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不詳至於我是何人,這裡怎樣都好。問題是此處記載的原稿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此外。其中的內容究竟為虛構,還是以無限接近於現實的真事改編而成?究竟何人,為何而作——我就業於某大學附屬機構民俗關係研究所,由於工作性質的關係,經常會去地方村落進行各種實地考察。雖說具體的名字不方便透露,就在我去往S地區的各個村落實地調查離村人員的財產處分狀況之時,偶然發現了位於K村的一個世家的倉庫。裡麵實可謂名俗學相關資料的寶庫。但不巧的是並無法自由調查倉庫的內部,隻被允許閱覽調查所需的文獻,實在相當遺憾。然而麻煩的是這間倉庫著實令人相當難受,四處滿溢著令人脊背發涼的氣氛,就連見識過各地幾十個倉庫的我也是頭一回有這樣的體驗。我感到倉庫正不斷地窺視著自己,仿佛其本身就有了自我意識一般。置身於倉庫之中,就會被禁錮在為某物所注視乃至偷窺的感覺之中。興許是因為那裡有著古意盎然的頭盔與鎧甲,才愈發能感受到視線一類的東西吧。雖說也想儘可能地搜集文獻,但我還是希望能儘早從這裡脫身。一麵懷揣著這般矛盾的心理,一麵倉庫內做著調查。就在此時,我在長櫃上放置的行李後麵,發現了一本落在那裡的大學筆記。雖說筆記本略顯汙損,卻一眼就能看出與其他的資料和文獻大不一樣。恐怕是這家的某人不慎遺落於此的吧。於是我便帶著筆記本出了倉庫,想著待會交還回去。然而隨後在資料的處理——主要是圍繞著這些東西如何搬運的問題,鄉間世家所表現出的那種特有的傲慢不遜的態度,實在令我疲於應對,結果便筆記本的事完全拋諸腦後,就這樣裝在包裡辭彆了那家人。回到旅館以後,我立刻發現了筆記本,不過倘若被知道這是我未經允許就帶出來的,怕是得惹上大麻煩吧。考慮到隻要等到文獻全部整理完畢送還那家人的時候悄悄放回去就好。因此我便決定在此之前都不去管它。之後我將資料整理分析完畢,調查報告也做得還算滿意。雖說是有了完成一項工作的成就感,但一想到還得去那戶人家歸還文獻,就感到極其憋悶。與此同時我也想起了那本筆記,於是便從包裡拿了出來,無意中瞄了一眼,不禁瞠目結舌。裡麵記載的是大約距今十年前,在S地區的山莊“岩壁莊”中發生的高中生慘殺事件的細節。人物的名字刻意用了假名(本章原文所有的人名皆使用片假名,為了方便依據發音還原為漢字人名。),不過原稿的內容無疑是關於那個事件的記述。當時的我還是學生,連日來歇斯底裡的各類報道裡麵極其殘忍暴虐的內容,著實深深吸引著我的眼球。然而,這樁煽惑人們好奇心理的不祥事件,最終還是留下了成串謎團,成了無頭懸案。那個可謂凶悍的事件記錄的原稿,現今就在我的手上。這明顯是那樁事件的相關人員,對於事件本身極其客觀的記錄,僅此而已。但我的頭腦卻越來越混亂。初讀的違和感,到了第二次第三次的過程中,已然化為了某種無可言喻的微妙情緒。原稿絕未告知事件的真相。反複以後,各種疑問也接踵而至。也就是說,寫下這篇筆記的人,究竟為誰?所為何事?還有,那個“岩壁莊”殺人事件的犯人又為何人呢?現將這篇有問題的筆記內容記錄如下——“聽說在攀登這個半顏阪的途中,明明沒有人,身後卻會傳來‘喂’的一聲招呼呢。”抬頭仰望坡道的理代子(RIYOKO)慢慢回過頭,帶著不懷好意的,嘲弄式的笑容。眼前延伸至遠處的坡道上到處都是凹坑,看起來就像是剛吞噬過人類似的。並且被吞掉的人似乎還想自地底爬出來,形成宛若頭顱一般的突起,也跟凹坑本身一樣惹眼。“這算啥……恐怖故事?”總和理代子走得很近的直美(NAOMI),已然露出了十分畏怯的模樣。“然後回頭一看就會變成石頭嗎?”安弘(YASUHIRO)開玩笑說。“不對,那人會被朱雀妖吃掉!”理代子一臉慍怒地回了一句。即便隻是玩笑,她也討厭自己的話被反駁或否定。雖說她那副臭臉並未持續多久,但為了發泄心中的怒火的她,還是輕蔑地瞥了美代(MIYO)一眼,把自己的行李拋到了她的麵前。“美代,我的行李就拜托你咯。”直美也跟起了風。“給,還有我的。”在此之前一直眺望著周圍風景的朱美(AKEMI),看到兩人的做派後,也理所當然地放下了自己的行李。“哇,你們女孩子欺負起人來可真夠厲害的啊,或許比朱雀妖還要恐怖呢。不過為什麼你們女人的行李總是那麼一大堆?”安弘立刻掛著輕薄的笑容開起了玩笑。但並他並沒有勸阻理代子,反把自己和身邊幸太郎(KOUTAROU)的行李全都放到了美代腳邊,然後飛快地登上了坡道。“不不,還是我來……”幸太郎急欲取回被安弘拿走的行李。“嗬,幸太郎君,對美代挺不錯的嘛,難不成你喜歡醜八怪?”理代子用這般假惺惺地語氣說道,上下打量著幸太郎的臉,他也隻得低下了頭。“就剩我的了,這不公平啊。”獨自一人聽著隨身聽的茂輝(SHIGEKI)不知為何也知曉了狀況,便毫不猶豫地將行李塞給美乃。“美代呀,我們大發慈悲帶你過來,當然得好好感謝一下了。這點程度的報恩也是理應的吧。”在此之前就一直表現得戰戰兢兢的美代,聽了理代子的一番話更是嚇得渾身發抖。理代子看都懶得看美代一眼,便和朱美並肩爬上坡道。直美則緊隨其後。三人的前方是安弘,幸太郎和茂輝則跟在她們後麵。突然間,理代子回頭喝道:“還想怎樣?想變得和Y一樣嗎?你是想成為蓑蟲,從學校屋頂上跳下來,然後給你舉行葬禮嗎?”眨眼之前,美代的臉色大變。“我們六個帶你去山莊玩,不情不願的話就彆勉強了。不過這樣一來,哪怕你搞成Y那樣,我們也不管咯。”理代子俯視著坡道下方,特地以這種當事人誰都聽得懂的話攻訐美代,就如拙劣的腳本家筆下的台詞一般。她最喜歡的就是將這種人儘皆知的問題——尤其是她本人熟知的,反反複複地陳述,好讓人無地自容。幸太郎露出了擔憂的神情,茂輝打一開始就采取了事不關己的態度,其他四人便隻是冷眼旁觀著眼前的對話。Y在美代的班中完全被孤立,成了全班同學欺負的對象,其中欺負得最狠的,便是理代子等人的小團體。她究竟為何會被欺負呢?恐怕沒人能說出滿意的緣由。硬要說的話,或許是由於她表情陰鬱,動作遲緩令人不耐煩,還是個鄉下佬,卻又長相可愛,成績也很棒,更能感應到神靈的存在。不過對他們和她們而言,理由什麼的都無所謂。隻是因為與被欺負的Y恰巧在同一班級,所以理代子等人便這麼做了而已。如果沒有的話就硬找一個,要還是找不到就會去彆的班或者彆的地方找吧。“我會搬的。”美代如同自我責備般小聲嘀咕著,把行李扛到肩上。“那家夥在嘟嘟囔囔!”直美就像發現了什麼寶藏似的,喜不自勝地對理代子說道。“美代呀,我想你是知道嘟囔和犟嘴會怎麼受罰的吧?”理代子朝美代拋出一句冷冰冰的話,“哼”地一聲背過臉去,接著便和朱美愉快地談天說地,一起走上了坡道。“果然一到裡白莊就清淨了很多,真是太棒了。”理代子空空如也的雙手左右搖晃著,發出了歡快的呼聲。位於朱雀連山的霰之嶽山腳下的白莊一帶,從明治中期開始就被開辟成貴族建彆墅區。到了昭和時期,民間財閥的彆墅也陸續建了起來,不過意在與原先貴族的彆墅相區彆,因此便根據地形關係取名為上白莊和下白莊。理代子家族的世世代代都擔任著朱雀神社的神官。在這個地方擁有著很大的勢力。如今則是她的伯父——也就是她父親的哥哥——繼承了神社。理代子的雙親和她一起住在東京。即便是這樣,據說自理代子小時候開始,每逢暑假和正月,她還是會回到朱雀老家。雖說正月住在父親的老家,但暑假似乎多半是在裡白莊度過的。這是因為理代子的曾祖父在比上白莊還遙遠的,幾乎與霰之嶽的山體相接之處,建造了一座規模龐大的山莊“岩壁莊”。因此從孩提時代開始,每逢夏天,她都會去山莊裡生活。而這次她們所奔赴的地點,正是“岩壁莊”的所在。直至上白莊的半途都是鋪設好的公路,夏日期間也會有巴士行駛。