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尼,1500年“你給我起來。”他被打倒在地,頭昏眼花,說不出話來,隻是直挺挺地趴在院子裡的鵝卵石上。他側轉腦袋,眼睛朝大門口望去,仿佛有人會趕來救他。現在隻要再結結實實地來一下,就可能要他的小命。頭上有一道傷口——是他父親的第一擊所致——鮮血從臉上淌了下來。除此之外,他的左眼還一片模糊;不過,如果往旁邊看去,他的右眼不難看到父親靴子上的縫線掙斷了。縫線從皮革上崩脫開來,上麵的一個硬結碰在他的眉峰上,劃開了另一條口子。“你給我起來!”沃爾特低頭朝他吼道,一邊琢磨下一腳該踹在哪兒。他將頭抬起一兩英寸,匍匐著往前挪動,並儘量藏住自己的雙手;沃爾特很喜歡踩他的手。“你是什麼東西?是鱔魚不成?”他退後幾步,再猛衝過來,又踢出一腳。他頓時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斷氣了。他的額頭重新貼在地上;他趴在那兒等著,等沃爾特跳到他身上。他的狗——貝拉——被關進了廁所裡,正在汪汪地叫。他心裡說,我會想念我的狗的。院子裡有一股啤酒和血腥味。有人在河岸那邊叫喊。他沒有痛的感覺;不過也可能是全身都痛,他反而說不清具體痛在哪兒了。但是他感覺到了涼意,僅僅是一個部位: 是他的顴骨,因為顴骨正貼在鵝卵石上。“你瞧,你瞧呀!”沃爾特咆哮道。他單腿跳著,仿佛跳舞一般。“瞧我乾什麼了。因為踢你的腦袋,把靴子都踢爆了。”他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動。無論他說你是鱔魚還是爬蟲或者是蛇,都不要去管。低下頭,彆招惹他。他鼻子裡堵滿了血,隻好張開嘴巴呼吸。由於他父親的注意力一時轉移到自己那隻被踢壞的好靴子上,從而給了他嘔吐之機。“好哇!”沃爾特叫道,“到處亂吐吧。”到處亂吐吧,吐在我這漂亮的鵝卵石上。“行了,小子,快起來。讓我們看著你起來。看在爬行的耶穌身上,用你的雙腳站起來。”爬行的耶穌?他心裡想。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的頭側向一邊,頭發耷拉在自己的嘔吐物上;狗在哀號,沃爾特在怒吼,鐘聲在不遠處的水麵上回蕩。他有一種顛簸的感覺,仿佛肮臟的地麵變成了泰晤士河。他的身子底下在起伏、搖晃;他呼出一口氣,長長地呼出最後一口氣。這一次你得手了,有個聲音對沃爾特說。但是他堵住了耳朵,也可能是上帝幫他堵住了耳朵。他躺在一股黑色的大浪上,順流而下。當他醒來時,已經快到中午,他發現自己靠在飛馬酒館的門口。他姐姐凱特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手裡端著一盤熱餡餅。一看到他,她的盤子幾乎失手墜地。她驚得目瞪口呆。“看看你!”“凱特,彆嚷嚷,吵得我很痛。”她大聲喊叫她丈夫:“摩根·威廉斯!”她原地轉過身子,睜大了眼睛,臉被爐火烤得通紅。“把盤子接過去,我的上帝,人都去哪兒了?”他從頭到腳都在發抖,簡直跟貝拉那次從船上落水時一樣。有個姑娘跑了進來。“先生進城了。”“這個我知道,笨蛋。”弟弟那副模樣把她完全嚇糊塗了。她把盤子塞給那姑娘。“如果你不把它們放好,讓貓給偷吃了,我會給你幾個耳刮子,叫你眼冒金星。”騰出雙手後,她雙掌合十,慌亂地祈禱了片刻。“又打架了,還是讓你爸揍的?”嗯,他說,一邊使勁地點頭,鼻子裡的血又滴了出來: 嗯,他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說,沃爾特來過這兒。凱特叫人拿盆子,拿水,叫人用盆子端水來,再拿一塊擦布,還要魔鬼現身,馬上現身,好把他的仆人沃爾特給帶走。“快坐下,要不你會摔倒的。”