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昏睡(1 / 1)

麻醉 渡邊淳一 11698 字 2個月前

當天晚上,直到七點鐘,高伸才和女兒們一起用了晚餐。雖然名為晚餐,實際上隻是醫院附近出售的簡易便當而已。高伸之前連午飯也沒吃,卻絲毫未覺得饑餓。容子、香織也是一樣,她們甚至都忘記了要吃晚飯。還是容子的未婚夫浩平從公司下班後,順道來探望大家,得知他們尚未就餐,就特意從醫院附近的超市買了幾份便當。便當裡的菜肴還算說得過去,有鮭魚肉塊和炸魷魚,但是高伸僅扒拉了一半就撂了筷子。大女兒容子因為未婚夫的到來,多少來了點精神,也吃了半份。可是小女兒香織卻隻是勉強應個景,略微動了幾筷子而已。簡單的晚餐過後,大家正喝著容子沏好的熱茶,忽聞敲門聲響起,野中醫生突然不請自來。這是野中醫生帶他們去集中治療室探視之後,時隔四個小時後的再次現身。這期間,大家都在一廂情願地期待著醫生的駕臨。然而,無論是麻醉科的醫生,還是婦產科的醫生,仿佛都忘記了病房裡家屬的存在,誰也不曾露過麵。麻醉科的醫生,需要留在集中治療室,寸步不離地照看患者,他們來不了病房倒還情有可原。但是婦產科的主治醫師平井大夫總該來過問過問,通報一下病情的進展吧。正當大家對醫生不理不睬的態度漸漸不滿時,野中醫生就如同上帝降臨凡間一般,及時地出現在了眾人眼前。“大夫,情況怎麼樣了?”麵對高伸的詢問,野中醫生隻略一點頭,簡短地答了一句“我們正在多方努力中”後,便鄭重其事地宣布說:“我有事要與各位商量一下!”野中醫生緩緩地巡視了一遍房間裡在場的五個人:高伸、容子、香織、浩平以及邦子的姐姐——高圓寺的姨媽,繼續說道:“實際上,我是來征求大家意見的,希望你們允許我將病人轉院治療。”“是出現什麼新情況了嗎?”“不,沒什麼變化,還和先前各位看到的一樣。隻是這種狀況,從上午算起已持續將近十個小時了。”野中醫生講到此處,略微壓低了嗓門,“如果再這樣下去,恢複起來就困難了。所以我特意來找各位商量,看大家能否同意,讓我將病人轉移到高壓氧室去?”高伸一時沒鬨明白,醫生說的到底是個什麼地方?隻聽野中醫生繼續解釋說:“那是一個整個空間都充滿高濃度氧氣的地方,我想把病人送到那裡試試。正如我一開始說過的那樣,病人現在的狀況是由麻醉藥效過猛導致呼吸減弱,最終引發了大腦供氧不足所引起的。因此我想,如能將其移到氧氣濃度較高的房間裡接受治療,或許會更見療效。”聽了野中醫生的說明,他們暫時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是並未就此理解轉院的必要性。“不能在這裡接受這種治療嗎?”“很遺憾,這邊的醫院沒有這種高壓氧室。不過我們四穀分院的集中治療室設備齊全,所以……”野中醫生從白大褂的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拭額上的汗珠。他麵露倦容,兩頰及下巴上已經鑽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胡子楂兒。“大夫您也能跟過去嗎?”“我會親自護送尊夫人過去。但那邊有專門的醫生負責,到時會由他們來接手治療。各位以為如何?”“我們都是一竅不通的門外漢,全憑您做主了。”“那麼,就請各位立刻準備一下吧。”“現在就走嗎?”“是的,事不宜遲,越快越好。”事起突然,被迫離開剛剛適應了的醫院,令在場的每個人都顯得惴惴不安。可是如今之際,他們隻能遵循醫生的指令行事。“需要帶些什麼東西呢?”“和在這裡一樣就行了,內衣啦、換洗衣物、毛巾之類的。我這就去叫護士來拿你們帶的物品。”野中醫生交代完這句話,便欲轉身離開病房。