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那是一條比榣山還要高大的巨龍,通體漆黑,雙眼映射出金色光芒,虎須鬣尾,不怒而威。“小子何人?闖入此地,擾吾安眠。”黑龍說話的時候,仿佛整個天地都在低吼,振聾發聵。百裡屠蘇並不恐懼,隻是出神地看著黑龍,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金色眼瞳……你是慳臾。”黑龍被喚做慳臾,尖吻一下子逼近了百裡屠蘇:“凡人!何以知曉吾名?!”百裡屠蘇迷茫地搖了搖頭:“慳臾是一隻快要化蛟的虺,怎會是龍?那以後……太子長琴……不周山……鐘鼓……”慳臾眼中金光大盛,爪尖以不及反應之勢在百裡屠蘇額間虛點了一下,“你——竟是人仙半魂!一介凡人身中如何會有……罷了!”見百裡屠蘇始終渾渾噩噩,慳臾再不耐煩,“是與不是,戰過便知!”“……”殺氣滾滾而來,百裡屠蘇再迷茫也不會妄自丟了性命,本能地拔劍相對。一龍一人,就這樣隔著不到十尺的距離,如此對望。人與龍的惡戰,當是怎樣?慳臾利爪微抬,似要將百裡屠蘇瞬間撕個粉碎。百裡屠蘇足下一點,人已輕躍入高空。慳臾不屑地一哼,隻因人在空中,並無依憑借力,最是被動,此刻的百裡屠蘇,看上去渾身皆是破綻,彈指間任它宰割。慳臾早已修成應龍之身,它一口龍息,隻見掃落的崖石草木俱化作了粉塵,卻並未如預計的那樣掃中百裡屠蘇。再一凝神,百裡屠蘇一口真氣未絕,不知從哪裡借來一道力,竟又躍高了七尺。“小子身法雖好,不過是逃命之技!”慳臾口中低吼,“斬!”隨著它的召喚,一道刺眼光芒劃過,雷霆自晴空而降,正劈向百裡屠蘇。百裡屠蘇已有防備,運起天墉城心法凝出一枚青色光球,將自己包裹在內,不僅阻住了下墜之力,更形成一道屏障。落雷擊在青色光障之上,白光大盛,四散開來。雷擊接連而來,力量一道更勝一道,青色光障很快不能維係。百裡屠蘇看準時機,長劍破空而出,直刺慳臾頸間。慳臾利爪輕輕一撥,金鐵交鳴之音後緊接著一聲刺耳的“鏘一”,百裡屠蘇的青冥長劍竟斷為兩截,人也被遠遠打落到一旁。眼見長劍已廢,百裡屠蘇穩住身形,運起火焰之力,使出一招怒濤龍驤。此技因攻勢凶猛如濤、氣概威武如龍而得名,此時用來,卻是對戰真正的應龍。那靈氣聚成的火焰之龍確有怒濤之象,張開血口撲向慳臾,但上古戰龍之力遠超想象,慳臾微微張口,竟噴吐出十倍於火龍之巨的水龍!二龍相交,以有形吞噬無形,以潭水澆熄火焰,以應龍之威擊殺凡人之力。“小子!若不想就此化作齏粉,便激發出你所有的魂魄之力!全力一戰!”語畢,慳臾逆鱗暴起,抖落的水珠都如雨箭一般,射向百裡屠蘇。“魂魄之力?”百裡屠蘇雖不情願,但情勢所迫,借著就地翻滾之勢,取下了背後的焚寂。焚寂在手,仿佛與靈魂相互輝映,百裡屠蘇深感靈氣之充盈遠超過往,隻是那種焚燒血脈的煞氣之痛,今次卻輕了許多。焚寂橫於胸前,他暗暗運氣,又一次攻了上去。借著身法之便,一眨眼的工夫便欺近了慳臾。慳臾竟不反擊,亦不閃躲,黑鱗之上仿佛有釉色光芒,焚寂的劍氣擊上去,劍光如火紅的若木花漸次開放,綻放後卻未留下任何痕跡。