他想解釋說,他剛剛才起來。從院子裡。也可能是一小時之前的事兒了,甚至可能是一天,或許,今天沒準就是明天;隻不過如果他在那兒躺了一天的話,沃爾特肯定會嫌他礙事,早就過來宰了他,或者他的傷口就應該開始結痂,他此刻會全身疼痛,肌肉會僵得幾乎無法動彈。他已經多次領教過沃爾特的拳腳,所以知道第二天會比第一天更難受。“坐下。彆講話,”凱特說。水盆端來後,她站在他身邊忙乎起來,輕輕地擦著他閉著的眼睛,沿著他的發際線劃著小圈,仔細地清洗著。她的呼吸很不平穩,那隻空著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她時而低聲罵幾句,時而哭幾聲,一邊輕撫著他的後頸,喃喃道,“好了,沒事兒,好了,”倒好像哭的是他一樣,可他並沒有哭。他覺得自己似乎要飄起來,而她卻把他摁在地上;他很想伸出雙臂摟住她,把臉貼在她的圍裙上,貼在那兒聽她的心跳。可他不想把她弄臟,不想讓血糊得她胸前到處都是。摩根·威廉斯進來時,身上穿著一套進城時穿的好衣服。他一副威爾士人的長相,看上去有些好鬥;他顯然聽到了消息。他站在凱特旁邊,低頭愣愣地看著,一時說不出話來;直到最後他終於說,“瞧見了!”他握緊一隻拳頭,朝空中揮舞了三次。“這個!”他說, “他會嘗嘗這個。沃爾特。他會嘗嘗這個。我會讓他嘗嘗的。”“得了,站開點兒,”凱特說,“你不想讓托馬斯的血沾到你的禮服上吧?”當然不想。他退開幾步。“我才不在乎呢,可瞧瞧你吧,小子。公平交手起來,你可以把那畜牲打殘的。”“從來都沒有什麼公平交手,”凱特說,“他是從背後偷襲你的,對吧,托馬斯?手裡還拿著東西。”“看樣子,好像是玻璃瓶,”摩根·威廉斯說,“是瓶子嗎?”他搖了搖頭。鼻子又流血了。“彆搖頭,弟弟,”凱特說。她手上到處是血;她把血擦在自己身上。她的圍裙真是一塌糊塗;他還不如早點把頭靠上去好了。“我想,你大概沒看到吧?”摩根說,“他手裡到底拿著什麼?”“從背後偷襲就有這個好處,”凱特說,“就算是上法庭,你也輸定了。聽著,摩根,要我跟你說說我父親嗎?他會順手撈起任何東西。有時候就是瓶子,真的。我見過他那樣對我母親。就連我們的小貝特也不能幸免,我見過他打她的頭。還有過我看不到他下手的時候,那就更可怕,因為被打翻在地的就會是我了。”“我真納悶我老婆的娘家是怎麼回事,”摩根·威廉斯說。但實際上,這話摩根也隻是說說而已;有些男人喜歡習慣性地抽鼻子,有些女人三天兩頭地鬨頭痛,而摩根則常常這樣納悶。孩子沒有聽他說話;他心裡想,我媽死得那麼早,如果我爸曾經那麼對待她,沒準就是他把她害死了?不會,否則他肯定會被抓起來;帕特尼雖然無法無天,但殺了人不會讓你逍遙法外。對他來說,凱特就是媽媽: 為他哭泣,輕撫他的後頸。他閉上眼睛,好讓左眼與右眼保持一致;他試著睜開雙眼。“凱特,”他說,“我這隻眼睛還在,對吧?因為它一點兒都看不見。”還在,還在,還在,她回答,而摩根·威廉斯則在繼續刨根問底;撞在一個又硬又重的尖東西上,但可能不是一隻破瓶子,否則,在沃爾特劃傷他的眉頭、想把他變成瞎子之前,托馬斯就會看到那鋸齒狀的邊緣。他聽到摩根兀自推理著,很想說說那隻靴子,那個結,縫線上的那個結,但是動起嘴來似乎得不償失。他基本上同意了摩根的結論;他想聳聳肩,但剛剛一試,就痛得鑽心,他覺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不禁懷疑自己的脖子是不是斷了。“話說回來,”凱特說,“湯姆,你是乾什麼惹惱他了?如果完全無緣無故的話,他通常隻是天黑之後才發作的。”“是呀,”摩根·威廉斯附和道,“有什麼原因嗎?”“昨天,我打架了。”“你昨天打架了?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跟誰打架了?”