“請問大夫,怎麼去四穀呢?”“我現在就去安排救護車。一會兒開救護車過去。”“我們也可以一塊兒去嗎?”“沒問題,一起坐車去吧。”“那麼,是不是就不回這裡了?”“那要看情況的進展,現在還說不準。不過,這邊的出院手續可以稍後再辦。”聽到“出院”二字,高伸一時之間有些迷茫了。通常,“出院”就意味著病愈離院,而現在他們離病愈還遠著呢!“是不是接下來就要一直留在分院了?”“那要走一步看一步了,現在不可能知道。半個小時的時間,我想各位應該能夠準備就緒了吧?”說到準備工作,確實沒啥可忙。他們隻需帶齊妻子的隨身物品就行,倒也花不了多長時間。高伸更為擔心的還是妻子的病情。“隻要到了分院那邊,病情就能有所好轉,是吧?”“當然了。我就是認為通過這種治療會令病情好轉,才決定送尊夫人過去的。”野中醫生離開病房後,眾人麵麵相覷,相顧無言。誰也無法預料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但是唯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邦子的康複眼見著不再是輕而易舉之事了。“我有種不好的感覺!”一片靜默沉寂中,香織的聲音率先打破了僵局。她開口說道:“手術之後,立即讓咱們轉院,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你說什麼呢?!”容子立即責備道,“媽媽的昏迷是氧氣不足引起的,所以野中大夫才特意為咱們安排,找一個氧氣濃度高的房間來治療呀!”“但是,我還是害怕……”高伸很能體會香織心中的不安。確實,聽了醫生剛才說的一番解釋,當下去分院接受治療好像更為穩妥。但是因此被迫從一個熟悉的地方轉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還真是讓人心有所慮、情非所願。莫非這又是個“冥冥之中的預兆”?但是很快高伸又自我批評起來,責怪自己太過懦弱。“大夫是為了讓你媽媽早日康複,才特意安排的,所以咱們走吧!”“可不是嘛!我們現在隻能靠醫生了。”容子的話音剛落,高圓寺的姨媽也趕忙給大家打氣說:“好啦,好啦,都打起精神來!趕緊收拾東西吧。”邦子的洗換衣物、內衣之類的都在牆上的嵌入式壁櫥裡,容子和姨媽合作,將其一一納入提包和紙袋中。“毛毯和枕頭怎麼辦?”“這些東西,那邊的醫院也一定都有。”“那麼洗漱用品呢?”容子的這個問題把高伸給難住了。“這個嘛……”失去意識,陷入昏睡的妻子,果真會需要牙刷口杯嗎?“還有收音機,要不要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邦子現在不可能收聽廣播,但是他們都心存期盼,希望她需要收音機的那個時刻能夠早日來臨。因此眾人一致決定,所有用品一件不落,一股腦兒都帶上。晚上八點鐘,一切準備就緒,救護車搭載著他們駛離了目黑的醫院。這是高伸有生以來,第一次乘坐救護車。他觀察到,車廂的正中央是停放擔架車的位置,兩側設有隨行陪護人員的座位。此刻,妻子和他們在集中治療室裡看到的一樣:頭上裹著白布,身上蓋著白床單,嘴裡插著粗管子,左胳膊上紮著輸液針頭。一名急救人員正在一旁為她高舉著輸液瓶。救護車內除了野中醫生和兩名急救人員之外,就是高伸、容子、香織和浩平四位家屬,大家全都神情專注地守護著邦子。妻子依舊昏睡未醒,不過她臉上的氣色不錯。看上去現在的病情相當穩定。然而,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笛聲淒厲,這煞有介事的陣仗,再一次提醒著他——妻子的病情依舊危篤。晚上八點半鐘,救護車終於抵達了四穀的分院。