但一到裡白莊,四周就會被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所包圍,頗有種涉足深山的情趣。不過從白莊到神神櫛至今還保留昔日運送木材的道路,近年來則被實際用於運送野菜等物產。從那條路稍偏一點的位置往前走就是裡白莊,故而此地絕非路上的孤島。除去交通不便這一點外,實可謂彆有洞天。“真是的,這個坡討厭死了。”爬都沒怎麼爬,理代子照例又任性地嘟噥起來。而另一邊,在雜草和礫石上麵磕磕絆絆的美代,跟在那六個人身後拚命攀爬著半顏阪。明明身在避暑聖地,但她從額頭到臉頰再到下巴,全都滾落著大顆的汗珠。對於都市裡長大的她而言,就算是正常攀登也有難度,何況還要加上她們的行李,爬得愈發吃力。“可不能拖後腿啊。”這回為了不讓耳朵靈敏的直美聽到,美代隻能小聲嘟囔著,然後加快了攀爬的速度。美代自小就是備受欺淩的孩子。幾乎全班同學都會去欺負她,無論年紀和學校如何變化,最終也難免受欺。雖說欺淩的程度有大有小,但畢竟在劫難逃。然而美代的情況還算是幸運的,好歹程度不重,即使被欺負,也沒到趕儘殺絕的地步。這是因為往往還存在比她受欺淩的犧牲者。不過Y就不一樣了,在進入中野原高中以前,便已從本地的中學時代,遭到了相當嚴酷的欺淩。美代深知這點。所以對他而言,最大的恐懼便是成為Y的替身。因為有Y 的存在,美代在快要遭不住的時候,還是能忍受住來自理代子他們的欺淩。對美代來說,Y相當於種姓製度的最底層的人。還有比自己更卑賤的人,還有比自己更淒慘的人——在美代的心中,應當還存有這樣的意識。恐怕她現在下意識地覺得自己的處境很危險,打心底感到害怕。“雖慘遭欺淩,好歹還能活到十七,正是因為還有比自己處境更悲慘的人在。”——該說多虧了她有這樣的選擇性意識吧。但到了最近,美代卻起了一些變化,她本人都未曾注意到。不過,眼尖的理代子卻似有所察覺。這種變化是對理代子等人乃至全班同學的強烈憤恨。在這之前當然也有過憤懣,但總的來說,還是膽怯的心情占了上風。特彆是遭受欺淩的時候,總希望早點完事,早點回家,隻是這樣的企盼著,都沒時間去發火。隻有當孤身一人身處浴室或者房間裡的時候,才會表露出這種憤怒的情緒。就在臨近暑假的時候,美代微妙地表現出了某種自暴自棄的態度。多年積攢下來的東西,眼見就要噴薄而出了吧。雖說從中是可以看出某種變化,不過在理代子麵前,她還扮演著從前的那個她……此刻美代的臉上,正淌著分不清是汗還是淚的水滴。她喘著粗氣,咬緊牙關望著坡道。倘若自下而上眺望著扭曲不平的半顏阪,坡道便像是忽然有了生命,蜿蜒起伏蠕動不停。在這令人不寒而栗的坡道上,安弘打著頭陣,然後是理代子和朱美,不遠處是直美,再往後是幸太郎和茂輝。美代則落在最後,幾乎處於貼地爬行的狀態。全員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爬了上去,這時安弘忽然停下了腳步。“哇,真是累死我了。話說你爹乾嘛要在這麼不方便的地方蓋彆墅啊?”“不是家父,是我祖父。”理代子立刻糾正道。“哈,這年頭有誰還叫什麼家父祖父,我老早就喊老爹爺爺了。”“那是因為我們出生和成長的環境都不一樣好把。”“好唄,但既然那麼有錢,就更沒必要選這種地方,去上白莊直接買棟彆墅不就得了。”“你傻嗎。正因為是真正的有錢人,所以才要在這種真正的大自然裡造彆墅,哪能跟普通的小土豪和暴發戶一樣。在這種連好路都沒一條的地方特地蓋起一座宏偉的彆墅,這可比上白莊那些彆墅貴得多了。”“呃,這樣啊。”安弘總算是理解了,於是理代子打算繼續往上攀登。“順便問一句,為什麼這裡要叫半顏阪?”就在那一瞬,理代子驀地停住了腳步。“你想聽嗎?”理代子回過頭詢問安弘,聽她的語氣,此刻瞳孔裡想必飽含著惡意的光芒。“哦,哦。”“我剛也說過了,攀登這個坡道的時候,有時會從下麵傳來‘喂’的一聲,於是反射性地回投看去,想知道在這種深山老林裡到底是誰在呼喚……雖然這麼想,身體卻動彈不得,也就是說,因為回頭隻能回到一半,所以便叫做半顏阪。”“那麼如果完全回過頭的話,就能看到妖怪嗎?”“是啊,朱雀妖什麼的……”“那是什麼樣的妖怪呢?”幸太郎少見地插了句嘴。“這個嘛……好像有人說是隻有一張大嘴和一條腿,也有人說是蓬亂的毛發,外加一個圓滾滾的身體或腦袋,長著血盆大口什麼的,總之據傳各種各樣的形態都有。”與其說理代子是在好心進行說明,倒不如說她很期待幸太郎害怕的反應。證據便是隨後她就眉開眼笑地問道“幸太郎君,你怕不怕呀?”“不過這種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安弘提出了疑問。“上小學那會來這裡避暑的時候,有個來彆墅幫忙的神神櫛村的老太婆,睡前會說一些流傳在這附近的傳說故事。”“呦,避暑的時候還有來幫傭的老太婆麼?果然資產階級就是不一樣啊。”“那是個讓人不大舒服的老太婆,真不愧是Y的同鄉啊。”“Y 的故鄉就在那裡嗎?”安弘吃了一驚,不知什麼時候摘掉了隨身聽的茂輝,意外的出聲說到:“也有化身為人的情況呢。”“嗯?你在說啥?”“朱雀妖呀。”“那就算不得什麼妖怪了吧。化身為人的朱雀……一點都不可怕嘛。”安弘立刻杠了過去。“這個故事有好幾種版本。”茂輝並未理會安弘,繼續淡然地說道:“從前,有個旅行者為了翻越霰之嶽而登上了個坡道。忽然間感到一陣寒意,回頭一看,有個男人也在攀爬著坡道。於是旅行者便向他打招呼說‘這坡真的好陡 啊’。可那男人連臉都不抬就這麼默默地攀爬著。雖然覺得他是個冷淡的家夥,但旅行者還是想跟他結伴而行。於是便放緩腳步等待片刻,想等他到了再一起攀登。然而男人的腳步非常遲緩,絲毫沒有趕得上的跡象。不得不放棄旅行者隻得加快了腳步。但是——”講道這裡,茂輝頓了一頓,然後繼續往下說——“旅行者感到身後有異樣的氣息,嚇了一跳,趕忙回頭一看,應當遠遠被自己甩開的男人卻已然逼近了。總覺得瘮得慌的路人再次加快了腳步,這時身後傳來‘喂’的一聲,他還以為是男人在向自己打招呼,轉身轉到一半時,又感覺聲音似來自更靠後的位置。然而這裡除了自己和那個男人之外,應該就沒有其他人了。於是旅行者就這麼半扭著身子,原地僵立不動。”茂輝再次停頓下來,觀察著大家的反應,直美已然害怕到幾乎抱住了理代子,安弘和幸太郎也是一副被故事深深吸引的模樣。唯獨理代子和朱美佯裝毫不在意,卻似乎也在豎耳聽著。連趁大家停下腳步時追趕上來的美代,都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汗,就這麼看著落在身後的理代子他們。“這時又傳來‘喂’的一聲。於是旅行者便不顧一切地完全轉過身子,隻見那個男人業已停在了坡道的半途,男人的下方並沒有人,也看不出他的嘴在動,依舊一如既往地低著頭,總有種不祥的感覺。再度感到恐懼的旅行者,正欲撒腿跑上坡道的時候——第三次又聽到了‘喂’的一聲。聲音明明是自男人身後傳來的,但他的後麵卻沒有人。已然驚恐萬狀的旅行者向男人訊問‘現在有聽到什麼聲音麼?’但男人仍低著頭抬也不抬。儘管已經嚇到渾身發軟,旅行者還是在坡道上堅持前行。這時又聽到‘喂’的一聲,還是自男人身後傳來的。旅行者情不自禁地大喊一聲‘誰,誰啊!’,那邊則回複道‘我啊!’。此時下方的男人轉身露出後背,隻見男人的後腦上有一隻大眼睛,脖子下麵則是一張巨大的嘴,背朝著旅行者以駭人的速度衝了上來,轉眼就把他吞到肚裡。這便是朱雀妖了。”茂輝一口氣把故事說完後,貌似已然膩味了,於是又把隨身聽拿了出來。“你是打哪兒聽到這個故事的?”麵對深感不可思議的安弘提出的問題,茂輝不多見地遲疑了一下。“我對名俗學很感興趣。這附近流傳著一些很特彆的民俗傳承,是個能稱得上寶庫的風水寶地。也是部分民俗學者的研究對象。”“你這家夥可真是有夠怪的。”安弘露出既佩服又驚訝的表情。“這麼說來……我也從另一個老太婆嘴裡聽到過類似的事情。”