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格羅瑞下樓的時候,傑克站在灶前在煎培根肉。他說,“我相信自己可能轉意歸主了。”他瞟了格羅瑞一眼。“有意思。再說說。”“沒什麼戲劇性的。我刷牙的時候獲得了頓悟。要點是傑克·鮑頓可能會成為一名公理會教徒。呃,至少先試上幾個星期看看。”“那可是有點兒戲劇性。我是說,如果你真是想著上教堂。”“那正是我想著做的,小妹妹。除非我改變想法。要是不會對你造成不便,我這個星期天就去,這也是為什麼我想著要提一下這件事。我們不能把老頭子獨自留在這兒,我明白這點——”“這樣你就會上教堂?我可能得把他拴在床柱上,免得他飄到窗外去呢。除此之外,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喔,那其實是我的顧慮。他可能會小題大做。隻是個想法而已。我不一定做得到。”“我會留下來陪他的。沒事兒。”“我想著或許可以和埃姆斯談談幾件事,如果我能和他處得更好一點。這其實是我真想做的,向他表示尊重。”他看了看她。“要是這個想法不好,你會告訴我的吧。”“我可真不知道這個想法會有哪兒不好。”他點點頭。“埃姆斯肯定會提到這事的,所以沒必要偷偷摸摸的。我想著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他送咖啡,他會問我為什麼沒穿好衣服準備上教堂。我就會說,今天早上傑克想去教堂。”“然後呢——”傑克說,然後兩人大笑起來。“嗬,”他說,“幫我把這事想想清楚。或許你應當隻說傑克今天早上上教堂了。如果你說我想去教堂,他會多想的。或許——傑克決定去。不行,這差不多和‘想去’一樣有問題。”“好吧。今天早上傑克上教堂了。”“然後呢?”“誰知道呢。我見機行事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好吧。”他看了看她。“你不覺得這樣似乎動機不純?虛情假意?諂媚逢迎?太有心計?”她聳聳肩。“大家都上教堂呢。”“彆人都上教堂。我是說,彆人不注意到我很難。而且埃姆斯對我的看法不怎麼樣。”過了一會兒他說,“喔,對此一點也沒辦法,對吧?這事首先讓我想到了上教堂。我想不出有其他的法子。我試過了。我會坐下聽他講道,或許他對我的感覺會軟和一點。我會聚精會神地聽的。”他微微一笑,又說,“值得試試。然後他們夫妻倆會過來吃飯。我會彈上幾曲他們喜歡的讚美詩。這樣可能會管用的。”他點點頭。“我一直折磨著他最親密的老朋友,差不多都有四十三年了。他討厭我。他並不想討厭我,但確是這樣。要是我,也會討厭的。不過我想和他談談。”她說:“這想法不錯。我認為非常好。”“那好吧。既然你這麼說了,我可能就這麼做了。”傑克係上領帶戴上帽子,在格羅瑞放家用零錢的餐櫃抽屜裡拿了兩張十塊的票子去雜貨店買周日大餐用的東西。她原本可以和平時一樣,給雜貨店打電話訂的,不過傑克說他要到外麵去走一會兒。於是她上埃姆斯家去了。萊拉正在園子裡把生菜摘到一個盆子裡,羅比在秋千上玩。他趴著躺在秋千板上,指尖撥弄著青草。萊拉看到格羅瑞站在籬笆旁,立起身來,對她微微一笑,把小男孩叫過來讓他跟她打招呼。他走過來,問了聲好,就跑開去找他被叫回家吃午飯的朋友托拜厄斯了。格羅瑞說早上好呀,萊拉答道,“是啊,是個很美好的早上呢。”她用手背把頭發拂上去。“生菜你用得上嗎?長得太快了,我都吃不及。我家那兩個男人不太喜歡綠葉菜,一個都不喜歡。”