新醫院的四周草木繁盛,大門口的照明燈也未點亮,迎麵看去就像一個巨大的黑色方塊。汽車通過大門,向左轉過一個彎,從側麵一個寫著“救護車入口”的通道鑽入了地下。穿過一條短短的隧道,前方豁然開朗,一塊寫著“急救中心”的牌子在燈光中凸顯。剛剛經過的分院大門,淹沒在一片黑幕之中,一個人影也看不見。而此處卻是亮如白晝,入口處還配有保安。救護車剛在急救中心門前停穩,急救隊員們就迅速打開後車門,訓練有素地將擔架車抬了出去。高伸順勢在救護車尾部再次察看妻子的麵容,隻見她依舊雙目緊閉,昏睡未醒。“先送到ICU去。”野中醫生下達指令,救護人員開始推動擔架車。香織喃喃地呼喚著:“媽媽啊……”隨著這聲呼喚,容子也依偎在了擔架車上。救護隊員有所顧忌似的停住腳步,緊接著用眼神勸退了女孩們,然後迅速推著擔架車消失在走廊深處。“我去找一下這裡負責的醫生,請各位到對麵的候診室稍等片刻。”野中醫生簡單地交代了一句,也緊隨其後快步走開。千萬要在這裡醒過來呀!高伸一邊默默祈禱,一邊目送擔架車漸漸遠去。這時,身穿製服的保安走了過來。“各位是剛才那位患者的家屬吧?請在這裡簽個名。”高伸按要求在“來訪者”一欄寫下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候診室就在對麵。”順著保安給他指的方向看去,候診室似乎就在剛才擔架車經過的那條走廊的右手方向。果然,順著昏暗的走廊繼續前行,右側有一片較為敞亮的區域,幾張長椅上已並排坐著兩個人,由於他們後背朝外,看不清長相。沒錯,看來這裡就是所謂的候診室了。高伸就近選了張長椅,和女兒們擠坐在一起。一家人現在隻能固守在這裡,坐等野中醫生歸來。五六分鐘後,剛才負責運送擔架車的兩名急救隊員重新出現在走廊的另一頭,正疾步朝入口方向走去。高伸剛想起身,向他們道聲感謝,卻已然錯過了時機,隻得目送他們遠去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麵前。容子喃喃自語道:“救護車這就要回去了吧?”急救隊員的任務就是負責運送病人,現在任務完成,自然要離去。隻是他們的舉動,總讓高伸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兩名隊員的身影消失後,周圍又複歸沉寂。高伸觀察起坐在前方長椅上的兩個人。因為看到的僅是對方的背影,所以隻能大致推測,其中一位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另外一位則是三十上下的男子。從他們並肩相依的姿勢,約莫可以判定出二人是母子關係。兩個人都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模樣。想必他們的親人,或因急病或因事故,也被送到這裡來了。高伸再一次意識到,不單單是自己,還有許多人也同樣在經曆著各自的生死大戲。然而,他們所在的位置確實有幾分怪異。明明寫著“候診室”,應該是陪護患者的家屬們臨時落腳的地方,可是卻被安排在地下室中,既沒有門也沒有窗,冷冰冰、昏慘慘的,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間儲物倉庫。唯有右邊靠牆擺放著的一台自動售貨機,看起來異常明亮。走廊的深處愈發幽暗,看不清任何物體。高伸忽然覺得瘮得慌,擔心儘頭就是陰森的太平間。到底要在這個鬼地方等到什麼時候?高伸整個人被恐懼不安的情緒所支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就在此時,遠處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兩名醫生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其中一位正是野中醫生,另外一位大概就是這家醫院的大夫。