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2、魔鬼的唾沫(1 / 1)

狼廳 希拉裡·曼特爾 13136 字 2個月前

1533年秋冬真是了不起。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國王睜著眼睛,繃直了身體承受打擊;他很好地經受住了打擊,其力量朝著合適的方向,以合適的速度移動,被他那盔甲保護著的身體所吸收。他的麵色沒有改變。他的聲音沒有顫抖。“健康嗎?”他說。“那麼我感謝上帝對我們的厚愛。正如我感謝你們,各位大人,帶來這令人舒暢的消息。”他想,亨利一直都在排練。我想我們都是這樣。國王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接著他轉頭說了一聲,“叫她伊麗莎白吧。取消比武大賽。”有位博林家的人小聲問:“其他典禮按計劃進行嗎?”沒有回答。克蘭默說,全部按計劃進行,直到我們聽到不同的命令。我將要當……公主的教父。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簡直無法相信。他說自己要一個女兒,現在就得到了一個女兒。他的目光追隨著亨利離去的背影。“他沒有問候王後。他沒有問她怎麼樣。”“這沒什麼關係,對吧?”愛德華·西摩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大家的心裡話。這時,亨利獨自走了很遠之後,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大主教大人。克倫威爾。但隻是你們兩個人。”在亨利的密室裡。“你們會想到這樣嗎?”換了彆人也許會笑。他沒有。國王癱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很想伸出手去放在他的肩上,就像對一個傷心欲絕的人那樣。他忍住了這個念頭;隻是防備性地合攏手指,變成那個握著國王心臟的拳頭。“有朝一日我們會為她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可憐的家夥。她的親生母親會但願她消失。”“陛下還很年輕,”克蘭默說。“王後身體強壯,她家的人都很會生育。您很快會再有一個孩子。說不準上帝是要通過小公主而帶來某種特彆的福氣。”“我親愛的朋友,我確信你是對的。”亨利的聲音聽起來將信將疑,可他環顧四周,想從周圍的環境中汲取力量,仿佛上帝可能在牆上留下了某些友好的信息: 雖然其實隻有不好的先例。他吸了一口氣,站起身,甩了甩衣袖。他露出了笑容: 你可以看到他的意誌力在刹那之間,猶如一隻心臟有力跳動的鳥兒飛掠而過一般,將一個可憐的人變成了他的國家的燈塔。他後來小聲對克蘭默說,“這簡直就像看著拉撒路站起來。”亨利很快就在格林威治的宮裡走來走去,部署各項慶典。我們都還年輕,他說,下一次會是個男孩。有朝一日我們會為她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相信我,上帝是要通過小公主而帶來某種特彆的福氣。博林家的人喜形於色。現在是禮拜日,下午四點。看到那些職員此前在他們的公告上寫下“王子”,而現在又不得不加上兩個字母,他感到有些好笑,接著他回頭去計算新公主府的開銷。他已經建議讓埃克塞特夫人格特魯德當孩子的教母。憑什麼隻有聖女才能看到她的幻象?讓整個宮廷的人都看到她帶著勉強的笑容,在洗禮盆上托著安妮的嬰兒,對她會有好處。聖女本人被帶到倫敦,安置在一處私人住所裡,裡麵有柔軟的床鋪,旁邊的聲音,克倫威爾家的女人們的聲音,絲毫不會打擾她的祈禱;在這裡,鑰匙在上過油的門鎖裡轉動的聲音,猶如折斷鳥兒的骨頭一般輕微。“她吃東西嗎?”他問茉茜,她說,她的胃口跟你一樣好: 哦,不,托馬斯,可能沒有你那麼好。“我想知道,她以聖餐為生的計劃怎麼樣了?”“他們現在看不到她吃飯了,對吧?那些把她領上這條道的神父和僧侶們。”遠離他們的監督之後,這位修女的行為開始像一個普通女人,像任何想要活下去的人一樣,承認其身體的單純需要;但也許為時已晚。他很高興茉茜沒有說,啊,可憐的無辜的靈魂。她並非天性無辜,當他們把她帶到朗伯斯宮訊問時,這一點顯而易見。你會以為身材魁梧、戴著威嚴的大項鏈的大法官奧德利足以震懾住任何鄉下姑娘。再加上坎特伯雷大主教,你會覺得一位年輕的修女可能會產生幾分敬畏。但絲毫也沒有。聖女以高人一等的姿態對待克蘭默——仿佛他在宗教生活中是初出茅廬。每當他反問她,說,“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就同情地一笑,說,“一位天使告訴我的。”第二次訊問時,奧德利帶上了理查德·裡奇,以便為他們做筆記,而且想到了什麼也可以隨時發問。他現在是理查德爵士,被授予了爵位並升任副檢察長。在學生時代,誰都知道他說話尖刻,喜歡無中生有,對長者不敬,以及酗酒豪賭。如果人們以我們二十歲時的表現來評判我們,誰還抬得起頭呢?事實證明,裡奇在起草法律方麵很有天賦,這一點僅次於他自己。在柔軟的淺色頭發下,他的麵孔由於聚精會神而皺成一團;男孩子們稱他為“皺皺爵士”。看到他精確地攤開文件,你絕對不會想到,他曾經是內殿律師學院最大的恥辱。當他們等待著那姑娘被帶進來時,他小聲地這麼說著,取笑著他。克倫威爾先生!裡奇說;那您與哈利法克斯的那位女修道院院長呢?他知道沒有必要否認這個: 或者否認紅衣大主教為他編的任何故事。“哦,”他說,“那算不了什麼——約克郡的人覺得很正常。”他擔心那姑娘可能聽到了他們談話的話尾,因為今天,當她在他們為她擺好的椅子上坐下時,她特彆凶狠地盯了他一眼。她整理了一下裙子,抱起雙臂,等著他們款待她。他的外甥女愛麗絲·威利費德坐在門邊的一隻凳子上: 她在那兒,隻是以防發生昏厥,或其他的不適。不過,你隻要朝聖女看上一眼,就會知道她跟奧德利一樣根本不可能昏厥。“可以嗎?”裡奇說。“開始?”“哦,為什麼不呢?”奧德利說。“你年輕又健壯。”“你的那些預言——你總是在更改你所預見的災難的發生時間,不過我知道你說過,國王在娶了安妮小姐之後,在位的時間將不到一個月。嗯,已經過去幾個月了,安妮小姐被加冕為王後,還給國王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所以,你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我說在世人的眼裡,他好像是國王。可在上帝的眼裡,”她聳了聳肩,“再也不是了。他不是真正的國王,就像他,”她朝克蘭默點著頭,“不是真正的大主教一樣。”裡奇才不會上當轉移話題。“那麼,完全有理由起來造他的反?廢黜他?刺殺他?讓另一個人來取代他?”“嗯,你覺得呢?”“在那些王位繼承人中,你選擇了科特尼家族,而不是波爾家族。是埃克塞特侯爵亨利。而不是蒙塔古勳爵亨利。”“也可能,”他同情地說,“你把他們弄混了?”“當然沒有。”她的臉紅了。“那兩位先生我都見過。”裡奇做了記錄。奧德利說,“嗯,科特尼,也就是埃克塞特大人,是愛德華國王的一個女兒所生。蒙塔古勳爵是愛德華國王的兄弟克拉倫斯公爵的後代。你怎麼看待他們的繼承權?因為如果我們在談真國王與假國王,有人說愛德華是他母親與一個弓箭手的私生子。我想知道你能否解釋一下?”“她怎麼會知道?”裡奇說。奧德利翻了翻眼睛。“因為她跟天上的聖人交談。他們會知道。”他看著裡奇,仿佛可以讀出他的思想: 尼克科洛的書裡說,明智的君王會消滅嫉妒者,假如我,裡奇,是國王的話,那些王位繼承人及他們的家人就死定了。姑娘已經準備好應付下一個問題: 她在自己的幻象裡怎麼會既看到一位女王又看到一位王後呢?“我猜會自行解決的,”他說,“通過打仗?如果要在國內發動一場戰爭,儲備幾位國王和女王是一件好事。”“沒必要發動戰爭,”修女說。哦?“皺皺先生”坐直身體: 這是個新見解。“相反,上帝給英格蘭降下了一場瘟疫。亨利將在半年內死去。還有她,托馬斯·博林的女兒。”“還有我?”“你也是。”“還有這個房間的所有人?當然,除你之外?所有的人,包括從來沒有傷害過你的愛麗絲·威利費德?”“你府裡的所有女人都是異教徒,瘟疫會讓他們的身體和靈魂都爛掉。”“那麼伊麗莎白公主呢?”她在座位上轉過身,對克蘭默說,“他們說你為她施洗時,還把水加熱,以免她受驚。你該把滾燙的水潑在她身上。”哦,天上的基督啊,裡奇說。他扔下手中的筆。他是一位慈愛的年輕父親,有個尚在搖籃中的女兒。他把一隻手放在副檢察長的手上,表示安慰。