她把盆遞給格羅瑞。“我摘生菜隻是因為它們長得漂亮極了。你要能用得上就太好了。”萊拉有著寬寬的肩和臀。她粗大的雙手有些局促但靈巧能乾。她曾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覺得把眉毛拔得細細的彎彎的很漂亮。眉形留了下來,先前追趕時髦的痕跡,和養過孩子後的壯實體格頗不相稱。陽光似乎讓她不舒服,就像是友善的關注某個時候也是會讓她厭倦的。不過眼下她隻是淺淺一笑,聳了下肩像是要甩掉陽光,舉起了手擋著眼睛。格羅瑞說:“爸爸讓我邀請你們明天來吃飯。”她點點頭。“傑克幾分鐘前也順道來過了。我告訴他會和牧師大人說這事的。講道讓他很累,他還不太願意承認。”“可以是晚飯。那樣他就可以有時間休息休息了。”那天下午,格羅瑞正在園子給草莓除草,又把熟了的幾個摘下來。她聽到德索托的發動機響了兩聲,又響了兩聲,隨後是汽車引擎的轟鳴聲。一陣很響的聲音,又弱了下去。又是一陣發動機和引擎的聲音,過了一兩分鐘後礫石路咯啦咯啦地響了起來,德索托倒著退出了牲口棚。它莊重地閃爍著黑色的光澤,像一枚熟透的李子。鍍鉻的輪轂罩、散熱器的護柵板都被擦拭過了,輪胎的側麵也擦得雪白雪白的。這番鋥亮光潔中帶著股反常怪異的美,讓她笑了起來。傑克把手臂伸出窗外,像個在訪的大人物似的揮著帽子。他把車倒到街上開走了,駕著亮閃閃的坐騎穿過榆樹的濃蔭。車子隆重地緩緩駛過,陽光透過樹葉像彩紙屑一樣灑在車上。過了幾分鐘她聽到汽車喇叭聲,傑克和德索托正經過屋子。又過了幾分鐘,他們從另一個方向回來了,車子拐入車道,停了下來。傑克從前排駕駛座探身過去,打開了乘客座的車門。格羅瑞穿過草坪走到車前,坐了進去。“太棒了!”他點點頭。“到目前為止還不錯。我聞到草莓的味道了。”她伸出手。“我還沒洗過呢。”他拿了一隻,看了看,又還給了她。“沿著街區轉轉怎麼樣?”“爸爸也會想來的。”“是的,呃,我再試試才讓他坐。我想開上幾英裡,這樣我就知道車子還管用。我們可不想讓老人家走著回家。”於是她關上車門,他們開上了街。他說,“你肯定是有駕照的。你以前開過車。”“是的。不知道放在哪兒了。你有嗎?”他看了看她。“為什麼要問呢?”“不要緊。隻是跟你說說話而已。”他們沿著街區緩緩兜了一圈。開回車道時,看到父親站在紗門邊。“多讓人激動的事啊!”他大聲說,“要是不麻煩的話,我也想來呢。”他甚至像是要走下台階來。“等等!”傑克快跑著穿過草坪,挽住父親的手臂,扶著他走下了台階。“謝謝你,親愛的。非常好。”他靠在拐杖上,仔細打量著德索托。“是啊,很漂亮的車子呢。我知道留著它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嗬嗬一笑,掩飾不了的開心,像是他做了什麼,或說是什麼都沒做,效果好極了。“彆人要買這輛車,好幾個人呢。真的。”他注視著鋥亮的德索托,眼神中流露出比車主的驕傲更熱烈的東西。“這下,瞧瞧你都把它打理成什麼樣了!傑克,真是太棒了!”傑克兩手叉在腰上,臉上帶著嚴肅而事不關己的快樂,像是這一刻是想象出來的,他終究不能縱容自己陶醉其中。“看來跑得還行,”他說,“我想我們可以出去轉一圈。”他幫父親在前排位子上坐好。“我進去拿點兒錢,萬一要加油。”他朝屋子走去,又折了回來。雙手捧在一起伸給格羅瑞,格羅瑞把草莓倒了進去。“兩分鐘。”他說。等他回來時,洗過的草莓裝在了碗裡,閃著水珠。他把碗遞給格羅瑞,爬到了駕駛座上。