高伸站起身來,女兒們也相繼離開座位,站成一排迎候醫生的到來。野中醫生首先為高伸等人介紹了這名新醫生。“這位是急救中心的村木醫生。”村木醫生身材瘦長,年紀在四十歲上下。看樣子,他好像剛從工作台上下來,身上穿著外科專用的分體式白大褂,胸前垂著個口罩。“接下來就交由這位醫生負責了。”“請您多多關照!”高伸等人全部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村木醫生隻輕輕地點了點頭算作還禮,隨即開口道:“病人在我們這裡,主要是接受高壓氧室的治療。雖然具體細節要視情況而定,但是我們初步打算,目前,每天暫時進行兩到三次的高壓氧室治療。”高伸原本以為,隻要一辦理轉院手續,妻子就能立即被安排住進氧氣室濃度高的病房裡,誰知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高壓氧室似乎是個獨立的專用房間,病人隻能偶爾進去,接受規定時間的治療而已。“我們就先按照這個時間表進行治療吧。”看到醫生作勢要離開,容子趕忙問道:“請問病房在哪裡?我們帶了內衣和洗換衣物來的。”“哦,我一會兒讓護士來取。患者留院期間一直都在集中治療室。”“那我們該在哪兒……”“集中治療室閒人免進,所以你們可以回家去了。有什麼變化我們會通知各位的。”“我們可不可以留在這裡?”“當然沒問題。護士站在這上麵的一樓,如果有什麼事,你們可以從前邊的電梯上來。”兩位大夫緊接著又用一些專業的醫學術語簡單地交流了幾句,隨後,村木醫生先行離開,隻留下野中醫生一個人。“暫時就把尊夫人留在這裡觀察一下吧。”“大夫,您也要回去了嗎?”聽到高伸的詢問,野中醫生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已經把所有的工作都委托給這裡的醫生了,醫生一定會妥當處置的,請各位放寬心。”道理大家都懂,但是一種像遭人拋棄的複雜情緒橫亙在心頭,令他們難以踏實。“您還會到這裡來嗎?”“當然會來。就算不親自過來,我也會每天打電話來詢問進展的。”從今天下午,得知妻子陷入昏迷時算起,高伸僅與這位麻醉醫生打過兩次交道而已,但是內心深處已經對他抱有了親切感。和此前負責為妻子診治的婦產科醫生冷若冰霜的態度相比,這位大夫可謂是全力以赴、麵麵俱到。再者,野中醫生身材矮小,前額微禿,單在外形上就與英姿颯爽、高高在上的外科醫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現在雖然也是西裝伴身,但是裡麵的襯衫已略顯破舊,領帶也歪在了一邊。他這種不修邊幅、忙前跑後的隨和樣子反倒更容易讓人親近與依賴。“在這裡,病情不會突然惡化吧?”麵對高伸的疑慮,野中醫生從上衣口袋中掏出名片,並在上麵寫了一串電話號碼。“這是我家裡的電話,有急事請隨時與我聯係。”從電話號碼上推算,野中醫生的家大概是在千葉縣方向,所以他即便現在就動身離開醫院,到家也應該很晚了。“謝謝您為我們做了這麼多。”“哪裡哪裡,我也沒做什麼……”聽到高伸開口道謝,野中醫生也連忙低頭還禮。“謝謝您!”很快,野中醫生微微彎曲的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急救中心入口處,候診室裡隻剩下了高伸、容子、香織和浩平四個人。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顯得無話可說。