也許你認為愛麗絲會需要安慰;可當聖女判處她死刑,而他朝房間那邊的外甥女看去時,卻發現她臉上完全是一副嘲弄的神情。他對裡奇說,“不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滾燙的水。是街上的人說的。”克蘭默縮作一團;聖女的話挫傷了他,她贏了一分。他,克倫威爾,說,“我昨天見到公主了。她長得很健壯,儘管有人咒她。”他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我們必須讓大主教重新控製局麵。他轉向聖女:“告訴我: 你找到紅衣主教了嗎?”“什麼?”奧德利說。“伊麗莎白修女說,她在去天堂、地獄和煉獄的旅程中會尋找我以前的主子,我當時提出為她支付旅差費用。我已經給她的人支付了首付——我希望我們可以看到些進展了?”“沃爾西原本可以再活十五年,”姑娘說。他點點頭: 他自己也是這樣說的。“但是後來上帝結束了他的生命,以儆戒他人。我已經看到魔鬼們為他的靈魂爭吵不休。”“你知道結果了嗎?”他問。“沒有結果。我到處找過他。我還以為上帝已經讓他不毀滅了,但有天夜裡我看到了他。”一陣長時間的故弄玄虛的猶豫。“我看到他的靈魂在尚未出生的嬰兒身上。”一片沉默。克蘭默縮在自己的椅子上。裡奇輕輕地咬著筆頭。奧德利扭著衣袖上的一顆紐扣,不停地扭著,直到線被拉得很緊。“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為他祈禱,”聖女說。“上帝通常會答應我的請求。”“從前,當你身邊有那些顧問,博金神父、戈爾德神父、裡斯比神父以及其他人時,你這會兒就會開始討價還價了。我會為你的好意再加一筆錢,而你的精神導師們會抬高價碼。”“等等。”克蘭默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我們能回去嗎?大法官?”“我們可以走你選擇的任何方向,大主教大人。繞著桑樹叢轉三圈……”“你看見魔鬼了?”她點點頭。“他們是什麼模樣?”“像鳥類。”“算是還好,”奧德利淡淡地說。“不,先生。魔鬼渾身發臭。爪子畸形。他是以一隻身上糊著血和糞便的小公雞的形象現身的。”他抬頭朝愛麗絲看去,準備把她送出去。他想,他們對這女人做了些什麼啊?克蘭默說,“這對你來說肯定很惡心。但是我知道,魔鬼的特征就是以不止一種方式現身。”“是的。他們這樣是為了蒙蔽你。他以一個年輕人的模樣出現。”“真的?”“有一次他帶了一個女人。晚上來到我的房間。”她頓了頓。“對她動手動腳亂摸一氣。”裡奇:“他是有名的不知廉恥。”“跟你差不多。”“然後呢,伊麗莎白修女?亂摸一氣之後呢?”“掀起她的裙子。”“而她沒有反抗?”裡奇說。“你真是讓我吃驚。”奧德利說,“魔王路西法(路西法是魔鬼撒旦的另一個名字。),我相信他有自己的辦法。”“在我的眼皮底下,他跟她搞上了,就在我的床上。”裡奇做了記錄。“那個女人,你認識嗎?”沒有回答。“魔鬼沒有用同樣的方法對你嗎?你可以說出來,不用顧慮。這不會成為對你不利的證詞。”“他接著就花言巧語地哄我。穿著藍色絲綢外套,是他最好的衣服,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他的新馬褲的褲腿上都鑲著鑽石。”“褲腿上都鑲著鑽石,”他說。“嗯,那肯定是一種誘惑吧?”她搖了搖頭。“可你是一位出色的年輕女人——配得上任何男人,我得說。”她抬起頭來;閃過一絲微笑。“我不喜歡路西法先生。”“你拒絕他時,他說了什麼?”“他要我嫁給他。”奧德利雙手托著腦袋。“我說我已經立誓要保持貞潔。”“你不同意,難道他沒有生氣嗎?”“哦,生氣了。他啐了我一口唾沫。”“我想他隻會是這種德性,”裡奇說。“我用一條手巾把他的唾沫擦掉了。是黑色的。發出地獄的惡臭。”“那像什麼?”“像有東西在腐爛。”“現在在哪兒,那條手巾?我猜你沒有把它送到洗衣房吧?”“在愛德華大師(這裡的“大師”是一些羅馬天主教重要人物和本篤會、天主教加爾都西會僧侶名字前麵的稱號。)那裡。”“他拿去給彆人看嗎?為了賺錢?”“為了捐獻。”“為了賺錢。”克蘭默從手上抬起臉來。“我們能休息了嗎?”“一刻鐘?”裡奇說。奧德利:“我跟你說過他年輕又健壯。”“也許我們明天再談,”克蘭默說。“我得禱告了。一刻鐘的時間不夠。”“可明天是禮拜日,”修女說。“曾經有個人禮拜日出去打獵,結果掉進一個無底洞墜入了地獄,想想看。”“既然那兒有地獄接住了他,”裡奇問,“又怎麼會是無底?”“但願我也去打獵,”奧德利說。“天知道,我很想去冒冒這個險。”愛麗絲從凳子上起身,示意要送她。聖女站了起來。她滿麵笑容。她那番關於燙傷的嬰兒們的話已經使大主教畏縮,讓他感到身上發冷,還讓副檢察長幾乎要哭出來。她認為她要贏了;可是她在輸,在輸,一直都在輸。愛麗絲把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的手臂上,可聖女卻一把甩開。來到外麵後,理查德·裡奇說,“我們該燒死她。”克蘭默說,“雖然我們可能不喜歡她說的什麼已故的紅衣主教在她麵前出現,以及魔鬼在她的臥室裡等那一套,可她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有人一直教她模仿在她之前的某些修女的說法,而羅馬很樂意封那些修女為聖人。我不可能回過頭去以宣傳異端邪說之名判定她們有罪。同樣,我也沒有證據以異端邪說的罪名來審判她。”“我的意思是,以叛國罪處以火刑。”而女性的刑罰是: 由行刑人將男人半掛起來,進行閹割,然後慢慢掏出他的內臟。他說,“沒有公開的行動。她隻是表達了一種意圖。”“意圖發動造反,廢黜國王,那不該算是叛國嗎?話語可以被認定為叛國罪,有過先例的,你自己也知道。”“如果它們逃過了克倫威爾的注意,”奧德利說,“我會感到詫異的。”仿佛他們可以聞到魔鬼的唾沫;幾個人幾乎是你推我搡地來到了外麵,這裡的空氣溫和而潮濕: 有草葉的清香,有綠金色的、搖曳的光線。他可以看到,在將來的年代裡,叛國罪將會呈現出新的、多種多樣的形式。在此前最後一次製定叛國罪法案時,誰也無法通過紙質書本或議案來傳播他們的話語,因為紙質書本在當時還想都不敢想。對那些已逝的人,那些在時間過得更為緩慢的時代效命於國王的人,他不禁有些嫉妒;如今,一些被收買或遭毒害的頭腦的產物在一個月之內就可以傳遍歐洲。“我認為需要新的法律,”裡奇說。“我正在著手。”“我認為對這個女人的拘禁太仁慈了。我們太心慈手軟了。我們隻是在陪著她玩兒。”克蘭默耷拉著肩膀走開了,他拖地的法袍將樹葉帶了起來。奧德利朝他轉過身來,神態開朗而堅定,很想轉變話題。“嗯,你說,公主很健康?”沒有裹著繈褓的公主被放在安妮腳旁的軟墊上: 一個相貌醜陋、膚色發紫、哭哭啼啼的小丫頭,豎著一頭淺發,總是三下兩下地踢開衣服,好像要顯示她最為不幸的特征。似乎有傳聞說,安妮的孩子一出生就有牙齒,每隻手上有六根指頭,並且像猴子一樣渾身長毛,於是,她父親將她赤裸著抱給大使們看,她母親也總是在展示她,好讓謠言不攻自破。國王將她的公主府選在哈特菲爾德,安妮說,“依我看,如果撤掉西班牙人瑪麗的府邸,讓她成為我的女兒伊麗莎白公主府上的一員,也許可以節省些開銷,而且維護正當的秩序。”“那身份是……?”孩子安靜了下來;他注意到,這隻是因為她把一隻拳頭塞進了嘴裡,正在啃著自己。“身份是我女兒的仆人。她還能是什麼?不可能裝模作樣地講平等。瑪麗是個私生女。”短暫的寧靜結束了;公主突然放聲大哭,吵得死人都不得安寧。安妮的眼睛向旁邊望去,整張臉上漸漸掛滿憐愛的笑容,她朝女兒彎下身去,但女侍們馬上急惶惶地圍了過來;哭鬨的小家夥被摟起來,包裹好,然後抱走,王後的視線眼巴巴地跟著她,目送著從她肚子裡出來的孩子前呼後擁地出去了。他輕輕地說,“我想她是餓了。”周六晚上: 在奧斯丁弗萊設宴款待經常四處奔忙的史蒂芬·沃恩: 出席的還有威廉·巴茨、漢斯、克拉澤和瑞斯裡。交談用不同的語言進行,雷夫·賽德勒熟練流暢地翻譯著,他的腦袋不停地轉來轉去: 高雅的話題與低俗的話題,朝野權術與街談巷議,茨溫利的神學理論,克蘭默的妻子。關於克蘭默的妻子,在斯蒂爾亞德和城裡已經無法阻止人們談論;沃恩說,“難道亨利能夠睜隻眼閉隻眼嗎?”“完全有這種可能。他是個度量特彆大的國王。”一天比一天大,賴奧斯利笑著說;巴茨醫生說,他是一個必須經常活動的人,但近來他的腿又在困擾他,那處舊傷;可是想想看,一個在打獵場和比武場上不遺餘力的人,到了國王這個年紀,怎麼可能沒有幾道舊傷呢?你知道,他今年四十三了,克拉澤,根據你對命運星辰的解釋,對一個占星圖上氣和火那麼突出的人來說,我該為他的晚年感到高興;順便提一句,就婚姻宮位而言,我不是總在提醒他的月亮在白羊座(魯莽而輕率的星座)嗎?