理代子意味深長地轉向了茂輝,不過茂輝好似自己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一樣,正認真地聽著他的隨身聽。見他這副態度,她就隻好催促朱美快走。這次是理代子和朱美走在最前麵,直美拚命緊隨,安弘和幸太郎則跟在她們三個後麵。茂輝則悠閒的照著自己的步調往上攀登,美代還是一臉癡愣地望著坡道上方。六人一言不發地重新開始攀登,正當茂輝走到半顏坡中點之際——“喂……”呼聲在半顏阪上回響著。刹那之間,大家的動作停了下來,仿佛被凍結了一般。周圍的空氣裡彌漫著毛骨悚然的氣息,霎時間萬籟俱寂,半顏坡被完全的靜寂所籠罩。似乎僅在片刻,坡道上就化為了異界。過了一會,六個人同時緩緩回過頭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無法言說的表情。膠著狀態持續了數秒——下個瞬間,數不清的石塊飛了過來。忽然拋下行李的美代在坡道上蹲了下去,之後便一直抱著頭,嚎啕大哭起來。儘管如此,石塊還是毫不留情地接踵而至。“嗚。”隨著一聲呻吟,鼻血滴在了坡道上。“當我白癡嗎!你在乾啥就沒點數嗎!我一定會讓你腸子都悔青的!”裡白莊的上空回響著理代子歇斯底裡的怒罵聲。“岩壁莊”位於霰之嶽的山麓,是挖開山體建造而成的。正如字麵所示,建築的背麵和右側麵向岩石陡壁,與其說是個人的彆墅,倒不如說更像個小型旅館吧。與白莊其他有曆史感的建築相比,總顯得有些傲慢不遜。或許是流露出了些許主人的性格所致。到達那裡的同時,六人便橫七豎八地攤在了在客廳的沙發上。和理代子自家不同,山莊顯得非常樸素,但僅從梁柱地板表麵溫潤的光澤,便能知道這其實已經奢華無比了。擺在那裡的四個單人沙發和兩個長沙發,不管怎樣的體型都能柔和地承受下來,散發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高級感。不過此時,占據了這塊洋溢著厚重感的空間的,卻是一群完全不合時宜,且心性惡劣的高中生們。美乃開始分發行李,當然,誰都不會對她一路把行李搬到這裡表示半分感謝。“啊啊,真是的,頭發都亂了,先去洗個澡吧。”理代子從包裡取出了數字,立刻亮出了她引以為傲的長發,直美也在包裡尋找著梳子,大概是想跟理代子保持同步吧。朱美則取出化妝盒開始補妝。“現在的女高中生花樣真多。”安弘照例又杠了一句,不過女生們誰都沒睬他,一旁的茂輝則是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正從包裡挑選著新的磁帶。幸太郎則坐在遠離二人的長沙發的一端,在收到自己行李的時候,小聲說了句“謝謝”。“你在乾嘛?沒看到大家走了這麼多路都很渴嗎,快把飲料拿出來啊!”剛剛交還完行李,理代子便以嚴苛的聲音使喚起美代。“飲料……在哪呢?”或許聽了是美代畏畏縮縮的口氣愈發氣不打一處來吧,理代子把梳子朝她一扔,大聲喝道——“當然是在廚房裡了!真是個沒用的東西!”“給我拿可樂噢。”安弘衝著美代小跑而去的背影喊道。“我要薑汁汽水。”朱美接著說道。“啊,那個,我的話……”聽直美不知所措的口氣,大約是想和理代子喝一樣的吧。但理代子卻默不作聲,看上去心情很糟,所以連問都沒法問。“除了咖啡都可以。”茂輝難得也表達了自己的喜好。“誒,你討厭咖啡嗎?”理代子話聽起來很是意外,但看得出她也為知道了他的喜好而感到由衷高興。過了一會兒,美代抱著一個托盤回來了。上麵有三杯可樂、兩杯橙汁、兩杯冰咖啡,還有一杯薑汁汽水。每個人都一言不發。美代並沒有分發托盤裡的飲料,隻是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理代子。無聲的時間持續了片刻——“這算什麼?”理代子總算出了聲。“乾嘛要搞這麼多!”她以尖銳的視線直視美代。“那,那個……”美代畏畏縮縮的樣子無疑是在給理代子火上澆油。“說清楚是怎麼回事。”“為了方便讓大家挑選……”“你說什麼?”“為了挑起來方便一點……”理代子浮現出了令人憎惡的笑容。“謔,美代也成長了嘛。”接著露骨的嘲諷道:“對對對,學會照顧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對你這樣的孩子來說。”她的笑意愈加濃鬱起來。“不過很遺憾哦,我想喝的是冰紅茶呢。”美代咬著嘴唇再次去往裡麵的廚房,她一麵行進在對山莊而言過於深長的走廊裡,一麵一遍又一遍地嘟噥道:“你給我等著,你給我等著,你給我等著,你給我等著……”廚房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有著樣板房一般的光澤。美代燒好開水衝紅茶包的身影,顯得異常清晰。遺憾的是冰箱裡找不到冰好的紅茶,就隻能從頭開始製作。稍微濃一點的熱茶一泡好便直接加入冰塊冷卻,不然會被抱怨“清湯寡水下不了口”。然後她回望著身後客廳的方向,露出了陰沉的笑容,把唾液混入冰紅茶裡攪拌。“這下就不會露餡了。”於是美代端著隻放著一個玻璃杯的托盤返回到客廳,不過到底還是理代子魔高一丈——“啊,冰紅茶嗎?我已經喝了冰咖啡,這就夠了,你自己留著喝吧。哦對了美代,你快把大家的行李搬到房間去吧,還有你今晚就睡這裡。”把剛剛朝美代扔出去的梳子——可能是直美幫忙撿回來的吧,粗魯地塞進包裡,理代子一麵用雙手擺弄著頭發,一麵這般發號施令。“就隻有我……”到後麵美代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了。“你敢不服?就你一人占著這麼大的客廳難道還不夠好嗎?”理代子厲聲喝道。“不過想想是有點可惜呢,畢竟你也用不了那麼多的沙發……這樣把,回頭搬一個長沙發到我房間裡去。”要是少說幾句就好了……美代臉上滿是懊惱,但已然悔之晚矣。於是她將托盤放在了客廳的桌子上,肩扛手拎著理代子她們的包,然後問道:“大家的房間都在哪裡?”“你自己找吧。如果搞錯了,就給我再搬一次!”理代子不懷好意地盯著被行李壓得顫顫巍巍的美代。“算了,我的就不用了。”幸太郎沒把包交給她。“快讓她搬!”理代子歇斯底裡的尖叫著,一把把靠墊扔了過來。“幸太郎還挺會挑長相的嘛。”安弘嗬嗬大笑。理代子瞪了他一眼,她的眼神恐怖至極,以至於安弘的笑容即刻收斂起來。理代子以視線威脅著安弘:“再敢這麼做的話,小心變成蓑蟲哦。”話音剛落,幸太郎的身軀猛然一震,拿著包的手一下子鬆開了。美代抱起幸太郎的行李,跌跌撞撞地出了客廳。她透著青白色的臉龐並不僅僅是在烈日下搬運行李所致,明明顯而易見,但卻沒人注意到。美代歎了口氣,暗含著自暴自棄的意味以及某種不可說的決心。正當她要去往二樓的時候,客廳裡傳來了朱美的聲音。“我轉校過來後就一直很在意,那個蓑蟲究竟是什麼東西?”“那你還是去問從蓑蟲到狐仙,外加火舞,喚起術還有奠儀回禮等等樣樣全能的權威——巫女理代子大人吧。”雖說安弘是這麼回答的,但理代子決心裝聾作啞,於是客廳便沉寂了片刻。到最後隻好由安弘自己來說了。“在中野原高中裡,流傳著一種叫蓑蟲的遊戲——不對,該說是儀式麼——反正就是類似這樣的東西。至於蓑蟲麼,隱身蓑你該知道吧?隻要穿上去就會變成透明人,誰都沒法看到。”“嗯嗯,跟古文上記載的一樣吧。”“也就是說,被蓑蟲上身的家夥,會被完全意義上視而不見。”“視而不見指什麼?”“就是無視呦,無視。那個家夥會被全班同學無視的,也就是說成了一個完全透明的人。”“看不見的人啊。”茂輝喃喃自語著。“嗯嗯,就是那個不知什麼時候說起過的推理的故事吧?”安弘隨聲附和道。“不過這裡也有默認的規則呢。比如說上課期間,野外活動,小組研究之類,總有無論如何也不能無視的情況,這裡屬於例外,可以和他有一定程度的交流。”“不過,接觸也僅限蓑蟲那方主動,反過來就不允許。”