“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以及打架的原因,都被忘到了腦後;不過隨著這種忘卻,感覺就像從顱骨裡取出了一小片尖利的碎骨頭。他摸了摸頭皮,很小心翼翼。是瓶子嗎?有可能。“哦,”凱特說,“他們總是在打架。那些小子。就在河邊。”“那麼,讓我相信我也有這種權利,”摩根說。“昨天他回到家裡,衣服撕破了,指關節擦破了皮,於是老頭子問,怎麼啦?打架了?他等了一天,然後拿瓶子砸了他。接著又把他打倒在院子裡,對著他亂踢,再隨手操起一塊木板,朝他全身上下一陣痛打……”“他是這麼乾的?”“整個教區都傳遍了!他們在碼頭上排成長隊來告訴我,船纜還沒有係好,他們就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摩根·威廉斯,你聽著,你嶽父打了托馬斯,他奄奄一息地爬到了他姐姐家裡,他們把神父叫了過來……你叫神父了嗎?”“哦,你們威廉斯家的人!”凱特說。“你以為你們在這一帶有多麼了不起。彆人排成長隊來告訴你。可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彆人說什麼你都信。”“可這是真的!”摩根喊了起來。“差不多都是真的!行了吧?隻是關於神父那一點除外。他也還沒有死。”“如果你好好研究一下屍體跟我弟弟之間的區彆,”凱特說,“你一準就能當上治安官了。”“如果我是治安官,我就會把你父親銬起來。罰他的款?你怎麼罰都不為過。可如果你罰一個人的款,而他隻會找上一個隨便碰到的無辜者,去搶劫或詐騙出那筆錢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呻吟出聲: 儘量不顯出有打斷他的意思。“好了,好了,好了,”凱特低聲安慰道。“要我說,那些治安官也已經煩透了,”摩根說。“他如果不是在酗酒,就是在危害普通百姓,如果不是在搶劫百姓,就是在攻擊治安人員,如果不是有了醉意,就是已經爛醉如泥,所以,如果他將來沒有不得好死,那這個世上就沒有正義可言了。”“講夠了嗎?”凱特說。然後又轉身看著他。“湯姆,你現在最好呆在我們這兒。摩根·威廉斯,你看怎麼樣?等他的傷好後,他還能乾些重活。他能幫你算算賬,他會做加法和……還有一種叫什麼來著?得了,彆笑話我,攤上那樣一位父親,你以為我有多少閒工夫學算術呀?如果說我能寫自己的名字,那也是因為湯姆教的我。”“他不會,”他說,“願意的。”他隻能勉強這樣說話: 用短促、簡單、直白的句子。“願意?他該覺得丟人,”摩根說。凱特說,“上帝創造我爸的時候,忘了‘丟人’一說。”他說,“因為,隻隔一英裡。他很容易。”“來找你?讓他來好了。”摩根又揮了揮拳頭——威爾士人那種神經質的小拳頭。等凱特幫他清理乾淨,而摩根·威廉斯也停止吹牛和重現他遭打的情景之後,他躺了一兩個小時,好恢複一下體力。其間,沃爾特帶著他的幾個朋友曾來到門外,又叫嚷又踢門地鬨了一通,不過聲音傳到他耳朵裡時,顯得隱隱約約,他以為可能是自己在做夢。此時此刻,他心裡想的問題是,我該怎麼辦,我不能呆在帕特尼。一方麵是因為他漸漸想起了一些事情,想起了前天以及早先那一架,他覺得什麼地方好像有過一把刀;不管是捅在誰的身上,都不會是他,這麼說,是他捅在彆人身上了?他腦海裡的那一幕很模糊。唯一清楚的是他對沃爾特的看法: 我已經受夠了這些。如果他再揍我,我就要殺了他,如果我殺了他,他們就會絞死我,而如果他們要絞死我,那麼我需要一個更好的理由。樓下,他們的聲音時高時低。有些字眼他聽不清。摩根說他已經燒了他的那些船。凱特已經開始後悔自己先前的提議,讓他在這兒當服務員,打打下手,乾乾雜活;因為,摩根正在說,“沃爾特會不停地跑到這兒,對吧?