百裡屠蘇心知與對手之間無異天壤之彆,再度運氣,竟要使出兩敗俱傷的“毀殤”之術。此術乃是以自身凶戾之氣融入天墉劍術的招數,凶煞異常,對自身消耗極大,若非攻之不破的敵手,輕易不取此策。上一次被迫用出這招,便是在鐵柱觀力戰狼妖之時……可是這一次,他麵對的可是天界應龍,通天徹地的龍。慳臾金色的眸子閃過意味難明的光,生生應了這一招,感受著百裡屠蘇的靈魂之力。“嚓……”一片黑色的龍鱗脫離了慳臾的身體,同時飛入空中的還有脫手的焚寂。百裡屠蘇受到毀殤反噬,心口氣血翻湧,以手拄地,喘息不停。但慳臾的身體卻未有一絲一毫的顫動。黑龍慳臾見他不支,長聲說道:“雖未儘吾力之萬一,然凡人能與吾一戰至此,已屬不易!小子到底是誰?識得太子長琴?!”百裡屠蘇明白已不必再戰,亦知道遲早會有此一問,卻不知該如何作答。“回答吾之疑問!”百裡屠蘇收妥焚寂,立於黑龍麵前,沉吟半刻才開口道:“我未曾親眼見過名喚太子長琴的仙人……隻是在我的夢裡,他時常坐於此處撫琴,一隻名為慳臾的虺,是他的朋友。“每當出入夢境之時,我隻覺得,我即是太子長琴,而太子長琴即是我。就像此刻,我會知道眼前便是慳臾……當你破水而出之時,我腦海中忽而浮現許多過去之事……”慳臾金眸驟亮:“過去之事?說來一聞。”“黑龍於人界南海戲水興波,天帝伏羲派遣仙將予以懲戒,黑龍逃入不周山尋求燭龍之子鐘鼓的庇護。火神祝融、水神共工與仙人太子長琴同往不周山捉拿黑龍,太子長琴受命奏樂,令鐘鼓神安睡去,以便水火二神行捉拿之事……”說到此處,百裡屠蘇唇邊露出一絲淒然,黑龍也安靜了下來,似乎在隨著他的講述而追憶往昔。“卻不料驚見黑龍金色眼瞳,竟是當日登天一彆後再也未能相會的水虺慳臾……太子長琴吃驚之下停了樂聲,鐘鼓醒來,與水火二神爭鬥不休,三方強大之力致天柱傾塌,天地險些就此覆滅……”“那你可知後來卻又如何?”黑龍歎息時,整個榣山都隨之歎息,“獲罪於天,無所禘也……黑龍慳臾與女神赤水女子獻立下契約,為其坐騎,永失自由。而太子長琴被貶為凡人,永去仙籍……寡親緣情緣,輪回往生即為孤獨之命……”寡親緣情緣,輪回往生即為孤獨之命……這樣的懲罰,遠比死亡更可怕。百裡屠蘇心中一慟:“慳臾,你已修成應龍,通天徹地。我為何會夢見太子長琴,為何有這些記憶……你能告訴我嗎?”“小子,喚做何名?”“百裡屠蘇。”“百裡屠蘇……或許吾也可以將你稱做‘太子長琴’。可知你身中同時存有一人一仙魂魄?兩份魂魄均殘缺不全,三魂七魄各去半數!如此會於一處,恰恰相合,這才成就了你!”慳臾的聲音在山水間轟轟作響,“你將自己當做百裡屠蘇,不過因你一心此念,然而既有半數魂魄,又為何不能是太子長琴?!”“不可能!”百裡屠蘇初聞此言,如遭雷擊,“我便是我,又怎會是彆人?”“你體內煞氣驚人,是否漸漸感到無法壓抑痛苦,為邪煞侵蝕,唯恐迷失心智?!一個強大的封印,將不同魂魄以及滾滾煞氣儘數封閉於你肉體之中!哼,不知何人竟然行此慘烈詭道!”煞氣,魂魄……所有痛苦的來源和模糊的夢境都有了答案,隻是這答案太過殘忍。“小子,若此封印解開,則煞力再無拘束,你將獲得真正強大的力量,但這個肉體中所有魂魄將在三日後散去。”