到目前為止,高伸所能了解到的情況,就是妻子病情危篤,為今之計,隻有寄希望於高壓氧室的治療效果。此時此刻,高伸最感遺憾的便是,自己無法采取任何積極的行動。如果妻子是因為犯了錯,惹了禍的話,他一定會挺身而出,籌錢、道歉,竭儘所能地幫她解決問題。無論多麼辛苦,隻要自己付出的努力能夠使情況有所好轉,讓他做什麼都心甘情願。可是現在,妻子是因病陷入了昏迷,他隻能眼巴巴地袖手旁觀,無能為力!“你們有什麼打算?”高伸想跟大家商量一下接下來的安排。“我要留下。”香織率先答道,“我想離媽媽近點兒。”沒錯,隻要留守在醫院,就算有突發狀況也能隨喊隨到。“我也留下。”容子也表了態。高伸點頭讚同。“可是,待在這裡能行嗎?”浩平打量了一眼四周的環境。他們剛剛到達時,偎坐在長椅上的那對母子已經離開了。現在留在這裡的隻有高伸一行四人。隨著夜色越來越深,地下候診室變得愈發寒意侵骨。“我去借條毛毯來。”“那還不如回家去拿點毛衣、外套來更好些呢!”雖說大家打定主意要在這裡過夜,但是如果不休息好的話,明天就很難支撐下去。“那麼,我跟浩平君回去取些東西來。”容子打算和未婚夫一起回一趟家。“可是,醫院也太差勁了,就讓咱們在這種地方等!”浩平抱怨得沒錯,醫院對陪護而來的家屬缺乏必要的同情和關懷。當候診室裡隻剩下自己和香織兩個人時,高伸忍不住想要抽煙解乏。總院的病房是禁煙的,該不會這裡也不允許吧?高伸站起身,四處搜尋,果然在前排長椅的一端發現了一隻用鐵皮罐做成的代用煙灰缸。他把煙灰缸拿到自己身邊,叨起一支香煙。上一支煙,是在午後抽的,中間已經隔了六七個小時。高伸深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煙圈。香織在一旁開口問道:“真的不用告訴平塚阿姨嗎?”高伸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女兒說的是妻子素描班裡的好姐妹。“媽媽曾對我說過,‘如果我萬一有事,你們要趕緊通知平塚阿姨一聲’。”“萬一有事?”“媽媽該不會是感應到冥冥之中的預兆了吧?”聽到香織嘴裡冒出“冥冥之中的預兆”一詞,高伸也忍不住聯想起今天早晨的那張報紙。“你媽媽竟然會跟你交代這事?”“當然是半開玩笑說的……”高伸彈了彈手上的煙灰,香織兀自在一旁絮叨起來,“其實,我也有感覺到的。手術前那晚,媽媽叫我幫她揉揉腰的。可我因為正好有事,隨口說了句‘等一會吧’,就沒給她揉。當時我腦子裡就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我不對媽媽溫柔體貼些,或許會有報應的’。”“結果,你還是沒揉,對嗎?”“我要是給她揉一揉,就好啦……”高伸不知道,這件事該不該算作“冥冥之中的預兆”,但是很明顯,他和女兒內心裡都各自存有一份悔意。“你也彆太往心裡去!”正當他繼續吸著香煙時,迎麵昏暗的走廊裡走來一團白色的身影。一名護士出現在他們麵前。她的護士帽上有圈黑線,看來應該是位護士長。“請問是福士先生吧?”護士在確認過高伸的身份後表明來意,自己是來取患者的洗換衣物的。香織遞上紙袋,交代了一下裡麵的物品,護士接過去後開口說道:“患者正在接受二十四小時的全程特級護理,所以各位可以回家去休息。”“但是,因為是頭一個晚上……”“病人今天剛剛轉來,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過,我想明天早晨,你們大概可以與患者見麵。”護士隻留下這句話,就拎著紙袋離開了。此後,高伸和香織兩人一直在候診室裡等消息,護士站那邊再也沒有傳來任何訊息。晚上十點剛過,容子和浩平從大倉山的家中取來了毛衣、外套等禦寒衣物。