口裡嚷著‘湯姆在哪兒,叫他回家,是誰付錢給那該死的神父來教他讀書寫字的,是我,而你他媽的現在卻來撈好處,你這狗娘養的。’”他下了樓。摩根高興地說,“看起來,你還不錯。”真正的原因在於摩根·威廉斯——而他並沒有因此不喜歡他——真正的原因,他腦子裡一心想著的是,摩根說總有一天他會揍他嶽父一頓。可事實上,他卻害怕沃爾特,就像帕特尼——還有莫特萊克和溫布爾登——的許多人一樣。他說,“所以我得走了。”凱特說,“今晚你一定得留下來。你知道,第二天是最糟糕的。”“我走了之後,他會找誰出氣呢?”“我們管不了,”凱特說。“感謝上帝,貝特出嫁了,算是解脫了。”摩根·威廉斯說,“不瞞你說,如果沃爾特是我父親,我就會離家出走。”他頓了頓。“我們剛好籌了一點現錢。”大家一時無言。“我會還你們的。”摩根噓了一口氣,笑了起來,說,“你會怎麼還呢,湯姆?”他不知道。呼吸有些困難,可不是太要緊,隻是因為鼻子裡的血凝固了。鼻子好像沒有破;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子,凱特說,哦,小心點兒,我這可是一條乾淨圍裙。她露出一絲苦笑。她不想讓他走,可她不會跟摩根·威廉斯擰著乾,對吧?在帕特尼,還有溫布爾登,威廉斯家都算是有頭有臉。摩根寵著她;總是說,她手下有那些姑娘可以乾烘焙呀、釀酒呀之類的活兒,她自己乾嗎不像一位貴婦人那樣,坐在樓上做做針線活?而當他穿著漂亮衣服去倫敦談幾樁生意時,她可以祈禱他馬到成功。她可以穿著好看的裙子,在酒館裡一天巡視兩次,處理一些小問題——這就是他的理想。儘管他看得出來她乾活像自小以來那麼賣力,可他同樣看得出來她好像很喜歡這樣,喜歡摩根要她坐下來,當一位貴婦人。“我會還你們的,”他說。“我可能去當兵。我可以把掙的錢寄一部分給你們,還可能弄到戰利品。”摩根說,“可現在沒有打仗呀。”“什麼地方會有的,”凱特說。“我也可以到船上做幫工。可你們知道,貝拉——你們覺得我該回去帶它嗎?它在哀叫。他把它關了起來。”“以免它咬他的腳趾嗎?”摩根說。他喜歡拿貝拉開玩笑。“我想把它帶走。”“我聽說過船上有貓,可沒聽說過有狗的。”“它很小。”“但不會被當成貓,”摩根笑了起來。“話說回來,你個頭太大了,船上不會要你的。那些家夥得像小猴子一樣升帆纜——你見過猴子嗎,湯姆?還是當兵更靠譜。說實在話,有其父必有其子——上帝在分配拳頭的時候,你可不是排在隊尾。”“行了,”凱特說。“我們來看看是不是明白了你的意思: 有一天,我弟弟湯姆出去打了一架。為了教訓他,他父親溜到他的背後,不知拿什麼東西,反正很重,也可能很尖,砸了他,然後,當他倒在地上之後,他差點兒挖掉他的眼睛,還猛踢他的肋骨,並隨手操起一塊木板打他,打得他麵目全非,如果我不是他的親姐姐,我幾乎都認不出他來,而我丈夫卻說,托馬斯,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就是去當兵,去找一個你不認識的人,挖出他的眼睛,踢斷他的肋骨,我想,說穿了就是乾掉他,好掙點兒錢。”摩根說,“這總比去河邊打架,而任何人都得不到好處要強。你瞧瞧他——要依我的話,我會發動一場戰爭,好把他招進去。”摩根拿出錢包,數出一些硬幣: 叮當,叮當,叮當;他的動作很慢,有意吊著胃口。他摸了摸自己的顴骨。上麵有傷,但不礙事,可是卻冰冰涼的。“聽著,”凱特說,“我們是在這兒長大的,也許有人會願意幫湯姆一把——”摩根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十分清楚: 你以為很多人會願意跟沃爾特·克倫威爾作對嗎?讓他砸垮他們家的門?仿佛聽到他沒有說出的想法一般,她說,“不會。也許。也許,湯姆,這樣最好,你看呢?”他站起身。她說,“摩根,你瞧他這樣,他今晚不能走。”“我必須走。