他轉動鑰匙,又轉了一下,引擎發動了,他們三人倒出大門開上了街。一個鄰居朝他們招招手,老人的手隻是稍稍動了動作為回應。這些像是都提前設想好計劃好的,一切都不言自明而無需太張揚了。傑克大笑。格羅瑞說:“吃顆草莓吧。”傑克拿了一顆,遞給父親,又給自己拿了一顆。他把草莓扔進嘴裡,朝窗外吐出了柄。“是啊,”他們開過基列頗具鄉村風味的邊緣地帶,進入鄉村時,父親說,“這是上流人的生活哪。”天是湛藍湛藍的,小山的梯田上新抽的玉米閃著瑩綠的光,牧場裡的牛有些和牛犢站在一起,有些躺在枝葉交疊的橡樹的濃蔭下。“嗬,這一切我差不多都忘了,”老人說,“偶爾出來一下真不錯。埃姆斯會喜歡的。”他念叨了一會兒基列過去的樣子。是四周的氣息撩撥了他的記憶。幾乎所有的房舍後都有雞圈和兔籠,人們養著奶牛,鎮裡還有足夠的空地,靠一匹馬或一頭驢子耕了地,種上玉米。你對鎮裡的動物就像對自家的孩子一樣熟悉。要是有哪頭老母山羊在啃園子裡的花草,你認識它,它也認識你,你隻要帶它回家就行了。不過,鵝挺壞的,而且吵鬨得很,嘎嘎地跟著你,咬你一口,咬腳後跟。早上雄雞一齊的打鳴聲,人是沒法兒不被吵醒的。不過到了晚間,你會聽到動物歇息了,而那聲息讓人也覺得安寧下來。傑克鄭重其事地開著,跑出來追著車跑的狗跟了很長時間才放棄了落在後麵。他們拐入了另一條路。格羅瑞和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注視著風景變得令人不安地熟悉起來。然後傑克說,“噢。”他說,“我——”他開上路肩準備掉頭,可車子離一條淺溝太近了,後輪在沙土裡打了滑。他們前方的一百碼處有一座跨越西尼什納波特納河的橋,再往前開上一段有座小小的白房子。傑克加大了油門,車子搖晃著爬上了路麵停了下來。“對不起。我會處理好的,”他說,“給我一分鐘。”他把手捂在臉上,吸了口氣。然後他掛好擋位,轉動鑰匙,碰了碰阻風門拉紐,車子動了起來。他非常小心地調整著車子,倒了兩次才開上路的右邊。“回家的時間到了,”他說。整個過程中,父親的神色保持平靜而超脫,他感覺到有緊急情況時一向是這樣的。“嗯,”他說。“嗯,我一直留心在埃及發生的事。就這件事來說,我覺得艾森豪威爾的政策對那兒的局勢是合適的。不過時間會說明一切。”傑克說:“沒錯。”“肯尼亞是另一回事。”“那也沒錯。”又差不多開了一英裡,他靠上路肩停了下來。“格羅瑞,剩下的路你來開行嗎?路不遠了。我忘了加油。我不確定油表是不是管用,想著這事讓我分心,分心又讓我緊張。”他哈哈一笑。“我二十年沒開車了。”於是她和他換了位子。他周到地替她拉著車門,對她微笑著,笑容苦澀而疲倦。“謝謝你。”他說。她看了看找到了踏板,還有離合器,然後她掛上了擋位,車子搖晃了一下熄了火。她又試了一遍,車子發動了。傑克說,“那個——那個點火的東西仍然有毛病。聽起來不對。我太蠢了。我早知道應該待在鎮子裡的。”他點了一支煙,把車窗搖了下來。格羅瑞說,“沒事的。”她的信心也沒什麼根據,隻是隨著他們靠近了鎮子,房舍不那麼疏落了。住在鄉下的人不一定會有電話,但一定會有汽油,而且也會有對付大機器的經驗。而這是傑克最怕的,她想。得上去敲彆人的門。在這一帶可能會有人認識他,雖說不會因此影響對他受人尊敬的父親的親切。好吧,她想辦法替他免了這事吧。汽車跑得也還挺順的。父親像是在打盹,不過臉上仍維持著那種政壇要人的表情,像是說儘管很明白問題所在,他自己是不會再給他們添麻煩的了。