他不耐煩地說,在他與凱瑟琳一起生活的二十年裡,我們很少聽到白羊宮的月亮一說。巴茨醫生,決定我們命運的不是星辰,而是環境和形勢所迫,是我們在壓力下所做的選擇;決定我們命運的是美德,可僅有美德還不夠,我們偶爾還得運用一下我們的惡德。你不這樣認為嗎?他示意克裡斯托弗給他們斟酒。他們談起鑄幣廠,沃恩將在那裡任職;談起加來,奧娜·李爾在那裡似乎比她的總督丈夫事務更加繁忙。他想到了巴黎的吉多·卡米洛,在他的記憶機器裡的木牆之間踱來踱去,十分苦惱,而在那些小盒子以及隱蔽的內部空間裡,知識正在看不見地、自動地增長。他想到了聖女——現在已經確定她既不神聖,也非少女——此時此刻,她無疑正與他的外甥女們坐在一起吃晚餐。他想到了跟他一起訊問的人: 克蘭默在跪著禱告,“皺皺先生”正皺著眉頭看白天的記錄,奧德利——大法官會在做什麼呢?肯定在擦著他的大法官項鏈,他想。趁著大家談話之際,他想小聲問沃恩,你府上是否有過一位叫詹妮可的姑娘?她後來怎麼樣了?但賴奧斯利插嘴打斷了他的思路。“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看到我主人的畫像?你已經畫了好長時間了,漢斯,它該回家了。我們很想看看你把他畫成什麼樣子。”“他還在為法國大使忙乎,”克拉澤說,“德·丹特維爾想在被召回時把他的畫像帶回去……”他們拿法國大使笑話了一通,那位大使總是把行李收拾好了又不得不打開,因為他的主子命令他呆在原地。“無論如何,我希望他不要太快帶走,”漢斯說,“因為我想把它展示展示,好爭取些訂單。我想讓國王看到,實際上我想為國王作畫,你覺得行嗎?”“我會問問他,”他順口說道。“讓我找個時間。”他順著桌子看過去,發現沃恩因為得意而容光煥發,像天花板圖畫上的朱庇特。離席之後,他的客人們享用了黃薑夾心糖和果脯,克拉澤還畫了畫。根據他從哥白尼神父那裡聽到的分布圖,他畫出太陽和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的行星。他展示世界如何繞軸線自轉,對此房間裡無人否認。在你的腳下,你能感覺到它的推拉力量,岩石在嘎吱嘎吱地脫離岩層,海洋在傾斜和拍打著海岸,阿爾卑斯山的山口令人眩暈地側歪,德國森林的樹根在極力掙脫土壤。世界已經不是他和沃恩年輕時的樣子,甚至不是紅衣主教時代的樣子。客人離去之後,他的外甥女愛麗絲披著一件鬥篷,從他的警衛麵前經過,走了進來;送她來的是托馬斯·羅瑟漢姆,是他的一位被監護人,住在他的府上。“彆擔心,先生,”她說,“喬在那兒守著伊麗莎白修女。什麼都逃不過喬的眼睛的。”是嗎?那個總是因為針線活做壞了而淚汪汪的孩子?那個有時在桌子底下與濕漉漉的小狗打滾,或者在街上追逐小販的邋遢的小姑娘?“我想跟您談談,”愛麗絲說,“您有時間嗎?”當然,他說,一邊扶著她的胳膊,把她的手握到自己手裡;托馬斯·羅瑟漢姆的臉變得蒼白——這讓他感到不解——接著就溜走了。愛麗絲在他的辦公室坐下。她打了個哈欠。“請原諒——但是她很難對付,時間也很漫長。”她把一綹頭發塞進風帽裡。“她準備放棄了,”她說。“她當著你們的麵很勇敢,可晚上就哭泣,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個騙子。不過即使在哭,她都從眼皮底下偷看會有什麼效果。”“我現在想把它了結了,”他說。“為了她製造的所有麻煩,我們三四位法律和聖經專家日複一日地碰頭,想整倒一個黃毛丫頭,我們不覺得這是一個有教育意義的場麵。”“您為什麼以前不把她抓來?”“我不想讓她的預言小店關門停業。我想看看哪些人會聞風而來。有埃克塞特夫人,和費希爾主教。還有二十來個我知道名字的僧侶和愚蠢的神父,以及可能一百個我不知道名字的人。”“國王會把他們全都殺掉嗎?”“我希望是很少的幾個。”“您想讓他慈悲為懷?”“我想讓他有耐心。”“她會怎麼樣?伊麗莎白聖女?”“我們要指控她。”“她不會蹲監牢吧?”“不會,我會說動國王對她給予照顧,他總是——他通常——很尊重宗教生活中的那些人。可是愛麗絲,”他看到她滿眼淚水,“我想這一切真是夠你受的。”“不,這不算什麼。我們都是您隊伍裡的士兵。”“她沒有嚇著你嗎,講魔鬼的邪惡要求的時候?”“沒有,倒是托馬斯·羅瑟漢姆的要求……他想娶我。”“原來他是這樣才不對勁!”他被逗樂了。“他不能自己開口嗎?”“他覺得您會用那種眼神看他,仿佛您在掂量他。”像一枚邊緣缺損的硬幣?“愛麗絲,他擁有貝德福德郡的一大片土地,而且他的莊園自從我照管以來也收益非常好。如果你們兩情相悅,我怎麼會反對呢?你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愛麗絲。你母親,”他柔聲說,“還有你父親,如果他們看得見,一定會為你高興的。”愛麗絲正是為了這個才哭。她必須得到她舅舅的允許,因為在這過去的一年裡,她成為孤兒。他姐姐貝特去世的那一天,他正與國王在內地。由於擔心傳染,亨利不接受來自倫敦的信使,所以他還沒有獲悉她生病的消息,她就已經去世並入土了。當他終於得知消息時,國王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輕言細語地寬慰他;他說到了他自己的妹妹,那位猶如書上的公主的銀發女士,離開這個世界,他說,去了專門為王室的死者所保留的天堂裡的花園;因為,他當時說,你無法想象這樣一位女士在任何低下的地方,任何黑暗之地,在煉獄裡那煙塵飛揚、硫黃氣味彌漫、瀝青滾燙、冰雹亂舞的插翅難逃的存屍所。“愛麗絲,”他說,“擦乾你的眼淚,去找托馬斯·羅瑟漢姆,結束他的痛苦。你明天不必去朗伯斯。喬可以去,如果她像你所說的那樣令人畏懼的話。”愛麗絲在門口轉過身來。“不過,我還會見到她吧?伊麗莎白·巴頓?我想見見她,在……”在他們處死她之前。在這個世界上,愛麗絲決不是個單純無知的人。這倒也好。看看單純無知者的下場;被那些居心叵測和憤世嫉俗的人所利用,為了他們的目的而受到欺壓,受到踐踏。他聽到愛麗絲跑上樓。他聽見她喊,托馬斯,托馬斯……這個名字會把府裡一半的人從他們的睡前祈禱甚至從他們的床上叫出來: 哎,你在叫我嗎?他套上皮袍,走到外麵去看星星。他宅邸周圍的區域燈火通明;燃著火把的花園是正在挖掘的地區,地基已經挖好,泥土高高地堆在兩旁。附樓巨大的木架結構映襯在天空下;不太遠處,是他新種的樹木,一座城市果園,有朝一日,格利高裡將在那裡摘取果實,還有愛麗絲,以及愛麗絲的兒子們。他已經有了果樹,可他想要在國外吃過的那種櫻桃和梅子,還有晚熟的梨子,可以按托斯卡納人的方法食用,讓那吃起來嘎嘣脆的果肉配以冬季的醃鱈魚。接著到了明年,他打算在位於坎農伯裡狩獵小屋那兒再建造一座花園,使它成為遠離城市的隱居之所,田野之中的避暑彆墅。他在斯特普尼眼下也有工程,是擴建;約翰·威廉遜在為他看管建築工人。很奇怪,但是像一個奇跡,家族的興旺似乎治好了他那要命的咳嗽。我喜歡約翰·威廉遜,他想,我當初怎麼會,跟他妻子……在大門之外,有哭鬨和喊叫的聲音,倫敦從來都不安寧或平靜;墓地裡有那麼多人,但是有活人在大街上晃蕩,醉醺醺的鬨事者從倫敦橋上扔東西,聖堂裡的人溜出去行竊,南華克區的妓女像屠夫叫賣死肉一樣在高聲叫價。他回到室內。他的書桌把他拉了回來。在一個小匣子裡,他保留著他妻子的書,她的祈禱書。裡麵有她夾進去的寫在活頁上的祈禱文。將基督的名字念上一千遍,就可以遠離發燒。但其實沒有,對吧?高燒最後還是來了,奪走了你的性命。在她的第一任丈夫托馬斯·威廉斯的名字旁邊,她寫下了他自己的名字,可他注意到,她從未將湯姆·威廉斯劃掉。她記下了孩子們的生日,在它們的旁邊,他還寫下了他們的女兒們死去的日期。他找到了一個空白的地方,他將在那裡記下兩位姐姐的孩子們的婚姻: 理查德與弗朗西斯·默芬,愛麗絲與他的被監護人。他想,也許我從失去麗茲的痛苦中恢複了過來。當時,心底裡的這塊重石似乎永遠不可能移開,可如今它已經大大減輕,使他能夠繼續自己的生活。我可以再婚,他想,但是,這不正是人們不停地對我說的嗎?他對自己說,我現在再也不想喬安·威廉遜了: 不想一度屬於我的喬安了。她的身體曾經具有特彆的意義,可那意義現在已經消失;那在他的指尖下創造出來的、因為欲望而聖化的肉體,變成了一位城裡妻子的普通的身體,一個沒有具體麵容的模糊的女人。他對自己說,我現在再也不想安塞爾瑪了;她隻是掛毯上的女人,一種編織物上的女人。他伸手去拿筆。我從失去麗茲的痛苦中恢複了過來,他對自己說。真是這樣嗎?他猶豫著,手裡握著筆,吸好了墨水。他把紙鋪平,劃去她第一任丈夫的名字。