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無論成敗(1 / 1)

狼廳 希拉裡·曼特爾 1411 字 2個月前

1529年萬聖節萬聖節前夕: 世界的邊緣在滲漏。每逢這個時候,煉獄的管理人、以及職員和看守,都會傾聽為死者祈禱的生者的聲音。每年的這個時候,他和麗茲都會與教區的人一起守夜。他們會為她的父親亨利·維基斯、還有麗茲已故的前夫托馬斯·威廉斯祈禱;會為沃爾特·克倫威爾和一些遠房表親祈禱;還會為那些快被忘卻的、已經死去多年的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姐妹和繼子繼女們祈禱。昨天晚上,他是獨自守夜。他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希望麗茲回來;等待著她回來躺到他的身旁。沒錯,他在伊舍與紅衣主教在一起,而不是在奧斯丁弗萊的家中。但是他想,她會知道怎樣找到我。她會循著香火和燭光,穿過兩個世界的間隙來尋找紅衣主教。紅衣主教在哪裡,我就會在哪裡。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肯定是睡著了。天亮時,房間裡感覺特彆空蕩,似乎連他自己也不存在。萬聖節: 悲痛一陣陣地襲來。此時此刻,他幾乎要被痛苦所吞沒。他不相信死者會回來;但他仍然能感覺到他們的手指尖、翅膀尖在輕觸著他的肩膀。從昨晚開始,他們與其說是單個的形體和麵孔,不如說是一個堅實的集合體,他們的身體你推我搡地擠在一起,他們的肌理像海洋生物一樣密實,他們的麵孔很蒼白,泛著久居水中般的光澤。他此刻正站在窗口,手裡拿著麗茲的祈禱書。他的女兒格蕾絲很喜歡看這本書,今天,他的手指能感覺到她的小手指所留下的指印。書中是聖母在祈禱時間的祈禱文,書頁上繪有一隻鴿子和一瓶百合花。這是晨禱,瑪麗跪在嵌著方格瓷磚的地板上。天使在問候她,他的問候之語寫在一幅卷軸上,卷軸從他握緊的雙手中展開,看上去仿佛是他的手掌在說話。他的翅膀是天藍色。他翻過一頁。是讚美經。出現的是降福的畫麵。瑪麗的腹部扁平小巧,她那位有孕在身的表姐聖伊麗莎白在問候她。兩人都前額很高,抬起眉頭,顯出驚訝的神情,其實她們肯定會感到驚訝;她們一個是處女,另一個上了年紀。春花在她們的腳邊開放,兩人都戴著精致的頭冠,是由跟金色發絲一般柔細的鍍金的金屬絲製成。他翻過一頁。安靜嬌小的格蕾絲跟他一起翻著。這是初時經。顯示的是基督誕生的場景: 皮膚白皙的小基督躺在媽媽的裙裾裡。接著是午時經: 東方三博士獻上寶盒;在他們的身後是一座山巔之城,是意大利的一座城市,上麵有鐘樓,放眼看去,有起伏的土地和薄霧籠罩的成行的樹木。然後是申初經: 約瑟用籃提著鴿子去聖殿。接著是晚禱: 希律王送來的一把匕首在一位驚恐的嬰兒身上紮出一個清晰的洞口。有個女人高舉雙手在抗議,或者祈禱: 她那無助的手掌在訴說著千言萬語。嬰兒的屍體灑下了三滴血,每一滴都形同眼淚。每一滴血淚都完全是鮮紅色。他抬起頭。猶如殘留的圖像一般,有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眶;畫麵模糊了。他眨了眨眼。有人朝他走了過來。是喬治·卡文迪什。他搓著雙手,一臉的關切。但願他不要跟我說話,他暗暗祈禱。讓喬治走過去吧。“克倫威爾先生,”他說,“我想你是在哭呢。這是怎麼啦?有關於我們主人的壞消息嗎?”他想關上麗茲的書,但卡文迪什伸手要看。“噢,你在祈禱。”他看上去很吃驚。卡文迪什無法看到她女兒的手指在觸碰書頁,也看不到他妻子的雙手在捧著書。喬治隻是上下顛倒地看了看圖畫。他深吸一口氣,說,“托馬斯……?”“我是為自己哭,”他說,“我會失去一切,失去我這輩子辛辛苦苦掙來的一切——因為紅衣主教一倒,我也就完了——不,喬治,彆打斷我——因為一直以來,他讓我乾什麼我就乾什麼,我是他的朋友和得力助手。