再過一小時,他就會灌滿一肚子酒,再一次回到這裡。如果他認為我在這兒,他會放火燒了這地方的。”摩根說,“你上路的東西夠了嗎?”他想轉向凱特說,沒有。可她已經彆過臉去,正在哭泣。她不是為他而哭,因為他覺得,永遠不會有人為他而哭,上帝沒有給他安排這種命。她哭是為了她自己對生活的設想: 禮拜天從教堂出來後,所有的妯娌姐妹你親親我,我抱抱你,拍一拍對方的孩子,一邊憐愛地誇獎幾句,揉一揉他們的小圓腦袋,女人們交換和比較著小寶寶,而男人們則聚在一起談著生意,羊毛呀,紗線呀,長度呀,運輸呀,該死的佛蘭芒人呀,以及捕魚權、釀酒、年營業額、很及時的消息、你來我往、小小的優惠、少量的定金、我的律師說……嫁給摩根·威廉斯,就該是這種生活,因為在帕特尼,威廉斯是一個大家族……但到頭來,似乎並非如此。沃爾特把它全給毀了。他小心而僵硬地站起身。現在他渾身上下都痛。明天會更痛;到第三天,瘀痕就會出來,彆人會打聽是怎麼回事,你就得開始應付他們。到那時,他就遠離了這兒,大概不會有人追根究底,因為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會在乎。他們會認為他的臉被人打扁是家常便飯。他拿起錢,說,“Hwyl,摩根·威廉斯,Diolch am yr arian。”謝謝你的錢。“Gofalwch am Katheryn. Gofalwch am eich busness. We i chi eto rhywbryd. Pob lwc.”(威爾士語,下同。)照顧好我姐姐。祝你生意順利。我們以後再見。摩根·威廉斯張口結舌。他幾乎要笑起來;如果不是怕臉上的傷口崩裂的話,他肯定就笑了。以前他經常呆在威廉斯家裡: 他們以為他隻是來蹭飯的嗎?“Pob lwc,”摩根緩緩地說。祝你好運。“如果我沿著河走,行得通嗎?”“你是想去哪兒?”“海上。”事情走到這一步,摩根·威廉斯一時顯得很難過。他說,“你會好好的吧,湯姆?我跟你說,如果貝拉來找你,我不會讓它餓著肚子回家。凱特會拿餡餅喂它的。”他的錢必須省著用。順河而下時,他可以沿路找點活乾;可他擔心一旦被人發現,沃爾特就會抓住他,通過他那些關係和朋友,為了一杯酒,那些人什麼都乾得出來。他首先想到的是,溜到駛離巴金、蒂爾伯裡的哪艘走私船上。可他轉而又想,法國才是有仗打的地方。有些跟他聊過天的人——他很容易跟陌生人攀談——也這麼認為。那麼,去多佛吧。於是他上路了。如果幫人裝車的話,往往可以讓人捎你一程。他由此不禁想到,那些人裝車是多麼外行。他們常常搬著一個很寬的木箱子,想直通通地穿過一道狹窄的門口。隻需要把物品簡單地換個方向,就可以解決一大堆的問題。還有馬,他以前經常跟馬為伍,包括受驚的馬。沃爾特總是為自己和他的朋友留了很多烈酒,如果早晨一覺醒來,他的酒勁還沒有過去,他就會轉而乾起第二職業: 鐵匠和蹄鐵匠;不知道是因為他的酒氣,還是他的大嗓門或者整體的行事做派,就連很容易釘蹄鐵的馬也開始搖著腦袋,從火邊退開。它們的蹄子被攥在沃爾特的手裡,全身簌簌發抖;而他的工作就是摟住它們的腦袋,跟它們說話,他摩挲著它們耳朵間的柔軟皮毛,跟它們說它們的媽媽仍然深愛著它們,並經常談起它們,跟它們說沃爾特馬上就會乾完。有一兩天,他顆粒未進;身上太痛了。不過,到達多佛的時候,頭皮上的大傷口已經愈合,他還相信,自己體內那些脆弱的部位,腎呀,肺呀,心臟呀,也已經自動修複。通過彆人看他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臉上還有瘀傷。在他離開之前,摩根·威廉斯將他全身清點了一遍: 牙齒還在口腔裡(真是奇跡),兩隻眼睛還看得見,也是奇跡。兩隻胳膊,兩條腿: 你還能奢望什麼?他在碼頭上轉來轉去,逢人就問,您知道現在哪兒在打仗嗎?