他想,好多年前我就想這樣做了。時間不早了。他上了樓,月亮像在大街上迷路的醉鬼一樣,瞪著空洞的眼睛愣愣地望著窗戶,他關上百葉窗。正在疊衣服的克裡斯托弗說,“這兒有狼嗎?在這個國家?”“我想,當大片的森林被砍伐之後,狼全都死掉了。你聽到的隻是倫敦人的嚎叫。”禮拜天: 在玫瑰色的晨光中,他的手下穿著由灰色大理石花紋布料做成的新製服,從奧斯丁弗萊動身,去跟從關押著修女的城裡住所出來的人會合。他想,如果有秘書官的船就方便了,就不必在每次要過河時再做臨時性的安排。他已經聽過彌撒;克蘭默堅持要他們全部再聽一次。他觀察著那姑娘,看到她流下了眼淚。愛麗絲說得沒錯;她不會再玩什麼新花樣了。到九點鐘的時候,她在解開自己花了數年時間所纏繞起來的一團亂線。招供時,她完全是一副不容置辯的樣子,以至於裡奇很難記錄下來,她稱他們為老於世故的人,有自己主意的人:“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你一說什麼事情,人們就圍了過來,你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你說你看到了什麼情景,他們就會纏著你不放。”“你不能讓彆人失望嗎?”他說;她同意了,說就是這樣,你不能。一旦開始,你就隻能繼續下去。如果你想回頭,他們就會宰了你。她交代說,她的幻象都是編出來的。她從來沒有跟聖人交談過。也從來沒有起死回生;那都是假的。她從來沒有創造過神跡。抹大拉的馬利亞的信是博金神父寫的,有個僧侶在字母上鍍了金,她馬上就會想起他的名字。所謂天使是她自己想象的,她好像見過它們,但現在她知道那隻反射在牆上的光芒。她聽到的聲音不是它們的聲音,根本就不是清晰的聲音,而隻是她的姐妹們在小教堂唱歌的聲音,或者是一個女人因為被毆打搶劫而在路上哭的聲音,或者還可能是廚房裡盤子碟子毫無意義的碰撞聲;至於那些似乎從地獄裡的人們喉嚨裡發出來的呻吟與哭喊,其實隻是樓上有人在將擱板桌在地上拖動,是一隻流浪狗在哀號。“我現在明白了,先生們,那些聖人不是真實的。不像你們這樣真實。”她內心裡有什麼東西打破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她說,“我有沒有可能重新回到肯特的家裡?”“我會看看該怎麼安排。”休·拉蒂摩這一次也出席了,他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好像他在做些虛假的承諾。不,是真的,他說。交給我吧。克蘭默溫和地告訴她,“在你能夠去任何地方之前,你必須公開承認你的欺騙行為。公開認錯。”“她不害怕人多,對吧?”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到處奔走,巡回表演,這隻是重來一次,雖然表演的性質現在變了;他打算在聖保羅十字講壇,可能還有倫敦以外的地方,讓她公開懺悔。他覺得她會欣然接受騙子的角色,就像她當初接受了聖人的角色一樣。他對裡奇說,尼克科洛告訴我們,赤手空拳的預言家們總是會失敗。接著他一笑,說,我之所以提起這點,理查德,是因為我知道你喜歡引經據典。克蘭默傾身向前對聖女說,你身邊的那些人,愛德華·博金以及其他的人,哪些是你的愛人?她一時愕然: 也許是因為這個問題出自於他,訊問者中對她最和藹的人。她隻是愣愣地盯著他,仿佛兩人之中有一個是傻瓜。他喃喃道,她也許覺得愛人這個詞不合適。夠了。他對奧德利、拉蒂摩、裡奇說,“我將開始抓捕她的追隨者,還有她的引導者。她已經毀掉了許多人,如果我們願意讓他們的下場快一點到來的話。顯然有費希爾,也許還有瑪格麗特·波爾,格特魯德和她丈夫是毫無疑問。很可能還有國王的女兒瑪麗小姐。托馬斯·莫爾不是,凱瑟琳不是,但是有那一大幫聖方濟各會修士。”法庭起立,如果算得上是法庭的話。喬站了起來。她一直在做針線活——確切地說,是在拆針線活,慢慢地拆掉一隻絨線刺繡繃子上的石榴邊——這些凱瑟琳的、塵封的格拉納達王國的殘跡,仍然在英格蘭流連(格拉納達(Granada)是位於西班牙南部的一個古老王國,該詞還有“石榴”之意,而凱瑟琳來自西班牙,故有此說。)。她收起針線活,把剪刀放進口袋,卷起衣袖,把針插在布上以備後用。她走到囚犯麵前,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我們得道彆了。”“威廉·霍克赫斯特,”那姑娘說,“我現在想起那人的名字了。那個給抹大拉的馬利亞的信鍍金的僧侶。”理查德·裡奇記了下來。“今天不要再說了。”喬勸她。“你會跟我一起去嗎,小姐?去我要去的地方?”“沒人跟你一起去,”喬說。“我想你根本就不明白,伊麗莎白修女。你要去倫敦塔,而我則回家吃晚飯。”1533年的夏天,一直晴朗無雲,倫敦的花園裡經常舉行草莓節,到處都有忙碌的蜜蜂的嗡嗡聲,而在溫暖的傍晚,漫步在玫瑰藤架下,可以聽到小徑上傳來的年輕紳士們為木球而爭論不休的聲音。就連北方也是收成喜人。樹枝被沉甸甸的即將成熟的果實壓彎了腰。仿佛國王已經下令溫暖必須繼續一樣,整個秋天他的宮中都是暖意融融。王後的父親閣下像太陽一樣光彩照人,圍繞著他運動的是一顆更小、但仍然閃爍著正午光芒的行星,他的兒子喬治·羅奇福德。但領舞的是布蘭頓,帶著他年僅十四歲的新娘在舞廳裡穿梭。她是一位女繼承人,原本與他的兒子訂了婚,但查爾斯認為像他這樣一位情場老手可以把她派上更好的用場。西摩一家已經將家醜置之身後,他們的運氣正在好轉。簡·西摩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對他說,“克倫威爾先生,我哥哥愛德華上周有了笑臉。”“未免操之過急了,他為什麼會這樣?”“他聽說他妻子病了。他以前的妻子。我父親的那個,您知道。”“她可能會死嗎?”“哦,很有可能。然後他就可以再找一個了。但是他會把她留在他位於埃爾佛塞姆的房子裡,決不會讓她靠近狼廳一步。而當我父親去埃爾佛塞姆的時候,她會被關在被服室裡,直到他已經離開。”簡的姐姐麗琪與她丈夫一起在宮廷裡,她的丈夫澤西總督是新王後的一位親戚。麗琪穿著飾有花邊的天鵝絨服裝走來,她的輪廓很清晰醒目,而她妹妹的則很不起眼,她淡褐色的眼睛大膽而善於傳情。簡跟在她後麵小聲地說著;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的思緒像小得無法用鉤網抓獲的金魚一般從裡麵掠過。簡·羅奇福德——在他看來,她經常是閒得無聊——看見他正在注視著那兩姐妹。“麗琪·西摩肯定有位情人,”她說,“讓她容光煥發的不可能是她丈夫,他是個老頭子了。在蘇格蘭打仗的時候,他就已經老了。”姐妹倆隻是有一點相像,她說;她們都有低著頭和咬下嘴唇的習慣。“否則,”她得意地笑著說,“你會以為她們的母親也玩過跟她丈夫一樣的把戲。你知道,她年輕的時候可是個大美人,瑪喬麗·溫特沃斯。誰也不知道維爾特郡那邊是什麼局麵。”“我很奇怪你不知道,羅奇福德夫人。看起來,你好像了解所有人的事情。”“你和我,我們都睜大眼睛。”她低下頭,說,仿佛要讓這些話向內轉,走進自己心裡,“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你去不了的地方睜大眼睛。”親愛的上帝,她想要什麼?肯定不會是錢吧?問題說出口時,比他原本打算的更加冷淡:“出於什麼合理的動機呢?”她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我想得到你的友誼。”“沒有附加條件。”“我覺得我可能幫得上你。因為你的盟友凱裡夫人現在已經去赫弗看她女兒了。自從安妮回臥室值班之後,她就沒人要了。可憐的瑪麗。”她笑了起來。“上帝給了她一手很好的牌,可她根本就不知道怎麼玩。告訴我,如果王後不能再生一個孩子,你會怎麼辦?”“沒有理由擔心。她母親以前每年生一個。博林總是抱怨把他生窮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一個男人如果有了兒子,就全部歸功於自己,一旦生了女兒,就全部怪他妻子?而如果他們根本沒有生孩子,我們就說是因為她的土地很貧瘠。我們不說是因為他的種子不好。”“福音書裡也是這樣。怪罪的是石頭地。”布滿石頭的地方,長滿荊棘的無用的荒地。結婚七年之後,簡·羅奇福德還是沒有生育。“我相信我丈夫但願我死。”她輕描淡寫地說。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並沒有要她說出心裡話。“要是我真的死了,”她說,仍然是那種輕快的語氣,“要開膛驗屍。