茂輝難得地給安弘的說明做了補充。“誒,這想法也太厲害了。”朱美似乎由衷地表示感服。“所以現在有當蓑蟲的人麼?”“不,現在沒有,以前Y是蓑蟲。”安弘朝著幸太郎說:“搞不好下一個蓑蟲就不是美代而是你了。”“呐,Y真是自殺的麼?”朱美無所顧忌的發言令安弘隻能緘口不語。“女高中生因為受到欺淩而跳樓自殺。”茂輝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這也沒啥稀奇的吧。就她本人而言就是他殺。反正沒這回事。”“沒這回事,是說不是他殺嗎?”“又沒哪個人真的把她推下去。所以才會說不是事故就是自殺,結果還是當做自殺了。”“沒有遺書麼?”看來朱美對這個話題樂在其中的樣子。不過安弘貌似以及被朱美問煩了,於是便敷衍了一句:“怎麼說呢……到底有沒有呢?”“啥?不是有的嗎?說是什麼因為個人原因……”理代子大笑著說。“喂喂,這又不是呈給公司的辭職信,不可能是這麼寫的吧。其實都是些對於理代子她們的怨恨之類。”安弘裝模作樣地以陰森森的語調說道。“如果Y真有這種膽量,乾嘛不在自己的葬禮舉行以前想想辦法?”理代子仿佛事不關己般說道。忽然間安弘似乎想到了什麼:“比起葬禮,我還是覺得火舞更加可怕。”“火舞?”朱美驚訝地問道。“從前背地裡信奉天主教的人是會被鎮壓的吧。”這會又是由茂輝來充當解說員。“嗯,那又怎樣呢?”“說是說鎮壓,但其實就是拷問,其中就包含了水刑和火刑。”“不就是綁在十字架上腳底放著柴堆,然後從下麵點火,是這樣子麼?”“不,不對。是把蓑衣裹在身上然後點火,這樣的話裡麵的人就會被燒得瘋狂亂跑吧。所以為了有趣就取了火舞這個名字。”“真是糟糕透頂的趣味。”朱美的話語裡滿是厭惡。“那麼,所謂中野原高中的火舞,是指每當經過成為蓑蟲的人身邊時,就故意撞他的肩膀。但凡有個人開始了火舞,周圍的人便會一個接著一個撞去他的肩膀,每次蓑蟲都會被撞到東倒西歪,這就是專供蓑蟲的火舞呦。”“哇,虧你們想得出來。”朱美似乎由衷地感到佩服。“欺淩也是分階段的,並不是心血來潮的東西。”不知為何,安弘的回答裡透著一股洋洋自得。“那麼奠儀回禮又是什麼?”“哦,那是去死了爺爺奶奶的同學家裡上香,第二天再以奠儀回禮為名頭向他們勒索。”“這算啥?”朱美一副難以置信的語氣。“騙你的。”安弘笑了出來,發覺上當朱美一個人喃喃自語道:“可是,人要是死了的話……”“不也挺好的嗎?”理代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要是死了的話就不會再受欺負了,還能當作亡者的追憶給我們聊供談資。”“是啊,要是巫女大人大發慈悲,把狐仙大人請出來了可就——”安弘的話剛說到一半——“想乾嘛?敢偷聽?你算什麼東西!”屋內響徹著理代子震天動地的罵聲。下一秒鐘,她抄起裝著冰紅茶的杯子,往門口抱著行李的美乃身上扔了過去。“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美代的嘴裡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訾罵。因為肩上手上都是行李,一不小心就會左搖右晃。每邁出一步,她都會難受得皺皺眉頭,大概是滲入衣服的冰紅茶令皮膚頗感粘膩吧。“不能像Y一樣,我絕對不會像你那樣……”此刻美代的雙肩微微顫抖,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如果這種摧殘還在持續的話,有朝一日某種強烈的情感便會自她的體內噴薄而出吧。辛辛苦苦把行李搬到二樓,美代卻還是不知道哪個人用哪個房間。無奈隻得返回客廳,向理代子低頭詢問。不想後者卻說沒看到本人的包就想不起來,其實根本就沒這種事吧。但是在此處忤逆理代子的話,隻會讓事態變得更糟吧。於是她隻得又把包一個個地拿下去問,在客廳和二樓之間來回了不知幾趟,總算把六個人的行李搬完了。然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理代子就給她分派了下一項任務。“今晚要在二樓的露台上燒烤,快把炭火給我生起來。”為了眺望岩壁而建造的露台,其大小足夠容納一棟獨棟彆墅。如果要在這裡進行燒烤,首先全套的家當是必不可少的,還得按人數備齊桌椅,從材料到木炭也得全部搬過去,而且還得生好炭火。美代一時間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還好她總算在理代子的叫罵襲來之前回過神來,難得麻利地開始了行動。不過理代子依舊對她窮追猛打——“喂,你還沒把沙發搬到我房間啊。我還要在房間裡歇會呢,給我快點。”即使把沙發搬到理代子房間,她也未必會用。等到明天反倒又會嫌它礙事,還得讓美代再搬回客廳。儘管如此美代還是把沙發搬到了二樓理代子的房間。“給我記著,給我記著,給我記著,給我記著……”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怨恨的話。雖說食材和烹調的準備工作都比較快,但木炭卻無論如何都燒不起來。本想拿報紙當做火種,但還沒等把木炭點著就燃儘了。由於美代從來都沒有燒過炭,所以根本不得要領。照這樣下去,無論花多少時間都沒希望。但自己若生不起火,又會引發理代子的暴怒,還不知會怎麼倒黴。一次又一次地點燃報紙,不知用團扇扇了多久的風。明明是涼風吹拂的露台,而美代的周圍卻是滾滾熱浪。理代子過來視察了好幾次,每次都是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還沒點著啊,真是沒用的東西。”“再不快點天都要黑了。”“就算是Y也早該把火生起來了吧,畢竟她可是個鄉巴佬呀。”“啊,還不行啊,我快餓死了。”“你啊真是個廢物,說不定比Y都不如。”“你給我死一死行麼?”每當這時,美乃都會身體一顫,表現得相當不安。雖然嘴上說著“你給我等著”“混蛋”“給我記著”之類,可隻要理代子在跟前,她就隻能變回戰戰兢兢的模樣。安弘也露了兩回臉——“還沒好啊……可把我餓死了。”如果木炭還是燒不起來的話,事情就大條了。幸太郎隻出現過一回,他隻是暫且從走廊的窗戶裡張望了一下,然後一副決心已定的模樣走到了陽台上。“讓我,我……來生火吧。”美代無視了幸太郎。一隻手拿著小斧默默地把大塊的木炭斫碎。沉默的氣氛自露台上蔓延開來。剛開始還抬著臉的幸太郎慢慢把頭垂了下去,露台上的數人同時陷入了沉默。耳畔唯有和風吹拂的微弱聲音。沒過多久,幸太郎就低頭右轉,離開了那個地方。“蠢貨……”美代小聲嘟囔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接著她以稍高一點的聲音說道。“你跟他們都是一夥的。”——等到音量比平時講話還要大時,已是幸太郎返回走廊關上窗戶之後的事了。等到火勢終於延及木炭,再把碎木屑與大塊的木炭均勻加入。為了使火焰能擴散到新加的木炭上麵,美代更加劇烈地搖著團扇。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茂輝已然站到了邊上。茂輝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雖不會積極地參與欺淩,卻也從不會特地加以勸阻,倒不是因為害怕一旦停下來就會欺淩到自己頭上,而是真心覺得事不關己。他盯著炭火說道:“這一帶除了建起這麼一座低級趣味的彆墅外,和以往並沒什麼變化呢。”拋下這句似乎是喃喃自語的台詞之後,他馬上回屋去了。把在廚房切好的蔬菜和肉搬來以後,美代就開始燒烤了。