“即是說……”“你,不複存在。”慳臾字字刻骨,“可若封印始終不除……邪力漸漸使入迷失,將成就一個嗜血狂魔,至你死去,那些封存於肉身中的煞氣,會令你屍變為真正的怪物!”慳臾的話直白而傷人,百裡屠蘇卻明白那並非誑語,他的心沉入深井,冰冷,黑暗,不住地下墜,又達不到儘頭。良久的沉默,黑龍的語調也低沉了下去,“跨越千年萬年,於吾陽壽將儘時終得一見……你怎會變得如此,吾友。”月色蒼涼,半隱山間,那光亮是沒有溫度的,像是不曾含著對於世間的半分悲憫。在這片跨越了千萬年的時空中,遲暮的黑龍透過百裡屠蘇的麵孔,看到一個熟悉的靈魂,長發白袍,指尖仙音流淌。“無怪乎再也尋不到你的下落,原來隻餘一半魂魄……另一半又在何處?難道已是消散於天地之間……究竟何人對你施此歹毒之計,意欲何為!”百裡屠蘇輕輕地搖了搖頭。慳臾輕輕將龍爪按在百裡屠蘇身前,“吾友……此事吾已無能為力,天界戰龍力量不可插手凡間之事,不可窺探天機,否則將引發無窮禍患……何況吾也已經……然吾相信世間或有奇人異士可解此局,為解封而不散魂,亦非全無餘地,不必過早灰心。”百裡屠蘇蹲下身來,撫過那金鐵般堅硬和冰冷的龍趾,他自認並不是太子長琴,但當他的手觸碰到慳臾的一刻,卻覺得心中某處一鬆。“小子,對吾而言,你既非百裡屠蘇,亦非太子長琴,然畢竟身具故人之魂,令吾懷念。”“此處真是榣山?”“應是說,一模一樣,分毫不差。吾已老去,不能再征戰四方,而滄海桑田,東海揚塵,昔日榣山也已不知變遷幾何。赤水女子獻知吾思念故鄉,便尋此處化為榣山之景,令吾在此安歇。”百裡屠蘇露出惆悵神色。“不必憂悲,萬物終有一死,在命定的那一日到來之前,吾將飛往不周山龍塚靜靜等待。然吾辭世以前,尚有兩個未儘之願,小子,你可否替吾完成?”“我……能做什麼?”“第一個心願,吾但願再聽一回太子長琴的絕世琴曲。”百裡屠蘇誠實地搖搖頭:“抱歉,我不通琴藝。”慳臾長歎:“如此,儘是命數,當不必強求。”“且慢。”百裡屠蘇想了想,自若木上擷取一片綠葉,湊到嘴邊,清脆的曲凋悠然而出。那慳臾夢中的一支曲子,悠揚舒展,廣闊遼遠。合著眼,仿佛又見到太子長琴的白衣勝雪,水虺慳臾在旁靜靜聆聽。蕭蕭落木,潺潺流水。榣山最好的一段風光。“雖不通琴藝,望慳臾聊以慰藉。”餘音繞水,慳臾含著金眸歎息:“得聞此曲,吾已知足。”“……第二個心願,又是何事?”“昔時與太子長琴約定,待吾修成應龍,便讓他坐於龍角旁,乘奔禦風,看儘山河風光,後來自他隨伏羲登天,去往雲頂天宮,竟再也未有機會。小子,你可願與吾萬裡邀遊一番?”這個願望其實並不是多麼艱難,隻是站在這裡的百裡屠蘇,可能代替當日瑤山之約的太子長琴?百裡屠蘇搖搖頭:“我,並非太子長琴。”“小子十分倔犟,亦很堅強,尋常人易你之位,早已因今日所聞驚駭無措,抑或……你隻是慣於將驚惶悲傷壓抑在心?”百裡屠蘇身前浮空處出現一枚發光的黑色龍鱗,正是剛才被焚寂擊落的那一片,上有斑斕曲折的綠色紋路,光芒隨紋路流淌,似有生命。龍鱗到了百裡屠蘇身邊,突然縮小數倍,靜靜落於他手心。“此枚龍鱗,小子收起。