我請你看在友情的份上幫這個忙。我害怕中毒。我丈夫和他姐姐經常秘談好幾個小時,而安妮知道所有下毒的方式。她曾誇口說,她會讓瑪麗吃一頓讓她一病不起的早餐。”他等待著。“我指的是國王的女兒瑪麗。雖然我能肯定,如果能讓自己高興的話,安妮也會毫無顧忌地除掉她的親姐姐。”她重新抬起頭來。“老實說,在你的內心裡,你很想知道我所了解的事情。”他想,她很孤獨,並且養成了一顆野性的心,就像被關在籠子裡的利昂蒂娜。她以為所有的事情都跟她有關,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密談。她擔心其他的女人同情她,而她討厭被人同情。他說,“關於我的內心,你了解些什麼?”“我知道你的心放在哪兒。”“比我自己了解得還多。”“對男人來說這是常事兒。我可以說出你愛的人是誰。如果你想得到她,為什麼不開口去提呢?西摩家並不富裕。他們會把簡賣給你,並為這筆交易而高興。”“你誤解了我的興趣的性質。我府裡有年輕人,我有被監護人,我得考慮他們的終身大事。”“哦,得了吧,”她說。“彆來這一套。對保育室裡的嬰兒們說去吧。對下院說去,你的確也經常對他們撒謊。但是彆以為你蒙得了我。”“對一位主動表示友誼的女士來說,你的態度可不好。”“慢慢習慣吧,如果你需要我的情報。如果你現在走進安妮的房間,會看到什麼呢?王後在她的禱告椅上。王後在為一個女乞丐縫製罩衫,她戴的首飾上的珍珠跟鷹嘴豆一般大。”要想不笑很難。這個畫麵很準確。安妮讓克蘭默深感敬佩。他認為她是虔誠女人的典範。“那麼,你以為事情真是這樣嗎?你以為她不再與那些能說會道的年輕紳士親密往來了嗎?讚美她的謎語,詩篇,歌曲,你認為她放棄那一切了嗎?”“她有國王來讚美她。”“在她的肚子再次變大之前,她從那邊再也不會聽到半句好聽的話。”“那有什麼會妨礙她的肚子變大呢?”“什麼也沒有。如果他能勝任的話。”“你可要當心。”他笑了。“我從來不知道談論君王的床笫之事是叛國罪。全歐洲都在談論凱瑟琳,身體的哪一部位放在什麼地方,她的身子當時有沒有破,如果破了她是否知道?”她嘲弄地一笑。“哈利的腿晚上很痛。他擔心王後太過興奮時會踢到他。”她用手捂住嘴巴,但話語還是從她的手指縫了傳了出來。“可如果她在他的身子底下躺著不動,他又說,怎麼啦,夫人,你對為我傳宗接代這麼沒興趣嗎?”“我不知道她該怎麼做。”“她說從他那兒得不到絲毫的快樂。而他呢,由於爭取了七年才得到她,他很難承認這麼快就乏味了。依我看,他們從加來回來之前就沒有新鮮感了。”有這種可能;也許他們已經厭戰了,感到心力交瘁。可是,他給了她那麼華貴的禮物。並且他們總在爭吵。如果他們都淡漠了,會吵得那麼頻繁嗎?“所以,”她接著說,“考慮到她的亂踢和他的痛腿,還有他的技巧不夠,以及她的性趣不大,如果我們能有一位威爾士親王,將會是一個奇跡。哦,他的能耐沒問題,既然他每周都換一個女人。如果說他喜歡新鮮的話,誰又能說她不是這樣呢?她自己的弟弟就在侍奉她。”他轉過身來看著她。“願神幫助你,羅奇福德夫人,”他說。“我是說,把他的朋友們都爭取到她那兒。你認為我是什麼意思?”她刺耳地輕笑了幾聲。“你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意思嗎?你在宮裡的時間已經夠長了,知道大家玩一些什麼樣的遊戲。如果一個女人收到詩篇呀,讚美呀,就算她已經結了婚,也毫無關係。她知道她丈夫在彆的地方寫詩。”“哦,她知道。至少我知道。在方圓三十英裡以內,沒有哪個小騷貨的手上沒有幾首羅奇福德的詩。可如果你認為獻殷勤隻獻到臥室的門口,你就比我所認為的還要天真。你也許愛上了西摩的女兒,但你不必以為她隻具有綿羊的智慧。”他笑了。“綿羊就是這樣被中傷的。牧羊人說它們能認出彼此。聽到自己的名字就會回應。它們一日為友就終生為友。”“我要告訴你在所有人的臥室裡進進出出的是誰,就是那個鬼鬼祟祟的小男孩馬克。他是他們所有人的中間人。我丈夫付給他珍珠紐扣和糖果盒,還有他可以裝飾在帽子上的羽毛。”“怎麼了,羅奇福德勳爵缺現錢了嗎?”“你看到了一個放高利貸的機會?”“那還用說?”他想,起碼我們有一個共同點: 本能地不喜歡馬克。在沃爾西的府上,他有自己的職責,就是教唱詩班的孩子們。在這裡他無所事事,不論宮廷在哪兒,他隻是晃來晃去,或近或遠地出現在王後房間的周圍。“嗯,我看這孩子不會壞什麼事兒,”他說。“他喜歡粘住那些地位比他高的人不放。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個突然發跡的無名小卒,因為時局混亂而撞上了好運。”“我猜你也可以這樣說我,羅奇福德夫人。而且我肯定你已經說過了。”托馬斯·懷亞特乘坐車夫的馬車,一路顛簸著來到奧斯丁弗萊,為他帶來了好幾籃洋榛和榛子,以及肯特郡產的大量蘋果。“後麵還會有鹿肉,”他說,一邊跳了下來。“我是與新鮮果子一起來的,而不是動物的屍體。”他的頭發散發著蘋果的香氣,衣服上有旅途的塵土。“現在您會責罵我,”他說,“說我不該毀了這麼好的馬甲,它值——”“車夫一年的收入。”懷亞特看上去收斂了一些。“我忘了您是我父親。”“我已經責罵過你了,所以現在我們可以隨便地閒聊了。”他手裡拿著一個蘋果,站在秋天裡的一團淡淡的陽光下。他用一把小刀削著蘋果,果皮沙沙地離開了果肉,落在他的文件上,猶如一個蘋果的影子,在白紙黑字上青翠欲滴。“你在鄉下的時候,有沒有見過凱裡夫人?”“鄉下的瑪麗·博林。如露珠般清新的喜悅湧入了腦海。我估計她正在某座乾草棚裡發情。”“我隻是想知道她在哪兒,好為她妹妹下次hors de bat(法語,意為“失去戰鬥力”。)時做準備。”懷亞特在一堆文件旁坐下,手裡拿著一個蘋果。“克倫威爾,你能想象一下自己離開英格蘭已經整整七年嗎?想象自己像故事裡的騎士一樣,中了魔法躺在地上?你會看看周圍,心裡想,這些人都是誰?”懷亞特已經發過誓,今年夏天要呆在肯特。下雨的日子裡他會看書寫作,晴朗的天氣就外出狩獵。可是秋天到了,夜晚越來越長,而安妮在一步一步拉他回去。他是真誠的,他相信: 可如果她在虛情假意,就很難知道假在哪兒。如今你不能跟安妮開玩笑。你不能大笑。你必須認為她完美無瑕,否則她會想辦法懲罰你。“我的老父親談起愛德華國王的時代。他說,現在你明白,國王娶一位臣民,一個英國女人,為什麼不好了吧?”麻煩在於,雖然安妮讓宮裡煥然一新,但還是有人以前——在她從法國回來的時候,在她想方設法引誘哈利·珀西的時候——就認識她。他們競相講述她的故事,說她如何配不上現在的身份。或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蛇。或一隻天鵝。Una dida cerva(意大利語,意為“一頭白鹿”。)。一頭落單的白鹿,藏在銀灰色的樹葉中;她顫抖著躲在樹叢裡,等待那位將把她從動物重新變成女神的愛人。“把我派回意大利去吧,”懷亞特說。她那雙黑色的、亮晶晶的、秋波蕩漾的眼睛: 她糾纏著我。在夜裡,她來到我孤零零的床上。“孤零零?我不這樣認為。”懷亞特笑了起來。“你說得沒錯。我不會委屈自己。”“你喝了太多的酒。需要兌一些水。”“可能會不一樣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你從不考慮過去。”“我從不談論過去。”懷亞特央求道,“派我去彆的地方吧。”“我會的。當國王需要一位大使的時候。”“美第奇家族真的提出過想娶瑪麗公主嗎?”“不是瑪麗公主,你說的是瑪麗小姐。我曾請求國王考慮此事。但他覺得他們不夠顯赫。你知道,如果格利高裡對銀行業顯示出任何興趣,我就會在佛羅倫薩為他找一位新娘。家裡有一位意大利姑娘會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派我回那兒去吧。放在任何我可以發揮作用的地方,不管是為你還是為國王,因為在這裡,我覺得自己毫無用處甚至更糟,不會讓任何人開心。”他說,“哦,看在貝克特的白骨的份上。彆自怨自憐了。”諾福克對王後的朋友有他自己的看法。表達這些觀點時,他有些氣惱,身上的聖物也叮當作響,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有點淩亂的灰眉毛抬得高高的。這些男人,他說,這些總是圍著女人轉的男人!諾裡斯,我還以為他會有點出息!還有亨利·懷亞特的兒子!寫詩。歌唱。談起話來滔滔不絕。“跟女人們交談有什麼用呢?”他誠懇地問。“克倫威爾,你就不跟女人交談,對吧?我是說,有什麼可談的呢?你能想到什麼話說呢?”他想,等諾福克從法國回來之後,我要跟他談談;要他叫安妮謹慎一些。