木炭雖很難引燃,但燒著後火力卻很強勁,肉隻烤了一會,露台上就彌漫起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在往返於廚房與露台之時,就把燒烤準備完畢的事通知了大家,首先出現的是安弘和幸太郎。“哦哦,看上去很好吃嘛。”安弘一麵以誇張的姿勢嗅著香氣,兩隻手拿起碗筷準備上了。“什麼呀,自管自就吃起來了嗎?”理代子責備道,她的聲旁站著朱美,直美緊隨其後。“茂輝呢?”理代子向安弘詢問,不過安弘滿腦子似乎隻想著吃肉。“待會會來的吧,還是吃起來先。”“這樣不行呦,幸太郎同學,快幫我叫下她。”語氣雖然柔和,卻是不容置喙地下了命令。“喂喂,彆把肉烤焦了啊。”安弘從一旁伸出筷子,開始將烤好的肉夾進自己的盤裡。“真能吃啊。”朱美看他就像看著一頭牲口一樣,但安弘滿眼都是烤肉,完全顧不上彆的了。“喂,烤好的肉不吃會變硬的,快來吃吧。”他含混不清的聲音,讓直美也覺得很有趣。“冷掉的肉就給美代吃好了。”理代子說了一句。“對哦。”安弘也深以為然。“但是,肚子好餓啊。”他還是依依不舍地望肉興歎,這時幸太郎終於把茂輝帶了過來。“太慢了!”麵對安弘的抗議,茂輝毫無反應。“那就乾杯啦。”理代子興奮地說著,一邊把杯子遞給茂輝替他倒上啤酒,安弘也替自己倒上,幸太郎和朱美則拿了可樂。直美猶豫了一會,似乎還是跟著理代子喝啤酒。理代子朝茂輝遞出了自己的杯子,茂輝不情不願地替她倒了啤酒。“乾杯!”隨著理代子刻意的歡呼聲,晚宴開始了。“快快把肉烤起來。啊,這是給你的呦。”安弘一邊說,一邊將烤好的肉夾到自己的盤子裡,順便將已經變冷發硬的肉像垃圾一般丟進了美代的盤中。“哎呀美代,真是太好啦,像這樣被男性親切對待,你還是頭一遭吧。”理代子取笑道。美代低著頭,一個勁地烤著肉和蔬菜,當然沒有吃的空閒。即使是變冷發硬的肉,對她而言也已經很好了。這般吃吃喝喝吵吵嚷嚷的狀態持續了一會,忽然間,這樣的對話戛然而止——“朝二樓左手邊的走廊走到底,最裡麵的房間是誰的?”茂輝難得朝理代子出聲問道。“不要在彆人家彆墅裡隨便亂看啦。”雖然嘴上頗有怨言,但茂輝居然能向自己搭話,理代子貌似很高興的樣子。“那裡是祖父的房間,由於他很少來,所以就一直關著。怎麼了?”也許是借著酒勁,理代子散發出與高中生完全不符的風韻,朝茂輝頻送秋波。“我就覺得那裡會有很多名俗學方麵的書。”“祖父好像是有這種興趣。”“那裡是有個奇怪的麵具吧。”“啊,那個啊。”“那是什麼?”“想我告訴你麼。”她朝茂輝靠了過去。“跟我去那個房間看看實物,我再告訴你吧。”朱美興致索然,直美倒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兩人的對話,幸太郎則低著頭,好像被邀請的是自己一樣,而安弘依舊與肉戰得難解難分。“不用,在這裡說就好了。”茂輝若無其事地回應道。“哼!”理代子氣得背過身去。“那是祖父從神神櫛村的某戶人家帶回來的,朱雀妖的麵具。”“誒,那是怎樣的麵具呢?”正忙著大快朵頤,根本沒空好好聽兩人對話的安弘忽然插嘴問道。“那是個很大的木雕麵具。粗糙的表麵給人以一種扭曲的感覺。沒有五官,隻在下巴附近有個張開的月牙形的大嘴,看著有些發怵。”茂輝邊回憶著麵具的造型邊回答道。“無論嘴張得多大,要是臉上啥都沒有的話也沒法戴啊。”“不過翻過來就能看到在兩眼的位置開了小孔。從表麵看,會因為亂七八糟的木紋和凹凸不平的表皮影響而不大顯眼。恐怕這是用於神神櫛村的祭神儀式吧。”“這麼要緊的東西就被你祖父從村裡搶了過來嗎?”大概是喝醉的緣故吧,安弘變得死纏爛打起來,但理代子自始至終也沒把他放在眼裡。“如何茂輝想看的話,我可以把祖父收集到的資料都給你看哦。”雖說她不以為戒地朝他使了眼色,但茂輝並沒有看向她,而是繼續對著安弘說道:“大致朱雀的‘雀’自,讀作‘SUZAKU’的情況比較多,但在這裡卻讀作‘SYUZYAKU’,興許有什麼意義。”“那個‘SUZAKU’ 是啥?”“這是與風水上的四神相應的稱呼。四神是指代表東南西北的靈獸。所謂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這些都是地形的象征,青龍意表江河,白虎意表街衢,朱雀意表湖海,玄武意表山嶽。江戶和京都的街道都是與四神相呼應來建造的,這點非常有名——”“你說的我聽不懂啦!”安弘一邊傻笑一邊大叫,可茂輝並未睬他。“或許是當地對於朱雀的解讀不同吧,從地理上看,它位於與南相對的北麵,而且也沒有象征著湖海的自然形態。朱雀神社所在的朱雀連山,看都不用看顯而易見就是山。也就是說,它處於本該成為北玄武的位置上。”“那麼是不是能從朱雀神社裡找到什麼理由呢?”朱美指出的問題令茂輝身子一震。“理由又是什麼?”安弘這回又纏上了朱美。“朱雀神社麼,那裡有個有趣的傳說哦。”理代子再度靠上了完全陷入沉思的茂輝,他對朱美的一句話就作出如此反應著實令她頗為不悅。之後茂輝便一麵對朱美的話深表興趣,一麵借此巧妙地從理代子那裡探聽自己想要的信息。在三個人的對話中,安弘時不時會往裡麵摻上一腳,直美和幸太郎隻能充當聽眾,或許是因為不擅喝酒的緣故,直美已然不勝酒力,就連一貫冷靜的茂輝也慢慢地有了醉意。晚宴就在這奇妙的狀況下達到了高潮,裡白莊的夜色愈加深了。“我去洗澡了。”也許是厭倦了與茂輝的饒舌了吧,理代子起身離開了座位,剛要離開露台的時候,她忽然回過頭來,嫣然一笑。“午夜零時,狐仙大人會大駕光臨哦。”客廳中央隻有一張長桌,其餘的東西都實現整理到角落裡。桌子上鋪著一張大紙外加兩支蠟燭,紙的正中畫著紅色的鳥居,鳥居的左側寫著“是”,右側寫著“否”。紙的左上角至右上角寫著“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等五十音的平假名,寫到右上角的位置就轉到右下角,以此類推正好繞著紙的四邊排列一周後,最後以“ん”結尾。理代子坐在桌子長邊的中間,那張紙正對著她的位置。她的右邊是直美,對麵則是朱美。三人都直接坐在地板上。朱美左邊的幸太郎雙手抱膝一臉不安的表情,右邊的安弘則是滿臉鄙夷地盤腿而坐。在幸太郎的身後,茂輝一個人坐在被挪到房間角落的沙發上,始終冷眼旁觀。美代則是在靠近門口的位置,也許是因為準備晚飯過於疲憊,一直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隔著桌子朝安弘所在的方向投以空洞的視線。美代身後的門按照理代子的指示,處於半開的狀態,走廊上正對客廳的窗戶,事先也隻開了一半。根據理代子的說法,這便是給狐仙大人預留的通道。客廳熄了燈,唯有置於桌子兩端的蠟燭上搖曳著的妖異火焰,是這個房間此刻唯一的光源。理代子緩緩地將一個小袋子放在桌上。這是一個茶道裡用於裝抹茶罐的袋子,她從裡麵取出了一個比圍棋子稍大一點的扁平石子,安放到了紙上畫著的鳥居上麵。“這是朱雀禦神體(神道教中寄宿著神靈的物體,祭祀中作為禮拜對象的神聖之物。)的一部分哦。”茂輝不由地探出身子,雖然並沒有出聲,但未及出口的那句“什麼?!”,仿佛業已在客廳內回響。他的反應完全合乎理代子的預料。她似已有所察覺,卻完全無視了他。與方才燒烤時的開朗完全不同,此刻的她散發出某種陰惻惻的氣息。“那麼,自此刻起我將召喚狐仙大人。”話音剛落,理代子便把右手食指放到了石子之上,接著朱美也做了相同的動作,直美一副能不上就不上的樣子,顯然十分害怕,但比起這個她更怕的還是理代子吧,所以還是不情不願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指。等三人依次將食指放在石子上之後,召喚狐仙的準備就完成了。三人分彆伸出右手,將食指置於小石子之上的情景,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詭異。