如果我沒有在鄉下跑來跑去四處樹敵,而是在城裡守著我的生意,我早就會發了財——而且我會邀請你,喬治,到我鄉下的新房子裡,並在家具和花圃等問題上聽取你的意見。可是瞧瞧我!我完蛋了。”喬治想說點什麼: 他安慰性地喃喃了兩句。“除非,”他說,“除非,喬治。你怎麼看?我已經派我的手下雷夫去威斯敏斯特了。”“他去那兒乾什麼?”但是他又哭了。鬼魂在聚集,他感到身體發冷,他的局麵已經不可挽回。在意大利時,他學會了一種記憶方法,所以他能記得一切: 記得他走到這一步的每一個階段。“我想,”他說,“我該去追他。”“求求你了,”卡文迪什說,“吃完飯再去。”“為什麼?”“因為我們得想想怎樣給大人的仆人開工錢。”過了片刻。他抱緊祈禱書,把它抱在懷裡。卡文迪什給了他需要的東西: 一個算賬的問題。“喬治,”他說,“你知道,大人的教士們成群結隊地跟著他來到這裡,由於大人很慷慨,他們每個人每年都要掙——多少呢?一百鎊,還是兩百鎊?所以,我想……我們要讓那些教士和神父來給仆人們開工錢,因為我覺得,我注意到,那些仆人比那些神父更愛大人。所以現在,我們去吃飯吧,吃完了飯,我會讓神父們感到羞愧,我會要他們打開自己的血管放放血。我們起碼得給所有的人一個季度的薪酬,還有聘用的定金。直到我們的大人恢複原職的那一天。”“哦,”喬治說,“如果有誰能做到這一點的話,那就非你莫屬了。”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也許是一絲苦笑,但是他根本沒想到他今天會笑。他說,“事情辦完後,我就要離開你。一旦確定在議會裡弄到一個席位之後,我馬上就回來。”“但兩天後就要開會了……你現在能有什麼辦法呢?”“我不知道,但是得有人為我們大人說話。否則他們會殺了他的。”他看到對方很痛苦,很震驚;他想收回剛才的話;但這是事實。他說,“我隻能試一試了。無論成敗,我都得試一試,然後再回來見你。”喬治幾乎要鞠躬致意了。“無論成敗,”他喃喃著,“這是你一貫的口頭禪。”卡文迪什走開了,逢人就說,托馬斯·克倫威爾在讀一本祈禱書。托馬斯·克倫威爾哭了。隻是到了現在,喬治才意識到形勢有多麼嚴峻。在塞薩利,曾經有一位詩人,名叫西蒙尼德斯(塞薩利位於希臘東部,西蒙尼德斯是古希臘一位著名的抒情詩人。)。他受命出席一場由一個叫斯哥帕斯的人舉辦的宴會,並朗誦讚美主人的詩歌。詩人們常常讓人難以捉摸,在他的詩中,西蒙尼德斯增加了讚美卡斯托爾和波呂丟刻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這對雙子星的詩行。斯哥帕斯很不高興,就說他隻付一半的費用:“至於那另一半,就找那孿生兄弟要去吧。”過了一會兒,有位仆人來到大廳。他低聲對西蒙尼德斯說,外麵有兩位年輕人,指名道姓地要見他。他起身離開了宴會廳。他到處尋找那兩位年輕人,但是不見他們的蹤影。他轉過身,準備回去繼續用餐,突然聽到一陣可怕的聲響,是石頭爆裂和粉碎的聲音。屋頂也塌了下來,他聽到人們在垂死中的喊叫。所有參加宴會的人中,隻有他一個人幸免於難。屍體都殘缺不全,麵目全非,所以死者的親屬都無法辨認出他們。但西蒙尼德斯是個不同尋常的人。不管看到什麼,他都會印在腦海裡。他帶領每一位親屬穿過廢墟;然後指著被壓扁的遺體說,這就是你要找的人。他根據自己腦海中的坐席圖案,把死者與他們的名字對應了起來。是西塞羅(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著作家。)告訴了我們這個故事。他告訴我們,就在那一天,西蒙尼德斯如何創造了記憶術。他記住了那些名字,那些麵孔,有的陰沉傲慢,有的快樂隨和,還有的很無聊。他清楚地記得,在屋頂倒塌的那一刻,每個人坐在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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