法國人正在馬賽與教皇會晤,由於亨利自己不在場,就必須派地位最高的貴族做代表。加迪納已經到了那兒。他對湯姆·懷亞特說,這兩位不在的時候,我每天都像在過節。懷亞特說,“我想,到那時,亨利可能會有了新的興趣。”在隨後的日子裡,當亨利的目光停留在宮中不同女人的身上時,他追隨著他的視線。除了一般男人胡思亂想的興趣之外,也許什麼都沒有;隻有克蘭默才會認為,如果你朝一個女人看了兩次,你就得娶她。他觀察著國王與麗琪·西摩跳舞,他的手在她的腰間流連。他看到安妮正望著他們,臉上是一副冷冷的、痛苦的表情。第二天,他以非常優厚的條件借給愛德華·西摩一筆錢。在秋天的潮濕的清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他府裡的人就早早地出門,鑽進潮濕、滴水的樹林。隻有采集到原材料,你才能夠做torta di funghi(法語,意為“蘑菇蛋撻”。)。八點鐘時,理查德·裡奇來了,一副難以置信而驚慌的樣子。“他們把我攔在門口,先生。還說,你的那袋蘑菇呢?沒有蘑菇就不能進來。”裡奇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我想他們是不會找大法官要蘑菇的。”“哦,他們會的,理查德。不過一個小時之後,你就會吃到用奶油烤的蘑菇蛋撻,而大法官則吃不到。我們能開始工作了嗎?”整個九月,他都在抓捕與聖女交往密切的神父和僧侶。他和“皺皺先生”一起查找文件,逐一審訊。教士們被關起來後,馬上就與她撇清關係,並撇清彼此之間的關係: 我從來都不相信她,是某某神父勸說我的,我從來都不想惹事。至於他們與埃克塞特的妻子、凱瑟琳、瑪麗的接觸——每個人都說自己從未參與,並忙不迭地請他的基督弟兄作證。聖女的人與埃克塞特府有著長期的接觸。她自己也去過當地的不少大修道院——希昂修道院,西恩的卡爾特修道院,裡士滿的聖方濟各會。他之所以了解這些,是因為他在那些未受牽連的僧侶中有許多線人。每座府裡都有幾個,而他選取的是最機智的人。凱瑟琳本人沒有見過那位修女。她乾嗎要見呢?她有費希爾作為中間人,還有格特魯德,埃克塞特勳爵的妻子。國王說,“我很難相信亨利·科特尼會背叛我。一位嘉德騎士,競技場上的佼佼者,我兒童時代的朋友。沃爾西曾試圖讓我們分開,但是我不答應。”他笑了起來。“布蘭頓,你還記得格林威治嗎,那個聖誕節,是哪一年?還記得打雪仗的事兒嗎?”跟他們打交道難就難在這裡,這些人總是在談論古老的家族,兒時的友誼,以及你還在安特衛普交易市場做羊毛生意的年代發生的事情。你把證據放在他們的鼻子底下,他們卻開始眼淚汪汪地說起打雪仗。“瞧,”亨利說,“要怪就怪科特尼的妻子。等他得知她所做的一切之後,他會希望擺脫她的。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樣,變化無常,性情軟弱,容易上當而卷入彆人的陰謀。”“那就寬恕她,”他說。“給她寫一份赦免令。讓這些人對您感恩戴德,如果您想讓他們停止對凱瑟琳的愚忠的話。”“你認為你可以收買人心嗎?”查爾斯·布蘭頓說。聽他的語氣,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他會很傷心的。他想,人心就像任何其他器官一樣,可以放在秤上稱量。“我們所報的價格不是用錢來表示的。我有足夠的證據可以對科特尼家進行審判,埃克塞特的所有人。我們如果不這樣做,就是在把他們的自由和他們的土地交給他們。我們就是在給他們一個為他們的姓氏重新掙回榮譽的機會。”亨利說,“他祖父離開了那個駝背(指理查三世,傳說理查三世是個醜陋的駝背。)來效忠我父親。”“如果我們原諒他們,他們會當我們是傻瓜,”查爾斯說。“我不這樣想,大人。從現在開始,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會是在我的眼皮底下。”“還有波爾家族,蒙塔古勳爵: 你打算對他們怎麼辦?”“他不應該以為自己會被寬恕。”“讓他忐忑不安,是嗎?”查爾斯說。“我不確定自己喜歡你對付貴族們的這種方式。”“他們是自作自受,”國王說。“噓,大人,我需要想想。”片刻的停頓。布蘭頓的立場很複雜,需要一吐為快。他很想說,把他們當叛徒來懲處吧,克倫威爾: 但是注意,殺他們的時候要懷有敬意。突然,他的臉色一亮。“啊,現在我想起格林威治了,那一年的雪有齊膝深。啊,我們當時還很年輕,哈利。現在再也沒有那樣的雪了,沒有我們年輕時那樣的雪了。”他收起自己的文件,起身告辭。對往事的回憶將占據這個下午,可是還有工作要做。“雷夫,騎馬去西郝斯裡。告訴埃克塞特的妻子,國王認為所有的女人都變化無常,性情軟弱——儘管我倒認為他有充分的證據表明恰恰相反。叫她寫一份書麵文件,說明她自己愚不可及。告訴她要說自己特彆容易給人錯誤的印象,即使是對一個女人來說。告訴她要低首下心。幫她參考一下措辭。你知道怎麼做的。對亨利而言,越謙卑越好。”這是一個謙卑的季節。馬賽會談傳來消息說,弗朗西斯國王已經跪拜在教皇的腳下,並親吻他的鞋子。消息送來後,亨利大罵一聲,把手中的信撕成了碎片。他撿起那些碎片,擺在桌上讀了起來。“弗朗西斯對您畢竟還是守信了,”他說。“真是出乎意料。”他已經勸說教皇暫緩頒布開除教籍的詔書。英格蘭有了喘息的機會。“我但願克雷芒教皇躺在墳墓裡,”亨利說。“上帝知道他是一個過著肮臟生活的人,而且他總是疾病纏身,所以也該死了。有時候,”他說,“我祈禱凱瑟琳能夠獲得榮耀。這有錯嗎?”“隻要您彈一下指頭,陛下,就會有上百位神父跑過來告知您孰對孰錯。”“我好像更願意從你口裡聽到。”亨利沉思著,氣得顫抖,沒有說話。“如果克雷芒死了,下一位當權的混蛋會是誰?”“我已經把錢押在阿曆桑德羅·法奈斯身上。”“真的?”亨利坐直了身體。“還下賭注?”“但勝敗比率很小。這些年來,他到處賄賂收買羅馬暴徒,到時候,他們會讓紅衣主教膽戰心驚的。”“告訴我他有多少孩子。”“據我所知是四個。”國王凝視著附近牆上的一麵掛毯,那裡有肩膀潔白的女人赤腳走在開滿春花的地上。“我可能很快會有另一個孩子了。”“王後跟您說了?”“還沒有。”但是他看到,我們所有人都看到,安妮臉上的光彩,她全身的皮膚如絲一般柔軟光滑,還有她對周圍的人施與恩惠與獎賞時聲音中的命令語氣。在剛剛過去的這一周裡,獎賞多過凶狠的臉色,在臥室侍寢的史蒂芬·沃恩的妻子說,她的月事沒有來。國王說,“她的月……”接著他停住了,臉紅得像個小學生。他穿過房間,張開雙臂擁抱他,像一顆星星一樣光彩照人,他那雙戴著閃光的戒指的大手抓住了他外衣上的天鵝絨。“這次肯定沒問題。英格蘭是我們的了。”這是發自心底的一聲古老的呐喊: 仿佛他正站在血染的旗幟之間的戰場上,王冠在荊棘叢中,敵人死在他的腳下。他微笑著,輕輕地掙脫出來。他撫平國王抓住他時他攥在手裡的備忘錄;因為男人不就是這樣擁抱嗎,用大拳頭你來我去,仿佛要把對方擂倒一般?亨利握緊他的手臂,說,“托馬斯,這簡直像是擁抱防波堤。你是由什麼做成的?”他接過文件,倒抽了一口氣。“這是我們今天上午得做的事兒嗎?這麼多?”“不到五十項。我們很快就可以完成。”在這一天剩下來的時間裡,他不由自主地麵帶笑容。誰在乎克雷芒和他的詔書呢?他滿可以站在奇普街,讓老百姓朝他扔東西。他滿可以站在聖誕花環——不下雪的年頭,我們就往上麵撒麵粉代替——下麵,唱著,“拉裡拉,拉裡拉,在那蒼翠的綠樹下。”十一月底的一個寒冷的日子,聖女與她的五六個主要支持者在聖保羅十字講壇做了懺悔。他們帶著鐐銬,赤腳站在凜冽的寒風中。麵對著吵吵嚷嚷的人山人海,進行了生動的說教,告訴人們當信仰虔誠的姐妹們正在睡覺之際,聖女在夜行時做了些什麼,以及為了讓她的追隨者們感到敬畏,她講了一些如何聳人聽聞的魔鬼故事。她的坦白是照著念出來的,在結尾她請求倫敦民眾為她祈禱,並乞求國王的寬恕。你現在幾乎認不出她就是他們帶到朗伯斯的那個骨瘦如柴的姑娘。她麵容憔悴,似乎蒼老了十歲。倒不是受到了傷害,他不會同意那樣對付一個女人,實際上他們在交談時從來沒有威逼;難題隻是在於,不能讓他們把謠言和幻想與他們的故事攪在一起,從而讓半個英格蘭都卷入其中。對那個堅持撒謊的神父,他乾脆把他與一名臥底關在了一起;那人以謀殺之名而被拘禁,過了不久,裡奇神父就開始拯救他的靈魂,向他解釋聖女的預言,並提及他所認識的宮中要人的名字來讓他受到震動。手段不夠光明,的確。但是演這場戲很有必要,接下來,他會把事情交給坎特伯雷,好讓伊麗莎白修女在她自己的老巢懺悔。這些人談論著末日,用瘟疫和地獄威脅我們,必須打破他們對人們的控製。必須消除他們製造的恐懼。托馬斯·莫爾也來了,出現在城裡的達官貴人們中間;現在他正朝他走來,而傳教士正走下講壇,囚犯們也被帶了下去。