若有朝一日想透,以此為媒召喚於吾!”百裡屠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龍鱗握在手心。“自汝觸碰龍鱗的那一刻起,喚吾之法即存於汝之神識,心中默想,吾自會現身!吾已時日無多,力量亦所剩無幾,小子,可莫要令吾等得太久。”慳臾爪尖再度點上百裡屠蘇的眉心,一股柔和之力緩緩注入,令他每每翻湧不安的煞氣平靜了許多。“這是?……”“引發你魂魄中正氣之力,於抑製煞氣略有助益。”百裡屠蘇行禮以示謝意。“你,為何來到祖洲?”“我與人出海尋找仙芝,得東海龍綃宮龍女相助來到此地,進入榣山之前,同伴不知為何頓失蹤影,凶吉未卜。”“你的同伴?”慳臾左爪在空中虛晃,似乎看到了什麼景象,“確有凡人失足於祖洲無形無處的迷障中,你卻安然穿過,可見心智遠強予常人,無怪乎能與煞氣同存。”它左爪又輕輕一點,說道:“祖洲榣山以外僅一處生有草木,便將你與同伴送往那裡一試,沿途無形迷障也已暫時除去,算得償你贈曲之情。離開之後,勿要透露吾之形跡。”“慳臾,尚有一事相問。”“何事?”“這世上真的有死而複生之法嗎?”慳臾沒有馬上回答,像在想什麼。“如何沒有?隻不過逆天而行,付出的代價將令人難以承受。眼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語意中似有所指,卻未說儘。“所有生靈的歸途大概唯有死亡,即便強大如開天辟地的盤古,亦會消亡殆儘。誰也無法更改命運的終點,隻有活著之時儘力而為,令自己過得快活,不至傷心失落。想起來了嗎?這是你曾經說過的話,吾友。”百裡屠蘇聞言,心中忽然一動。“何以飄零去,何以少團欒,何以彆離久,何以不得安?吾友,你曾在榣山水邊如此自言,經曆這般漫長的時光,你,可曾尋得解答?”上古戰龍緩緩揚起身軀,頂天立地,“吾亦不敢妄言參透生死之意,吾隻知道命途長短並非緊要,唯淡然自問,可有人將你放於心中?你臨到死前可曾悔恨?就如那漫天神明,入目這錦繡河山、四方遼闊之土,便會想起我戰龍慳臾,吾一世征戰,亦無懼無悔。”“無懼……無悔?”“這世間,何曾有永生不滅的魂靈,唯有斬不斷的人心。若要逆天改命,自古幾人能成?你此生,恐逃不脫坎坷多難……好自為之。”黑色的龍影漸漸淡入榣山的水霧之間,百裡屠蘇再睜眼之時,已在一片巨大的花海之中。月色澄淨如水,粉色花瓣隨風紛揚,有螢火似的光亮繞著花瓣飛舞。同伴們紛紛從四周坐起,像是從一個悠長的夢中醒來。身邊環繞的,俱是祖洲仙芝。百裡屠蘇無力地跪倒在地上,仍舊維持著那個懷抱的姿勢,隻是懷中什麼都沒有,隻有跳躍的光電在空中盤旋飛舞。這一趟海外采藥之旅屢生波瀾,眾人不覺間日子已過去幾十天,待他們匆匆返回安陸,使得到歐陽少恭留下的消息,說他已回到青玉壇主持局麵。諸人思及青玉壇,心中籠有陰霾,對此事真假存疑,再不敢停留,立刻動身前往衡山探個究竟。衡山,青玉壇。青玉壇不同於尋常的道觀廟宇,乃是道家洞天福地之一,並不像天墉城那麼好端端地坐落在昆侖山上。一行幾人在衡山的祝融峰會仙橋和那仙力所設的機關搏鬥了許久,踏雲而過,終於來到通往青玉壇的必經通道。