由於她們的身軀一直沒有動作,令詭異的程度節節攀升。客廳裡彌散著令人胃疼的緊張與脊背發涼的不安。幸太郎等人早已惶恐不安,在昏暗之中頻頻環顧著四周。“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恭請大駕。”…………每個人都屏吸凝視著放置在紅色鳥居上的石子。“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恭請大駕。”…………片刻之後,唯有理代子的聲音回響在鴉雀無聲的客廳。“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恭請大駕。”……蠟燭的火焰瞬間噗的一聲竄了上去。“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恭候多時。”理代子發出了與平日裡完全不同的,莊嚴肅穆的淩厲之聲,接著稍稍喘了口氣,然後問道:“狐仙大人,汝為人否?”持續片刻的寂靜之後——沙、沙、沙、沙沙沙——手指下壓著的石子開始一點點地移動。之後,石頭停在了“是”的文字上麵。理代子依次環視著負責壓住石子的其餘二人的臉,看起來甚是滿意。石子再次移動起來,慢慢地回到了原先鳥居的位置。“狐仙大人,狐仙大人,能解我等之疑否?”對於理代子提出的確認,石子再次移動到“是”,由此她正式展開了提問。“狐仙大人,今日美代在我目力未及之處,尚勤勉否?”“否”“狐仙大人,有欲助美代之人否?”“是”“狐仙大人,此人現在屋中否?”“是”“狐仙大人,其為何人?”石子不動。等了一會,石子依舊紋絲未動。“狐仙大人,幸太郎意中人為美代否?”“否”“狐仙大人,有思慕美代之人否?”“否”“狐仙大人,美代有憎我之心否?”“是”“狐仙大人,美代有複仇之意否。”“是”“狐仙大人,美代首憎者為何人?”石頭緩緩蠕動起來,朝紙的四邊走去。分彆移動到り、よ、こ(理代子)的位置上。“狐仙大人,美代當罰否?”“是”“狐仙大人,當以何法罰之?”“み、の、む、し(蓑蟲)”“狐仙大人,蓑蟲之法何時行之?”“い、ま、か、ら(就是現在)”“狐仙大人,美代若為蓑蟲,則未有可使為雜役者否?”“い、る(有的)”“狐仙大人,汝意為可使人代之否?”“是”“狐仙大人,其為何人?”“い、る(有的)”“狐仙大人,請呼其名。”“い、る、い、る、い、る(有的、有的、有的)”“狐仙大人,此人現在此屋中否?”“是”“狐仙大人,此人為幸太郎否?”石子不動。“狐仙大人,此人為直美否?”石子不動,但直美的肩膀微微一顫。“狐仙大人,茂輝意中之人在此屋否?”“是”“狐仙大人,其為何人?”石子不動。“狐仙大人,請呼其名。”“い、る(有的)”“狐仙大人,茂輝意中之人,為我否?”石子不動。“狐仙大人,安弘有意中人否?”“是”“狐仙大人,其為何人?”“あ、け、み(朱美)”雖說安弘很想提出抗議,卻被現場的氣氛所壓倒,還是保持沉默。“狐仙大人,朱美中意安弘否?”“否”等石子返回鳥居之後,理代子暫且閉口不言。之後稍稍改變了語調,繼續提問。“狐仙大人,Y已往生否?”“否”“狐仙大人,Y緣何而死?”“お、ち、る(墜樓)”“狐仙大人,Y尚遺恨否?”“是”“狐仙大人,Y所恨者為何人?”“み、ん、な(所有人)”“狐仙大人,所謂全員,即為全班之人否?”“是”“狐仙大人,本班全員皆為Y治喪,Y怒尤未消否?”“是”“狐仙大人,Y將為祟否?”石子不動。“狐仙大人,Y若為祟,其力可禍至我等否?”石子不動。“狐仙大人,Y究竟死於何事?”“お、ち、る(墜樓)”“狐仙大人,Y死於自殺否?”“否”“…………”直美猛地抬起了頭。“狐仙大人,Y死於事故否?”“否”“狐仙大人,Y乃自墜而亡否?”“否”“狐仙大人,Y乃受推墜亡否?”石子不動。“狐仙大人,Y為他殺否?”石子不動。“狐仙大人,Y已被殺否?”“是”“狐仙大人,Y緣何被殺?”“い、じ、め(欺淩)”“狐仙大人,Y遭淩虐,乃至被殺否?”“是”“狐仙大人,殺Y者實為何人?”“み、ん、な(全員)”“狐仙大人,親戮Y者為誰?”石子不動。“狐仙大人,親戮Y者,現在此屋中否?”“い、る(有的)”“狐仙大人,請呼其名。”“い、る(有的)”“狐仙大人, Y知其為誰所殺否?”“是”“狐仙大人,請喚Y至此,可否?”“是”“狐仙大人,Y已至否?”“是”“狐仙大人,請詢究Y,殺彼者乃是何人?”“是”“狐仙大人,知我意否?”“是”“狐仙大人,殺Y者實為何人?”石子不動。“狐仙大人,殺Y者實為何人?”石子不動。“狐仙大人,殺Y者實為何人?”……在寂靜無聲的客廳內,響起了微弱的聲音——“是你……”客廳為真正的寂靜所包圍,令人真實地感受到所謂暴風雨前的平靜。“哇呀!”首先打破這一切的乃是直美,她慌慌張張地將手指從石子上移開,倉促地想要從桌邊逃離。她短暫的哀嚎剛剛平息,場麵就一下子陷入了混亂。地板上紛亂的腳步聲,完全打破了之前的寂靜。美代直直地凝視著桌邊的騷動。一味地遠觀著。然而她的表情很快就因恐懼而扭曲。下個瞬間,理代子發出了刺耳的慘叫,自丹田擠出的尖叫聲,令室內的空氣都微微抖動。接著理代子抄起被收到角落的西式台燈,朝門口狠狠地扔了過去。美代急忙把頭一低,那盞燈越過她的頭頂撞得粉身碎骨,化為碎片撒在了她的身上。麵對突然襲來的理代子,安弘終於起身加以阻止。如果在平時他應當會放著不管吧,但此時理代子的眼神看似是要來真的,頓感大事不妙。茂輝的反應也佐證了這點,他自沙發上立了起來,隨時打算助安弘一臂之力。“開什麼玩笑……看我不殺了你,你給我去死吧!死一百遍吧!”理代子宛如女鬼一般嘶吼著。美乃的衣服上到處都是斑斑血跡。低著頭身體蜷成一團。安弘站到了兩人中間,茂輝也在一旁站著。直美非但沒來得及逃走,反而被理代子扔出的燈反彈回來的碎片砸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直起了身,和幸太郎一樣僵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隻有朱美一個人覺得十分有趣,對眼前的光景樂在其中。“真,真的……會弄出人命的啊。”麵對安弘的勸解,理代子以令人膽寒的聲音說道:“我會殺了你,會給你下最惡毒的咒術。”雖說與自己無關,但直美和幸太郎仍在瑟瑟發抖,就連朱美也不安地皺起了眉。“美代沒資格當蓑蟲。給我記著,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的!開學以後就是你的地獄,比以往還要慘的地獄。”理代子扔下這樣的話,便走出了客廳。留在原地的人隻是略微鬆了一口氣。大概是感到若真如理代子所言,今後便會發生什麼無法想象的恐怖事件吧。五分鐘,十分鐘,不知過了多久……“差不多該睡了吧。”朱美的話把大家拉回了現實,好似詛咒終於解除一般,各自緩緩地行動起來。朱美首先離開了客廳,直美也跟在後麵。安弘對幸太郎說“走吧”,但那邊卻沒有任何反應,於是他一邊咂嘴一邊抓著對方的胳膊,就這樣連拖帶拽把他弄走了。茂輝意味深長地朝門口看了一眼,便一言不發地上了二樓。正當大家都已離去的時候——“都瘋了……發什麼神經……腦子壞掉了……”美代又開始嘟噥了,儘管如此,她還是做好了睡覺的準備,往長沙發上一躺,即刻睡了過去。冷颼颼的夜氣,順著為請狐仙而打開的走廊窗戶,悄悄潛入了客廳內,朝著深處的廚房,以及二樓的方向彌散開來。室內飄滿了陰冷的氣息。不過,與其說這是冷氣,倒不如說更像是靈氣吧。寒冷而忌諱,陰鬱而凶悍,乃是肉眼無法查知的預兆。自外麵抬頭仰望,整個“岩壁莊”都籠罩在這不祥的預感中。二樓的窗戶尚未熄燈的,乃是理代子、朱美以及茂輝的房間。不久朱美的房間暗了下去,然而其餘兩間房依舊亮著的燈光,一直未曾熄滅。