅展起,那感覺很像在花海中徜徉的一隻蝶。“人生如春蠶,作繭自纏裹。一朝眉羽成,鑽破亦在我!”福全看著在雪中起舞的東珠,不知怎的便吟出這句陸遊的誦蝶詩。於是,舞停了。東珠回望著福全,竟愣愣地笑了,笑得那樣酣暢淋漓,又有些傷感和絕望。“剛才,你聽懂了我的塤曲,而此刻,你又看清了我的舞步。福全,我認下你這個知己!”她竟像男人一樣,伸出手欲與之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