此處並無人把守,可以想見一般的閒雜人等闖不到這裡來。踏上法陣,須臾就將他們傳送到了青玉壇內,這裡陽光明媚,芳草鮮美,比外麵的衡山風景更加秀麗,還透著一層仙清氣。一位青玉壇弟子靜靜地守在法陣旁,見到六人來訪,也不意外,上前行禮。百裡屠蘇也以規矩回禮:“在下百裡屠蘇,與這幾位,皆是來尋歐陽少恭長老。”那名弟子點點頭:“原來如此,丹芷長老確實說過,近日他或許會有客人來訪,想必就是你們了吧?長老交代,來客若至,直接請去青玉宮與他會麵便是。諸位隨我來。”這一趟順利得有些詭異,搞得方蘭生戒備不已,但是他們隨著青雲壇弟子三拐兩拐,競就真的來到青玉官,見到了歐陽少恭。一彆多日,海上奔走,其他幾人難免瘦了些,黑了些,但見歐陽少恭風采依舊,便可知他確實安然無恙,未受傷害。“少恭,你還好嗎?”方蘭生跑過去拉著歐陽少恭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毛病。“自然無恙。我沒想到你們這麼快便由海上回來了!此行可還順利?”百裡屠蘇取出備下的仙芝:“略有波折,但已於祖洲尋獲仙芝。”“如此甚好!”歐陽少恭對那位迎客的弟子吩咐道,“白蘞,你辛苦了,先下去吧。為幾位客人備下休息之地。”白蘞抱拳:“是,長老。”“哇,少恭真有一門之主的架勢!”方蘭生昨舌道。“小蘭莫要取笑,不過是在下一任掌門未選出前,代為打理門內事務。”“隻要不是被青玉壇的人抓回來的就好,先前我們都替你捏了把汗!”“隻怪在下匆匆回來此處,倒叫你們擔憂了。”歐陽少恭解釋道,“雷嚴過世後,門派裡散去一些急功近利的弟子,如今願意留下的人,皆性喜平和,隻求靜靜修習金丹之術。近日亦有些剛剛入門的人,實為可喜之象。”大家一路憂心,此時才全都放下,講述起這采藥路上的故事,方蘭生手舞足蹈,激動不已。歐陽少恭隻是微笑聆聽,聽方蘭生講了個遍,才開口道:“等在下將仙芝甄彆研究一番,拿定主意後,即可開爐煉丹。諸位海上奔波,想必一直未能好好休息,不如在青玉壇中多盤桓幾日。丹藥是否能夠煉成,在下不敢誇口,待得出爐,亦少則半月,多則數月。除百裡少俠外,屆時其餘人當可去留隨意。”自采得仙芝之後,百裡屠蘇一直在想,玉橫之事已了,采藥之行也算有驚無險,滿載而歸。無論起死回生之藥是否能夠煉成,似乎大家都沒有了一起走下去的理由。可大家一通議論,說來說去,總之都要陪著百裡屠蘇,他推卻不得,隻得一一謝過。內心深處,他是有一些開心的。夥伴們一路走來不離不棄,經過了那麼多艱險,此刻若真的就此離彆,他反倒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了。他曾是一頭孤狼,孑然一身,向北、向北、向北。從不接近狼群,也不為誰停留。可一旦習慣了狼群的溫暖,離開群體後,是不是還能獨自活下去?所以,這樣真的很好。就算如慳臾所說,他的結局必將慘烈,但至少在終點來臨之前,他可以過得沒有遺撼。都說洞天福地,人間仙境,不見一絲凡俗煙火氣,在此地修行一日,可比在外界一年。凡人蠅營狗苟,所求不過福壽二字。