直至整個裡白莊都似沉沉睡去的深夜時分,光亮方才消失。之後,黎明到來。孕育著恐怖慘劇的夜晚即將迎來破曉……第二天清晨,在六個人裡麵,安弘起得最早。此時的露台上,就在昨夜的燒烤用過的桌子上麵,已然備好了早餐。“哦哦,早飯是在露台上吃嗎?肚子好餓啊,餓死個人了。”他一大清早就吵吵嚷嚷地推開走廊的落地窗,到露台上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幸太郎還沒起來嗎?茂輝這家夥怕不是醉宿了吧?”說是這麼說,但他似乎也沒想要去叫醒他們的意思,就這麼咕嘟咕嘟地一口乾了橙汁,狼吞虎咽地吃著火腿煎蛋。朱美看到這副光景,皺著眉頭說了一句“跟頭豬沒兩樣”。朱美和幸太郎一前一後出了各自的房間,兩人都先下到一樓,大概是去洗漱了吧。上來就吃早飯的,也隻有安弘了。理代子、直美和茂輝還沒從房間裡出來,不過理代子起床氣可不小,所以也沒人敢去特地喊她起來。之後幸太郎返回二樓來到了露台上,朱美隨即出現在他身後。“一大清早就這麼能吃啊。”看到安弘這副吃相,朱美一臉嫌棄地皺了皺眉。“早上的食欲才是健康的證明。”安弘毫不退讓,依舊往嘴裡塞著吐司,大有連同朱美和幸太郎的份一起吃掉的架勢。“我隻要咖啡就行了。”“我也一樣。”看到朱美和幸太郎往自己杯子裡倒著咖啡,安弘也躍躍欲試:“等咱吃完了也來上一杯吧。”三人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聊起了昨晚的事。“狐仙什麼的都是騙人的把戲吧?”對於安弘的斷言,朱美的回答則頗為有趣:“誰知道呢,反正我是沒特地動過手指。”“比起這個,她才是要大難臨頭了啊。”幸太郎臉色發青,喃喃地說了一句。“這麼說來,好像沒看到美代啊。”“難不成是弄完早飯就去睡回籠覺了嗎?”安弘漫不經心地說道。“要是被理代子發現的話,可就完嘍。”朱美似乎是想說照這樣下去美代就有麻煩了。“與其這麼講,還不如替她想想辦法吧。”安弘和朱美以冷峻的目光注視著還還不肯放棄的幸太郎。“如果你想幫她,那也很簡單啊。你去代替她不就得了。”“你有這個膽子嗎?”“…………”兩人同時發難,幸太郎隻得沉默不語。“本來你要真可憐她,那就彆加入這個小圈子不就好了。結果你不也照樣讓她搬行李,使喚她做事嗎?”朱美還在窮追不舍。“我說你呀,一有機會就想去幫她,但隻要理代子在就隻會適得其反。你要真心想幫她,不如你就……”“沒用的。”朱美打斷了安弘的話。“啥?”“欺淩這種事,雖然也有不挑對象的時候,但更多情況下並不是這樣。尤其是理代子。即使幸太郎肯替她受過,想必理代子也沒法滿足。”默默聽著兩人對話的幸太郎終於開口說道:“我,我……至少應該對她………好………好……”話音未落,他忽然定住了。“哇——”緊接著,他一口鮮血吐在了桌麵上,就這樣趴了下去。“幸……太……”“呀……!”安弘的呼聲和朱美的慘叫交織在一起,兩人一起吐著血。安弘連同椅子一道朝後翻倒,朱美則跌落在桌子和椅子之間。方才還飄蕩在露台的咖啡芬芳之中,立刻夾雜起陣陣血腥。就在此時,理代子的房門打開了。剛踏上走廊的她並未注意到露台上的慘狀。她敲了敲隔壁直美房間的門,但一直沒有回音。她略感焦躁,反複敲打著房門。“直美!”在歇斯底裡的叫喊中打開房門的一瞬,滾滾的白煙自屋內流向了走廊。“這……這是什麼?”理代子一邊咳嗽,一邊朝屋內窺探。“起,起火了嗎?”她趕忙退回自己房間,拿毛巾捂上了嘴。“直美……”剛剛踏入房間,她隨即便以驚人的氣勢連滾帶爬逃了出來,接著趕緊打開了露台的窗戶,隻探出頭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著。不過,露台上鮮血橫流的景象,依舊絲毫未能引起她的注意。理代子幾乎是爬著穿過走廊,來到了位於最深處的茂輝的房間。“茂、茂輝!直美她……她……”她一麵呼喊一麵敲打著門,就在房門打開的一瞬,一股濃煙一下子湧了出來。“誒……”頃刻被仿佛具有自我意識的煙霧包裹的理代子,一麵劇烈地咳嗽,一麵怔怔地站在那裡。“怎麼會……”背對著露台的理代子,就這麼呆立在那裡,嘟囔著茂輝的名字,此時,她正後放窗玻璃上映出一個影子。那是一個右手握著小斧,身體被漆黑的運動服上下包裹著,頭戴朱雀妖麵具的恐怖影子……片刻之後,妖怪慢慢舉起了左手……哢、哢……輕輕地扣起了窗玻璃。窗對麵的理代子並未察覺。哢、哢、哢……妖怪繼續敲著窗。理代子依舊未曾察覺。哢、哢、哢、哢……妖怪拍打著窗戶。敲打聲好不容易才傳進理代子耳內,她先是朝左手邊的走廊看了一眼,接著回過了頭,妖物的身姿伴著陽台的慘狀終於映入了她的眼簾……“呀呀呀呀呀呀……”開闊的“岩壁莊”裡,回蕩著理代子的慘叫。那聲慘叫就似行動信號一般,朱雀妖將小斧高高舉起,對著眼前的落地窗狠狠地揮了下去。砰——窗玻璃粉身碎骨,碎片朝著理代子飛散過去。“不要啊!”理代子立刻用雙手護住臉,窗玻璃就隻有上半部分被敲碎了。妖怪以高爾夫球的揮杆動作揮動斧頭,下半部分的玻璃也應聲碎裂。劈啪——嘩啦——這次碎片是從下方朝理代子襲來。理代子雙手護臉,迅速向後退去。“你,你是哪個?”理代子自舉起的雙手指縫裡露出雙眼,上下打量著妖怪,試圖弄清其真實麵目。然而妖怪對理代子的提問毫無反應,直接踏著窗框進入了走廊。嘎吱嘎吱……踐踏碎玻璃的聲音傳入耳畔。理代子朝妖怪的腳底瞟了一眼,隻見它的雙腳穿著運動鞋,而理代子的腳上則是拖鞋……似乎醒悟到形勢對己方不利的理代子,似脫兔一般朝走廊外跑去,就在那一瞬,妖怪揮出的斧頭掠過她的腹部,噗嗤一聲陷入了牆壁之中。理代子的睡衣頃刻間染上了斑斑血跡。“唔唔!”理代子發出沉悶的哀嚎,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側腹。但她隨即發現身旁的妖怪正欲拔出嵌在牆裡的斧子,於是倉皇逃出了走廊。噗的一聲,妖怪拔出了斧子,朝理代子身後追迫而來。混亂之中理代子一側的拖鞋不慎甩落,不知是不是玻璃碎片劃破了腳底,走廊裡她跑過的地方,留下了殘缺不全的血腳印。啪嗒,啪嗒,啪嗒…………妖物緊緊相隨,一麵疾驅,一麵將斧子刃口朝著自己高高舉起。嗒、嗒、嗒……理代子在二樓的走廊裡奔逃。咚、咚、咚……朱雀妖緊隨其後。理代子落荒而逃。朱雀妖窮追不舍。理代子終於逃到了樓梯的位置。呼的一聲,妖怪瞄準了理代子的後腦,脫手擲出了斧子。斧子霍霍生風,飛旋而至——哢的一聲,斧子正中理代子的右肩。一擊之下,理代子一個趔趄朝前撲去,沿著樓梯上一路翻滾到了中段的平台上。妖怪也因承受了投擲斧子的反作用力,一下子失去平衡,在走廊上朝前栽倒,頭部猛磕了一下地麵。震天動地的聲音響徹走廊——隨後,一切陷入了寂靜。理代子和妖怪一時間都動彈不得。不知過了多久——“嗚嗚”樓梯中段的平台上,傳來了理代子的呻吟。“啊唔唔唔唔……”她拚命想要爬起來的聲響,傳到了二樓走廊。妖怪對此產生了反應。“…………”妖怪徐徐地支起身子,伸手將臉上的麵具扶正,緩緩地站了起來。由於摔倒的時候磕到了左膝,它便拖著左腳朝樓梯前進。邊走邊將手伸進運動衫的衣襟裡,取出了一件用布裹著的扁長物事。伴隨著沙、沙、沙的腳步聲,包裹的白布被層層解開。沙、沙、沙的聲音慢慢逼近樓梯,細長的布條滑落到妖物身後,裡麵亮出了一把大號菜刀。正當妖怪來到了樓梯之上時,右手恰好握住了菜刀柄。它居高臨下地看去,隻見理代子背靠著牆壁,勉強支起上半身起來抬頭仰望著。沙,沙……妖怪拾級而下,纏在刀柄的布垂落在樓梯上,宛如路標一般。理代子並沒有動作,隻是直直地瞪著妖怪。沙,沙……妖怪一級一級地接近理代子。它壓低了右手握著的菜刀,隨時準備刺穿她的小腹。五……四……三……二……僅剩一級台階的時候,理代子突然暴起。“嗚哇!”妖怪左腳挨了一斧,哀嚎著倒了下來。理代子朝著樓梯下發足狂奔,妖怪當即朝她背後揮出了菜刀。