每個被問到的人都盯著他的臉,退開一步,說,“我還想問你呢!”他們為此非常得意,為自己回答得這麼巧妙而哈哈大笑,於是他不停地問,隻是為了逗彆人開心。沒有想到的是,離開多佛時,他發現自己比來時更富有了。他看過一個人玩三張牌的遊戲,學會之後,他也擺了個牌局。由於他是個孩子,人們都會停下來試一把,結果隻輸不贏。他算了算自己贏來的錢和花掉的錢。減去與一位妓女速戰速決的小開銷。這種事情在帕特尼、溫布爾登和莫特萊克可不能乾。否則威廉斯家的人一準會知道,然後就會用威爾士語對你說三道四。他看到三位來自低地(指蘇格蘭東南部的低地。)的老人的行李遇到了麻煩,便過去幫幫忙。他們的行李又軟又大,是羊毛布料的樣品。一位港務局的職員因為他們的文件而找茬,正朝他們大嚷大叫。他裝成一位低地的癡呆兒,懶懶地走到官員的身後,然後豎起指頭,示意他們他覺得應該拿多少錢來打點。“拜托你,”一位老人用英語費力地對職員說,“幫我處理掉這些英格蘭硬幣好嗎?我覺得它們很礙事。”職員頓時笑容滿麵。低地人也滿臉笑容;要不然他們會花更多的錢。上船時,他們說,“這孩子跟我們是一起的。”等船起錨時,他們問他多大了。他說十八歲,可他們嗬嗬笑了起來,說,孩子,這絕對不可能。他又說十五歲,他們交換了一下意見,認為十五歲差不多;他們覺得他還要小,但不想讓他難堪。他們問他的臉是怎麼回事。他本來可以編好幾個故事,可還是決定說實話。他不願他們當他是搶劫失手的壞人。他們彼此商量了片刻,接著,那個能翻譯的老人轉向他:“我們在說,英格蘭人對自己的孩子可真狠心。簡直鐵石心腸。如果父親進入房間,孩子必須站起身來。孩子總是得說,‘父親大人’,‘母親大人’,絲毫不能出錯。”他吃了一驚。難道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對自己的孩子不狠心嗎?有生以來,他心裡的重擔第一次有所減輕;他想,有可能存在著其他的地方,更好的地方。他打開了話匣子;他跟他們說起貝拉,他們顯出難過的神色,但是沒有說出你可以再養一條狗之類的蠢話。他跟他們談起飛馬酒館,談起他父親的釀酒廠,說他每年起碼有兩次會因為酒的質量差而被罰款。他談起他怎樣因為偷木材、砍彆人的樹而被罰款,還談起他在公共用地上大規模放羊。他們對此很感興趣,把毛料布樣拿給他看;他們自己討論著布料的重量和織法,還時不時地轉向他,講給他聽。總體而言,他們對英格蘭的成品布評價不高,不過這些樣品可能會改變他們的看法……當他們跟他解釋去加來的原因,並說起他們認識的那兒的不同的人時,他就覺得不知所雲了。他跟他們談起他父親的鐵匠生意,那位懂英語的先生來了興趣,問道,你會釘馬蹄鐵嗎?他手裡比劃著,向他們描繪那是什麼情形,滾燙的金屬和一位脾氣暴躁的父親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裡。他們哈哈大笑;他們喜歡看他講故事。嘴巴挺能說的,有一位說。船停靠之前,三人中話語最少的那位將會站起來,特彆正式地講幾句話,另一位將會點點頭,還有一位則為他翻譯。“我們是三兄弟。這條街是我們的。你以後如果來我們城裡,我們歡迎你隨時來做客,食宿都沒有問題。”他將會對他們說,再見。再見,祝你們一生好運。Hwyl,賣布人,Golfalwch eich busness。他不會停下腳步,直到走上戰場。天氣很冷,但海麵很平靜。凱特給了他一個護身符,要他戴上。他用一根細繩把它掛在脖子上。喉部的皮膚感到涼津津的。他解開繩子,用嘴唇碰了碰護身符,祈禱著好運。然後他鬆開手;隨著“噗”的一聲輕響,護身符掉進了水裡。他將記住自己第一次看到空曠的海麵的情景: 那泛著微波的灰色一望無際,就像夢醒之後的模糊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