他們坐著德索托到了家,傑克從後座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然後替父親打開車門。老人醒了過來。“我要給埃姆斯打個電話,”他說,“不過我要先去休息一下。”他把手杖遞給傑克。“麻煩你,親愛的。我覺得四肢有點僵硬呢。”傑克扶住他的手臂幫他下了車,隨即父親發出輕輕的一聲尖叫,接著又笑了起來。“哎喲!”他說。傑克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幫父親了。他看了看格羅瑞,一臉的倦色。她說,“我來幫忙吧。”她挽住父親另一隻手臂,他們一起小心地扶著他慢慢走進了屋子。她的幫助並沒有減輕父親的疼痛,但的確是避免了讓傑克成為父親疼痛的罪魁。她替老人解下領帶,脫下鞋子,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來蓋好毯子,又走進廚房給他拿來阿司匹林和水,接著她聽到了汽車發動的聲音。她走到門廊上,看到老德索托漂亮的梅紅色正隱入牲口棚,然後又聽到牲口棚的門關上了。傑克走了進來,把鑰匙遞給她。“這是你的車子。”她說。“我把它當禮物送你。”他晃了晃鑰匙,鑰匙叮叮當當地作響。“給。我不想要這討厭的東西。”“過一個禮拜再告訴我,我或許會信了你。”他把鑰匙扔在鋼琴上,對她笑笑。“隨你怎麼說,小辮兒。”她說:“傑克,你不能走。”“呃,我不太好留下來,是不是?”他揉了揉眼睛,嗬嗬一笑。“沒什麼意思。我能想象自己帶著深愛的女人看一圈我年輕時候的一些場景。不是說她對我有著諸多幻想,不過她確實抱有的一點幻想或許正是最重要的。”“或許是吧。誰知道呢。不過我們得想想爸爸。我們可不想害死了他。”“嗯,可不想這樣。要是離開的話,這一輩子就要和我們的小妹妹疏遠了,而我們現在多離不開她呀。”“是的,會疏遠的。你會和我疏遠的。我是說真的,傑克。我是打心眼裡這麼說的。”“這麼當真啊,”他說,邊笑邊揉著眼睛,“謝謝你。激將法使得好能讓人看明白方向呢。可你怎麼了?你哭了!”她說:“沒關係的。”“你原諒我。”“當然。”他說:“還有其他所有人呢,格羅瑞。老人家喜歡他們在身旁,而且他們會比我更幫得上忙。”他說:“你知道,這可能會太難應付了。我可不全是銅打鐵鑄的。要是我出了亂子,還是出在彆處好。對爸爸更好。我可真考慮這一點的。”“是的,你都考慮了二十年了,是不是?”他大笑。“的確是。或許我並沒有錯,格羅瑞。沒有全錯。”“這個你了解的比我多。不過你說過,有十年了,你都還不錯。”“這是真的。差不多十年了。”“那麼你至少可以回來參加媽媽的葬禮。”她的聲音顫抖,“那對他來說多重要啊。對不起。我不應該提起這事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提這事。”他微微一笑。“我是個混蛋,格羅瑞。就這麼定好了。”他說,“抱歉,我要去躺一會兒。先走了。”“等等。”他站在那兒,一手扶著樓梯的欄杆,臉色如此的疲倦。她走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他笑了。“謝謝,”他說,“你真好。或許還有助睡眠呢。”他睡了一覺,然後下樓來幫著擺桌子準備吃晚飯。“如果還是可行的話,我可以再逗留一段時間。”“可以的。”她說。準備晚飯的時候,他和父親一起在電視前看了一場棒球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