修仙一路雖苦,但一朝得道,萬世無憂,因此亦有許多人拜在道家門下。青玉壇地處衡山,萬物鐘靈毓秀,自門派創立伊始便占儘天時地利。隱於衡山雲霧間的青玉壇分做上下兩層,上層永為黑夜,下層永為白晝,若自高而下俯瞰,形似太極,意指陰陽相輔,化生萬物。與祖洲八方月色那種遠離人世、自然荒涼的仙境相比,這裡更加講究萬物之序,天人合一。道家七十二福地各有所長,青玉壇鐘情於丹藥金石,幾百年來盛衰皆因丹藥。歐陽少恭作為這一代青玉壇的丹芷長老,在門派的威望不作第二人想,也正因如此,之前的掌門雷嚴才對歐陽少恭多有忌憚,不擇手段也要脅迫他回青玉壇,但又投鼠忌器,不敢傷及他的性命。青玉壇上層,永夜國度。算著時辰,這會兒應當恰是午夜,萬籟俱寂,人畜皆安。百裡屠蘇卻有些難以安枕,耳邊若隱若現似乎是琴聲,但聽不真切。輾轉反側,乾脆放棄了睡下去的想法,起身出去走走。出得房間,才發現那琴聲並非幻覺,而是自夜風中悠悠而來,琴曲正是那熟悉的檑山餘韻。往前走了幾步,遙見歐陽少恭端坐在一座石亭之中,身邊一尊博山爐,香爐內嫋嫋青煙,隨風襲來,不知燃的是何種香料,聞之令人神清氣爽,並不似一般的香火令人不適。此情此景,不免與琴川初見時重合,隻是回到了青玉壇的歐陽少恭,整個人的氣度風韻都與往日有所不同,那種平易近人的煙火之氣減了幾分,更增了仙骨靈氣,給人的感覺時近時遠,無法捉摸。不知不覺便走近了,歐陽少恭見了百裡屠蘇,琴音稍緩,“百裡少俠。”“聽聞先生琴音,不由得停步。”歐陽少恭做了邀請的手勢,說道:“適才於房中翻閱典籍,少俠所予應是仙芝無疑,但書中所載幾處在下仍有不明……便先到屋外閒坐片刻,以免一時多思,反入歧途。”百裡屠蘇人事一揖:“令先生勞神了。”“一諾千金,自當儘力而為。”百裡屠蘇走到歐陽少恭身旁坐下,這座小亭地勢較高,放眼望去是衡山一脈綿延的巨大黑影,間或湧來一片暗淡雲海。夜深人靜,飛鳥都已安歇了,隻有樹葉沙沙,襯托二人的交談。“這首曲子,由先生彈來,彆有一番味道。”“聽少俠言下之意,於彆處也曾聽過?”歐陽少恭奇道。“說來恐先生不信,我初次聽見這首曲子,乃身處夢境之中。”“為何不信?世間本無奇不有,夢由心生、夢回前塵亦不在少數。未知少俠夢中,又是何種情形?”“夢裡……”百裡屠蘇想及榣山奇遇,卻不知為何心念一轉,隱下了這段故事,“情景都已經模糊了,隻記得那樂曲聽來清雅從容、悠然淡泊。而換做先生彈奏,則帶了幾許剛柔相濟之意。”歐陽少恭莞爾一笑:“難得,當真難得……百裡少俠自言不通音律,卻每每能夠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虛華,得一聽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愧不敢當。”“不知道百裡少俠可有略通的樂器?既為知音,在下期望能有幸二人合奏一曲,一抒胸臆。”百裡屠蘇遺憾地搖搖頭:“我不善樂器,隻是幼年混跡山野間,習得以樹葉作簡陋之音,實在不值一提。”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