地下室裡雖然也開著暖氣,但是隨著夜色漸濃,寒氣也越來越重。高伸解下領帶,脫掉西服,套上毛衣,又在外麵加了件大衣。容子和香織也分彆在自己的毛衣外罩了件對襟外套。“我還給您帶了件乾淨襯衫來。”容子考慮到父親第二天要上班,特意給他帶了件替換的襯衣。“明天,你們幾個有什麼打算?”容子由於婚期在即,已經辭職在家。而香織是因為媽媽動手術中午臨時請假過來的。“媽媽都這樣了,我得請假。”高伸也想請假,可是繁重的工作令他身不由己。“我明天直接從這兒去公司上班。”浩平也表態說要留下來,但是他還不是正式的家庭成員,高伸不好意思拖累他。“不,你還是回家去休息吧。”“沒關係的,我沒事!”看到容子似乎也希望浩平陪伴在自己身旁,高伸也就不再堅持。話說回來,大家聚在一起,底氣也足些。倘若真的隻留下一個人,那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正當四個人圍坐一團,喝著從自動售貨機上買來的熱咖啡時,達彥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中。達彥手裡拿著個紙包,頭發亂蓬蓬的。看到大家齊刷刷地聚在這裡,一絲尷尬困惑的表情從他臉上一閃而過。他挑了一張最近的長椅坐了下來。“你上哪兒去啦?是聽了我們給你的留言吧?”容子的語氣略帶幾分責備,不等達彥答話又忽然提高嗓門叫嚷起來,“你是不是喝多啦?!”果然,達彥滿嘴酒氣,臉色十分蒼白。“媽媽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情喝酒?!”“算啦!”高伸攔住容子的話頭,問了一句,“吃過飯沒有?”“嗯……”達彥的回答雖然冷漠生硬、愛答不理的,但是看得出,由於擔心著母親的病情,他雖然喝了不少酒,仍舊不顧一切地趕了過來。第二天早晨,因為聽說上午九點鐘能夠與妻子見麵,高伸便試著在上班時間之前撥通了公司電話。公司正常的上班時間是上午九點鐘,不過副主任八木澤已經到達了辦公室。“我現在在四穀的分院,院方說九點鐘能讓家屬探視……”高伸簡單地將昨晚轉院又熬了通宵的經曆敘述了一遍,八木澤聽後驚訝地喊了一句:“情況那麼嚴重嗎?”隨後補充道,“辦公室這邊我會幫您盯著的,您放心地守在醫院裡吧。”高伸很感激他能這麼體貼,不過自己可不能真的一直扔下工作不管不問。於是,高伸向八木澤表明,自己最遲中午之前便會回公司,就掛斷了電話。之後,他又打電話通知了自己在劄幌的弟弟、弟媳。打完電話回來,先前出現過的那位護士已經來接他們了。“我先帶各位到ICU去。”高伸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目黑醫院裡一直叫作集中治療室的地方就是英文Intensive Care unit的頭字母縮寫ICU——重症監護室。從地下室的電梯上到一樓就是分院的重症監護室。迎麵是一扇緊閉的大門,門的上半部嵌有玻璃,從那兒可以觀察到室內的情況。護士從門前的一排櫃子裡拿出帽子、外套和口罩,一一為他們做說明。“每件物品都有大、中、小三個號,請各位挑選合適尺寸的穿戴好。”在總院的時候,他們是穿著自己的衣服,直接進入集中治療室的。想必這裡因為有高壓氧室,所以要求也相應嚴格些。高伸和達彥拿了大號,容子和香織選了中號。當四個人穿好衣服又戴上帽子和口罩後,仿佛全都搖身一變,成了像模像樣的醫生。護士帶領著穿戴整齊的一行人進入室內。沒走幾步遠,眼前出現了一排排病床。雖然名為分院,但是由於這裡專門以急診搶救為中心業務,所以房間竟比總院的大出許多,有近二十張床位。數名醫生、護士在各張病床間忙碌地穿梭著。