他搓著那雙冰冷的手。朝手裡哈著氣。“她的罪行是,被人利用了。”他想,為什麼愛麗絲讓你沒戴手套就出門?“依據我掌握的所有證據,”他說,“我仍然無法明白她怎麼到了這兒,從沼澤地的邊緣到了聖保羅的公共講壇。她肯定沒有從中賺到一分錢。”“你會怎樣起訴?”他用的是中立的、感興趣的、律師之間探討的語氣。“對聲稱自己能飛、或者能起死回生的女人,習慣法沒有涉及。我將向議會提交一項剝奪公民權法案。對首犯以叛國罪起訴。從犯則是終身監禁、沒收財產和罰款。我想,國王會很慎重。甚至很仁慈。我感興趣的不是實施懲罰,而是揭露這些人的意圖。我不想來一場涉及幾十個辯護人和幾百個證人的審判,讓法庭忙乎好多年。”莫爾猶豫著。“行了,”他說,“你自己當大法官的時候,也會這樣處理他們的。”“你說得也許沒錯。反正我是清白的。”頓了一下,莫爾說,“托馬斯。看在基督的份上,你是知道的。”“隻要國王知道就行。我們必須讓他牢牢地記住這一點。也許你自己寫封信,問候一下伊麗莎白公主。”“我可以做到。”“明確表示你承認她的權利和頭銜。”“這不難。新的婚姻是既成事實,必須接受。”“你覺得你就不能讓自己讚美幾句嗎?”“國王為什麼要彆的男人來讚美他的妻子?”“設想你要寫一封公開信。信中說,在國王對教會的自然司法權問題上,你終於想明白了。”他抬起頭,看著囚犯們正被裝進等候的車上。“他們現在要把他們帶回到塔裡。”他頓了頓。“你不能站在這兒。跟我一起去我家吃晚餐吧。”“不。”莫爾搖搖頭。“我寧願被風吹到河裡,餓著肚子回家。就算我能相信你隻用食物塞我的嘴巴——但是你會把話也塞進去。”他目送他消失在回家的市政官員的人潮中。他想,莫爾自尊心太強,不願意放棄自己的立場。他擔心在歐洲的學者中名譽掃地。我們必須找到一個讓他放棄立場但是又不至於丟臉的辦法。天上的雲現在已經散去,碧空萬裡。倫敦的花園漿果茂盛,色彩紛呈。接下來會是無情的冬天。但是他感覺到一種即將爆發的力量,猶如春天從枯樹中爆發。隨著神的話(指《聖經》。)的傳播,民眾的眼睛看到了新的真理。在此之前,像海倫·巴爾一樣,他們知道諾亞和大洪水,但不知道聖保羅。他們可以曆數我們聖母的不幸,並說出受詛咒的人如何被送進地獄。但他們不知道基督的各種神跡和教誨,也不知道十二門徒的言行,那些門徒都是單純的人,像倫敦的窮人一樣,從事的是單純的職業。那個故事比他們想象的要大得多。他對他的外甥理查德說,你給人們講故事不能講到一半就打住,也不能隻是有選擇地講某些部分。他們看到了描繪在教堂的牆壁上、或者刻在石頭上的宗教,但是現在,上帝已經握好筆,準備把他的話寫在他們的心靈之書上。可在這同樣的街道上,查普伊斯看到的卻是煽動暴亂的暗流,是一個準備向皇帝敞開大門的城市。他沒有見過羅馬被劫後的場景,但有些夜晚,它會出現在他的夢中,仿佛他已經身臨其境: 黑色的內臟扔在古老的路麵上,奄奄一息的人趴在噴水池裡,大鐘的響聲穿過沼澤的濃霧,縱火者火把上的火焰在牆壁上跳躍。羅馬失陷了,城裡的一切也隨之而去;但是是朱利斯教皇本人而不是侵略者們拆毀了老聖彼得教堂,它在這裡已經屹立一千二百年,康斯坦丁皇帝曾經親自為它奠基,挖出了第一條溝,十二鏟土,每一鏟代表一位使徒;在這裡,披掛著野獸皮的基督教殉道者們被惡狗撕成了碎片。他往下挖了二十五英尺,穿過大墓地,穿過十二個世紀的魚骨和塵土,打下新地基,他的工人們的鏟子敲碎了聖人們的頭骨。在殉道者們的流血之處,豎起了慘白色的石頭: 大理石,等待著米開朗基羅。在街上,他看到一位神父舉著聖體,無疑是前往一位彌留之際的倫敦人家裡;路人紛紛脫下帽子,雙膝跪地,可有個男孩從上麵的一扇窗戶裡探出頭來嘲笑道,“讓我們看看你的基督複活。讓我們看看你的魔匣(據傳13世紀時,有位大主教曾經將惡魔投進自己手持的靴子裡,而救了白金漢郡某個村子的人,那裝有惡魔的靴子後來稱為魔匣。)。他抬頭看去;隻見一張滿臉怒氣的男孩麵孔,一轉眼就消失了。”他對克蘭默說,這些人需要一個好的權威,一個他們可以完全服從的權威。許多世紀以來,羅馬一直要他們相信隻有孩子才會相信的東西。他們肯定會發現,服從英格蘭國王——一位在議會和上帝之下行使權力的人,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在看見莫爾在布道會上發抖的兩天後,他向埃克塞特夫人傳達了一道赦免令。他還捎來了國王針對她丈夫的一些激烈言辭。這一天是聖凱瑟琳節: 為了紀念被威脅要在車輪上殉難的聖人,我們全都轉著圈走向我們的目的地。起碼理論上是這樣。他從來沒有見過十二歲以上的人真的這樣做過。似乎有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量,一種滲透進骨頭的力量,就像當你拿起斧頭時,所感覺到的斧頭柄的顫栗。你可以劈,也可以不劈,但如果你選擇不出手,你的內心依然能感覺到那沒有劈出去的一下的力量。第二天,在漢普頓宮,國王的兒子裡奇蒙公爵迎娶諾福克的女兒瑪麗。安妮為了霍華德家族的榮耀而安排了這樁婚事;同時,這也避免亨利讓他的私生子娶某位外國的公主,而讓那小子占取便宜。她已經說服國王放棄他所期望的豐厚的嫁妝,而由於事事稱心如意,她也跳起舞來,瘦小的臉上漾著紅暈,泛著光澤的發辮上戴有鑽石頭飾。亨利無法把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也是一樣。裡奇蒙吸引了所有其他人的目光,他像一匹小馬一般歡快,炫耀著他華麗的婚服,時而轉身,時而跳躍,步履輕鬆而有彈性。看看他,上了年紀的貴婦們說,你會看到他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那迷人的光彩,像小姑娘一樣薄嫩的皮膚。“克倫威爾先生,”他說,“告訴我父王我想跟我妻子一起住。他說我要回我自己的府裡,而瑪麗要留在王後身邊。”“他關心你的身體,大人。”“我馬上就十五歲了。”“還要過半年才到你的生日呢。”男孩快樂的神態消失了;臉上浮現出冷冷的表情。“半年不算什麼。一個十五歲的男人是有能力勝任的。”“我們聽到的也是這樣,”羅奇福德夫人懶洋洋地站在一旁,說。“你的父王曾經讓證人出庭,說他哥哥十五歲可以做那種事情,一晚上還不止一次。”“你的新娘的健康也是我們需要考慮的事情。”“布蘭頓的妻子比我妻子還要小,而他可以擁有她。”“他每次見到她都不會放過,”羅奇福德夫人說,“如果從她臉上那驚恐的表情來判斷的話。”裡奇蒙爭論不休,搬出了各種先例來為自己辯護: 這是他父親的爭辯方式。“我的曾祖母瑪格麗特·博福特夫人,不是在十三歲就生下了後來成為亨利·都鐸的王子嗎?”博斯沃思,破舊的旗幟,血染的戰場;分娩時浸透了血的床單。我們不都是這樣來的嗎,他想,都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親愛的,答應我吧。“我從沒聽說那改善了她的身體狀況,”他說,“或者她的脾氣。從那以後她再也沒生過孩子了。”突然間,他厭倦了爭論;他簡明扼要地說,聲音疲憊而平淡:“理智點兒,大人。你一旦做過,就會總想去做。大概要三年時間。一般都是這樣。而且你父親對你有其他的安排。他可能會派你去都柏林聽政。”簡·羅奇福德說,“彆著急,我的小綿羊。總可以想出辦法的。一個男人總是可以遇到女人的,隻要她願意。”“我可以作為你的朋友說兩句嗎,羅奇福德夫人?你如果插手這件事,可能會引起國王不悅的。”“哦,”她滿不在乎地說,“對一個漂亮的女人,亨利什麼都會原諒的。他們隻是想做天經地義的事情。”男孩說,“憑什麼我該活得像個僧侶?”“僧侶?他們可都是色鬼。克倫威爾先生會告訴你的。”“也許,”裡奇蒙說,“是王後夫人要讓我們分開。在國王有了自己的兒子之前,她不想讓他有一個搖籃裡的孫子。”“但是你不知道嗎?”簡·羅奇福德轉向他。“你還沒有聽說安娜小姐懷孕了嗎?”她用查普伊斯的叫法來稱呼她。他看到男孩顯出一臉的驚愕和茫然。簡說,“到了夏天,恐怕你就地位不保了,親愛的。一旦他有了一個婚生兒子,你就可以跟女人想怎麼快活就怎麼快活了。你永遠不會當國王,你的後代也永遠不會繼承王位。”你不是經常能夠看到一位小王子的希望在麵前破滅,就像掐滅蠟燭的火苗一般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而且動作也很老練,仿佛做事一貫都很利索。她甚至沒有舔一舔手指。裡奇蒙麵孔有些扭曲,說,“沒準又是一個女孩。”“這樣希望,就差不多是叛國罪了,”羅奇福德夫人說。“而如果真是的話,她會再生第三個孩子,第四個孩子。我還以為她不會再懷孕了,可我弄錯了,克倫威爾先生。她現在已經證明了自己。”