菜刀掠過了自腰及臀的位置,傷口並不太深,但理代子似乎又一次失去了平衡,她緊緊抱著樓梯扶手癱坐在地。是因為剛才是半坐著的狀態,揮斧的力道不足所致嗎?拚死爭取的時間,就隻有這麼幾分鐘嗎?此時理代子的腦內定然翻滾著這樣的念頭吧。她在已能目及一樓走廊的樓梯中間,一麵蹲著,一麵透過扶手欄杆注視著妖怪。妖怪一麵從視野中捕捉著她的身影,一麵猛地拔掉了紮在左腳上的斧子。“嗚……”妖怪不禁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儘管如此,它還是將纏在菜刀上的布一把扯了過來,開始包紮左腳的傷口。理代子就這樣木然地凝望著,恍若被它的行為魅惑住了一般。應急處理完畢之後,妖怪將菜刀換到左手,右手則拿起了斧子,緩緩地直起了身子。可傷情卻超出了預想,它很快又跌倒在地。“哇啊啊啊啊!”看到著一幕的理代子大喊著跑下了樓梯,但興許是被嚇到兩腿發軟了吧,她沒法完全立起身子,幾乎是翻滾著自樓梯上滑了下去。妖怪僅以雙臂的力量在爬過了平台,像蛇一般俯著身子遊下了樓梯,朝理代子猛撲過來。“不要啊啊啊!”伴隨著淒厲的慘叫,理代子從妖怪身上爬了起來,朝玄關的方向跑去。妖怪護著腳慢慢地挪動著身子,先是將脫手的斧子和菜刀拾了起來,雙手各持一件,然後往玄關的方向走去。此時走廊的儘頭傳來一陣急促的“喀嚓喀嚓……”,應當是理代子拚命扭動門把手的聲音吧。“打不開!為什麼!為什麼會打不開!”理代子絕望的喊叫響徹走廊。妖物甫一現身,理代子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從它的身旁鑽了過去,迅速躲進了廁所。裡麵傳來了哢嚓一聲。妖怪將手放在門把手上。喀嚓喀嚓,喀嚓喀嚓……果然落了鎖,而且裡麵似乎還被什麼東西頂著。啪嚓,啪嚓——妖怪掄起斧子朝廁所門劈去。啪嚓,啪嚓,啪嚓,啪嚓——眼看著一片片木屑飛散開來,廁所門即將四分五裂。隨著砰的一聲,門應聲而開。理代子猛地把潔廁劑潑到妖怪臉上,一口氣奪路而逃。刹那間妖怪畏縮不前,但由於麵具雙眼的開孔很小,潔廁劑幾乎沒有進到眼裡。於是它立刻起身追趕朝屋內逃竄的理代子。妖怪剛剛踏進廚房,平底鍋就撲通一聲甩到了它的臉上。理代子抄起菜刀朝著身形不穩的妖怪突刺過去——她手中的菜刀紮進妖怪腹部的刹那,卻被咯地一聲彈了回去。“誒?”菜刀一擊不中令理代子大驚失色,趁著這一瞬的破綻,妖怪的斧子轟然而至。從水平方向揮來的斧子劈在理代子左臂的肌肉上,鮮血噴湧而出。接著妖怪隨即刺出了左手的菜刀。噗嗤一聲,菜刀紮上了理代子的左腰,妖怪隨即從快要倒地的理代子身上拔出菜刀,繼續刺向她的背部。為了拔掉紮在背上的菜刀,理代子在廚房裡到處亂跳,宛如跳著什麼奇妙的舞蹈。妖怪雙手持斧繞到一直跳著的理代子身後,從斜上方朝右腳小腿肚猛劈過去。嚓的一聲,仿佛小刀插入了熟透的水果一般,霎時間皮開肉綻。“哇啊啊啊啊啊啊!”理代子趴在地上,發出野獸般的哀嚎。妖怪拔下了理代子背上的菜刀,用腳踝將她翻了個身,用菜刀將她的右掌釘在了地板上,然後舉起斧子,一口氣將手腕斫落。嘩——鮮血四處飛散。“啊啊!呀……”理代子伴著一陣無法形容的嘶喊,在廚房的地上不住翻滾。妖怪就隻是在一邊注視著,就這麼一個勁地盯著渾身鮮血,瘋狂地在地板上來回爬行的理代子。片刻之後,妖怪朝水平位置舉起斧子,然後鎖定目標——瞄準理代子搖搖晃晃站起來的瞬間,它呼地一揮出了斧子。理代子的腹部華麗地撕裂了。眼看血撲簌撲簌地往外冒,腸子從腹部的一字型切口裡露了出來,很快便咕嚕咕嚕地垂到了地板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理代子一邊尖叫,一邊用左手和已然齊腕而斷的右手托住從自己的軀體裡不斷溢出的腸子 ,拚命地想要塞回肚子裡。但她的努力完全是徒勞,幾乎所有的腸子一下都滑落到了地板上。此時理代子的腦內已然全無妖怪的蹤影,她或許一心隻想把這堆不管怎麼塞都會掉出來,宛如吸水脹開的意麵般的腸子,再次放回自己的肚子裡吧。妖怪冷冷地注視著這樣的理代子。過了一會,它慢慢地舉起了斧子。地板上的理代子正六神無主地扭動著,妖怪一麵小心翼翼瞄準她的頭部,一麵一點一點地將斧子挪到她的頭顱上方,就這樣靜止了片刻——接著一鼓作氣地揮下。噗的一下,手腕上傳來了剖瓜般的聲音和觸感。理代子還在咕嚕咕嚕地痙攣著。廚房裡立刻飄起與血腥不同的彆的臭味。理代子失禁了,她的糞尿臭夾雜在嗆人的血腥氣裡擴散開來。麵對仍在痙攣的理代子,朱雀妖再次舉起了斧子,聲嘶力竭的嚎叫道——“你給我去死一百遍吧啊啊啊!”“岩壁莊”終於回歸了平靜。在彌漫的血腥之中,整個山莊被死寂的時間所支配。“…………”唯有朱雀妖的身姿自舞台上消失無蹤。無人知曉,無人覺察。在讀了這本筆記上所述的記錄後,我想以自己的方式調查一下“岩壁莊”事件。但對於既非偵探也非犯罪學家的我而言,就隻能在圖書館仔細瀏覽當時報紙的微縮膠片,尋找有關的報道,之後再儘我所能地搜尋了當時雜誌刊載的報道。結果總算弄清了以下事實。因為擔心一去不歸的理代子等人,理代子的父親便聯絡了朱雀神社的兄長。於是她的伯父為了查看情況來到了“岩壁莊”,這才發現了慘劇。伯父首先發現了在廚房裡被大卸八塊的理代子屍體。值得注意的是,此處還有筆記裡未曾提及的慘狀。理代子除了右手齊腕而斷,腹部撕開一條大口,頭顱被割下以外,連四肢也全部被切斷,而且現場沒有找到她的頭顱。伯父當場嘔吐不止,隨即報了警。警察在二樓的陽台上發現了安弘、朱美、幸太郎的遺體,在客房裡發現了茂輝和直美遺體。安弘、朱美、幸太郎的死因是服毒。咖啡壺裡檢測出了殘留的農藥。但更為奇怪的是茂輝和直美據說是被大量燃燒的鬆葉熏死的。一般情況下人是會被煙霧嗆醒,但由於兩人都攝取了大量酒精,被認為是在醉酒狀態下窒息而死。六人都已死亡一周。調查進行到這裡,我便確信了這樁事件的犯人乃是美代。毋論隻有她未被確認死亡,而且隻要讀過筆記便可知她有明確的動機。而且除去美代之外,無能能進行如此慘烈的屠殺。然而在進一步的調查中我又發現了出乎意料的事實。在發現六具遺體之後的第三天,美代的遺體也在“岩壁莊”的懸崖下被發現了。她是死於墜崖。而且據解剖的結果及其他情況推測,她很可能先於六人死亡。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若美代真的最先死亡,那就沒人能夠殺害那六個人了。不對,難道說美代是死因本就是他殺嗎?還是說美代跳崖自儘,由此為誘因引發了“岩壁莊”的連續殺人事件呢?是有誰為美代複仇了嗎?那樣的話,也可能是替在事件之前受欺淩而死的Y複仇嗎?但那又是誰呢……?難道在事發當時,“岩壁莊”裡除了那七人之外,還有其他人嗎?如果那人就是犯人,暗中窺探著大家的破綻,再一口氣大殺特殺的話……可是——無論怎樣隱匿,難道還能從七個人的視野裡逃脫嗎?而且隻要讀了那本筆記,就會發現犯人時常監視者七人的一舉一動。如果說是美代倒也符合,但與其說她是犯人,到不如說她是第一個受害者吧。不行啊……我的推理歸根到底不過如此。如開頭所述,我懇切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來解開這個謎團。懷揣著這樣的想法,我自作主張將這篇筆記發表在這裡。我再次補充一點,正如一開始所說的那樣,“岩壁莊”殺人事件成了一樁無頭懸案。對了,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寫。理代子被割下的頭顱,在二樓的書房,也就是理代子祖父房間的桌子上被發現了。據說那顆被隨意放置的頭顱之上,覆著一張朱雀妖的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