克蘭默在坎特伯雷,赤腳踏在一條沙子路上,走向他作為英格蘭首席主教的即位典禮。儀式結束後,他要清理基督座堂,那裡的成員對假女先知給予了極大的鼓勵。這可能會是一項長久的工作,要麵見每一位僧侶,分析他們的陳述。勞蘭德·李帶著格利高裡去了那兒,為此事助一臂之力;所以,他此刻坐在倫敦,讀著兒子寫來的一封信,這封信跟他學生時代的信一樣短,而且一樣沒什麼內容: 由於時間關係,就此擱筆。他寫信給克蘭默,對那裡的民眾要寬容,因為他們隻不過是受到誤導。放過那位給抹大拉的信鍍金的僧侶。我建議他們給國王送一筆現金作禮物,三百英鎊他就會很滿意了。將基督座堂和整個主教轄區清理乾淨;渥蘭當了三十年的大主教,他的家族根深蒂固,他的私生子是執事長,把他們都換掉。讓自己的人去接任: 你那些中東部地區的可憐職員,他們的頭腦更為清醒。桌子下麵有個什麼東西,就在他的腳下,他一直避免去想那是什麼。他推開椅子;是半隻地鼠,馬林斯派克送的禮物。他撿起它,想起亨利·懷亞特在他的牢房裡吃老鼠的情景。他想起了紅衣主教,在紅衣主教學院光芒四射。他把地鼠扔進火裡。屍體滋滋作響,縮了起來,隨著輕輕的“砰”地一聲空響,骨頭化為灰燼。他提起筆給克蘭默寫信,把牛津那些人從你的轄區清出去,換上我們了解的劍橋的人。他給兒子寫信,回家來跟我們一起過新年吧。十二月: 瑪格麗特·波爾冷淡的麵孔棱角分明,背後有一道從雪地上反射出來的藍光,使她看上去仿佛是從教堂的窗戶裡穿出來的一般,衣服上的碎玻璃銀光閃閃;實際上,那些碎玻璃是鑽石。是他讓她,女伯爵,來見他;現在,從那厚重的眼皮底下,順著她金雀花家族的長鼻子,她望著他,她的問候像冰一般脆,直落進房間裡。“克倫威爾。”僅此而已。她開門見山。“瑪麗公主。她為什麼得離開埃塞克斯的府邸?”“羅奇福德大人需要用它。您瞧,那是個不錯的狩獵區。瑪麗要去她公主妹妹的府上,在哈特菲爾德。在那裡,她不需要自己的侍從。”“我願意自己出錢在她府上伺候她。你無法阻止我伺候她。”那就試試看。“我隻是執行國王願望的一位臣子,而您,我想,跟我一樣迫切希望讓它們得以實現。”“那都是那個情婦的願望。公主和我,我們都不相信那是國王自己的願望。”“您疑心太重了,夫人。”她站在那兒俯視著他: 她是克拉倫斯的女兒,老愛德華國王的侄女。當她年輕的時候,像他這樣的男人是跪在地上跟她這樣的女人講話。“凱瑟琳王後結婚的那天,我就在她的婚房裡。對公主來說,我就像是第二個母親。”“天啊,夫人,你以為她需要第二個母親嗎?她現在的母親會殺了她。”他們隔著一個深淵,盯著對方。“瑪格麗特夫人,如果我可以給您一點忠告……您家族的忠誠令人懷疑。”“總算說出來了。正是因為這樣,你才要把我與瑪麗分開,以示懲罰。如果你有足夠的證據來控告我。那就把我送進塔裡,與伊麗莎白·巴頓關在一起。”“這會大大有違國王的意願。他很尊敬您,夫人。您的祖先,您的年長。”“他沒有證據。”“去年六月,就在王後加冕之後,您的兩個兒子,蒙塔古勳爵和傑弗裡·波爾,與瑪麗小姐一起進餐。接著,僅僅過了兩個星期之後,蒙塔古再次與她一起進餐。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你真不知道?”“不,我知道,”他微笑著說。“送那盤蘆筍進去的孩子,是我的人。將杏子切片的那個男孩也是我的人。他們談到了皇帝,談到了侵略,談到如何才能讓他出兵。所以您瞧,瑪格麗特夫人,您的全家都得十分感謝我的寬容。我相信他們將來會以忠誠來報答國王。”他沒有說,我是要用您這兩個兒子來對付他們在國外的那位愛惹事的兄弟。他沒有說,您的兒子傑弗裡已經在我這兒拿薪水了。傑弗裡·波爾是一個性情粗暴、反複無常的人。你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今年已經付了四十英鎊,讓他成為克倫威爾的人。女伯爵撇了撇嘴。“公主不會安安靜靜地離開家的。”“諾福克大人打算騎馬去波利歐,去告訴她情況的變化。當然,她可能會不聽他的。”他曾向國王建議,讓瑪麗保留公主的稱號,不要減任何東西。不要給她的皇帝表哥以發動戰爭的理由。亨利吼了起來,“你去找王後,向她建議讓瑪麗保留住她的頭銜好嗎?因為我告訴你,克倫威爾先生,我是不會去的。如果你讓她受了刺激,因為你會這樣的,一旦她病了導致流產,我就拿你是問!我不會網開一麵的!”走出會見廳的門後,他靠在牆上。他翻了翻眼睛,對雷夫說,“上帝啊,難怪紅衣主教會未老先衰。如果他認為她一生氣就會流產,那就可能懷得不夠穩固。上個星期我還是他的親密兄弟,這個星期他就拿不好的下場來威脅我了。”雷夫說,“好在您不像紅衣主教。”的確。紅衣主教期望他的國王會有感恩之心,這樣他就注定會失望。他雖然能力超群,卻是一個容易受感情左右的人,最後會心力交瘁。而他,克倫威爾,再也不會被反複無常的情緒所影響,而且他幾乎不知疲倦。障礙會被清除,脾氣會平複,難題會解決。現在是1533年的年末,他心情堅定,意誌堅強,麵容平靜。大臣們看到他能決定大事,左右時局。他可以消除彆人的恐懼,在一個動蕩的世界上給他們一種團結一心的感覺: 這個民族,這個王朝,這個位於世界邊緣的令人難受的多雨的小島。在這一天的結尾,為了打發時間,他查看起凱瑟琳名下的地產,看看可以怎樣重新分配。尼古拉斯·卡魯爵士既不喜歡他,也不喜歡安妮,從他這裡收到幾分贈予的地產,包括與他鄉下現有的地產相鄰的兩處富饒的薩裡莊園,不禁大為驚訝。他想找一個機會當麵致謝;他隻得求助於現在為克倫威爾登記日程安排的理查德,理查德把他安排在兩天之後。正如紅衣主教以前常說,拖延意味著讓人等待。卡魯進來時,他正在調整自己的表情。冷淡,專注於自己的事情,一副典型的大臣姿態,他努力讓自己的嘴角上揚。結果就是一道不自然的、與下麵的大胡子很不協調的笑容。“哦,我確定這是你應得的,”他說,聳了聳肩表示這不算什麼。“你是陛下兒時的朋友,沒有什麼比獎賞老朋友更讓他開心的了。你妻子跟瑪麗小姐有聯係,對吧?她們關係密切嗎?”他溫和地說,“要她給那位年輕小姐一些好的建議。提醒她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要服從國王。他最近的脾氣不大好,如果違抗他的旨意,後果我可不能負責。”《申命記》告訴我們,禮物能蒙蔽智者的眼睛。在他看來,卡魯不是特彆有智慧,可這個道理同樣適用;即使不完全是蒙蔽,起碼他看起來有些茫然。“就算是提前送的聖誕禮物吧,”他笑著說,一邊將桌上的文件推給他。在奧斯丁弗萊,他們在騰空儲藏室並建造堅固的房間。他們將在斯特普尼過節。天使之翼也要搬到那裡;他想留著它們,直到家裡再有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他看著它們被搬走,在上好的亞麻布罩下顫動,目送著聖誕之星被裝上一輛貨車。克裡斯托弗問,“那玩意兒怎麼用,那台渾身尖頭的可怕的機器?”他取下其中的一個帆布套,讓他看鍍金的星體。“天啊,”男孩說。“是指引我們去伯利恒的那顆星。我還以為是一種刑具。”諾福克去了波利歐,告訴瑪麗小姐她必須搬到哈特菲爾德的莊園,去陪伴小公主,並接受王後的姨媽瑪麗·謝爾頓夫人的照管。隨後的事情他回來後憤憤不平地說了一遍。“王後的姨媽?”瑪麗說。“隻有一位王後,那就是我母親。”“瑪麗小姐……”諾福克說,聽到這裡她大哭起來,並跑回自己的房間,把自己關在了裡麵。薩福克去了內地的巴克登,準備說服凱瑟琳搬往另一座宅邸。她聽說他們想把她送到一個比巴克登更潮濕的地方,她說濕氣會要了她的命,於是她也把自己關進房裡,哢嗒一聲插上門閂,用三種語言對薩福克喊著要他走開。她說,她哪兒也不去,除非他準備踢開房門,用繩子將她綁起來送走。而查爾斯認為這樣未免有些過分。當布蘭頓寫信回倫敦請示時,完全是一副為自己大感委屈的口吻: 作為一個家裡有位十四歲的新婚嬌妻在等待他關愛的男人,居然這樣度過他的假期!當他的信在樞密院被讀出來時,他,克倫威爾,不由得哈哈大笑。就是這種快樂將他帶進了新的一年。有個年輕女子走在這個王國的路上,說自己是瑪麗公主,她的父親將她趕了出來四處乞討。北到約克,東到林肯,人們都見過她的身影,在那些郡裡,心地單純的人們留她住,給她吃,給她零錢作為上路的盤纏。他命人密切關注她,可他們還沒有抓到她。他不知道如果真抓到她該怎麼處理。承受著預言的負擔,無人保護地漂泊在嚴冬的路上,已經是很大的懲罰了。他想象著她的樣子,一個暗褐色的、瘦小的身形,在平坦而泥濘的田野上,艱難地朝遠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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