角落裡,不時傳出病人痛苦的呻吟聲、沉悶的咳嗽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令他們不由得雙腿發軟。“就是這裡。”護士停在左前方的一張床位前,招手叫他們過去。不知為什麼,隻有那張病床是有牆壁隔開的。昨晚露過一麵的村木醫生正在床邊,看護著床上的病人。高伸隻一眼就認出了病床上的妻子。“我們接下來就要進高壓氧室了。”村木醫生一聲吩咐,立即就有護士上前,麻利地將妻子搬上了旁邊的擔架車。經過了一個漫漫長夜,說不定妻子已經好轉了。帶著這樣的期盼,高伸仔細地打量起來。然而,妻子仍舊雙目緊閉,意識全無。看到雙目緊閉的妻子,一股倦意驀地向高伸襲來。雖然明知妻子很難輕而易舉地康複過來,但是他仍舊在候診室裡默默祈禱了一夜,希望這一晚能有奇跡出現。然而,現實無情地擊碎了他的幻想,眼前的事實告訴他,一切都是徒勞。擔架車向門外移動,高伸和孩子們緊緊尾隨。高壓氧室似乎就在重症監護室的隔壁。穿過一段走廊,打開又一扇門,進入到另一個房間。隻見房間中央橫放著一個龐然大物,它狀如坦克。擔架車在這個筒形的大坦克的尾部停了下來。村木醫生抓住把手,揭開圓形的艙蓋,露出裡麵巨大的空洞。這時,高伸才明白過來,所謂的高壓氧室並非是個房間,而是眼前這個長形的“大坦克”的內艙。“大坦克”敞開的洞口處自動伸出一張平台,護士們把邦子移送上去,按下電鈕,平台連同妻子緩緩地進入了艙室。高伸聯想到以前在電影中看過的潛水艇。當然,這家夥比潛水艇小得多,但是吞下妻子卻不費絲毫力氣。不一會兒,艙蓋也自動閉合了。“請往這邊來。”他們跟著醫生來到“坦克”一側,它的側腹部嵌有一塊厚實的玻璃,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躺在艙室內的妻子。高伸有些擔心起來:妻子一個人被關在這狹小的空間內,該不會恐懼不安吧?然而,妻子毫無知覺地仰麵朝天躺著,紋絲不動。村木醫生調校好時間,並按下了開關。於是,妻子靜臥其中的艙室內,氧氣濃度迅速躥升。醫生一邊盯著旁邊的刻度器,一邊觀察邦子的反應。不一會兒,濃度達到了預設的數值,於是醫生放心地從儀表上移開視線。高伸無法準確估測出氧艙內的氣壓到底是多少,但是他覺得妻子的模樣並無明顯的變化。一個人被獨自關在艙內,妻子會思考些什麼呢?她是希望儘快離開這個狹小局促的空間呢,還是隻知道一念不生的橫躺著呢?正當一家人全神貫注地守望著艙內的邦子時,一旁護士發話說:“好了,各位,我們該離開了。”那意思仿佛是在說,重症監護室也來了,高壓氧室也看了,所以也該配合一下,回到候診室去了。高伸點頭默許,後退了一步,向村木醫生詢問道:“她要在這裡待多長時間?”“我暫時設定的是兩個小時。”“那麼說,要到中午了……”“是的,下午還要再做一次。”原來,妻子在這裡是要接受一天兩次的高壓氧艙的治療。“那麼,這種療法的一個療程是多久呢?”“我們的目標是一周左右。能否起到作用,在這期間也就一目了然了。”看到高伸還未挪步,剛才的那位護士又催促道:“各位可以走了嗎?”在護士的一再催促下,高伸一行人又全部折返回候診室。靜下心後,高伸覺得醫生的說明很是耐人尋味。昨天晚上,他們手忙腳亂地從目黑總院轉到這裡來的時候,野中醫生曾明白無誤地保證過,進高壓氧室接受治療肯定會有效果。但是剛才,村木醫生的口氣仿佛是在表明,邦子即使進了高壓氧艙,也未必會見療效。不過是以一周為限,邊治療邊觀察,看看到底能否奏效而已。或許醫生之間早已溝通清楚,說的是一回事。但是高伸卻從兩個的說法中捕捉到了微妙的差異。野中醫生斷言,高壓氧艙肯定有效,而村木醫生卻說要試過以後才能知道,到底哪一種說法才是準確的呢?作為家屬,他對這種拿患者做試驗的處置方式甚為不滿。不過,容子的不滿似乎是針對另外一個方麵。“你們不覺得這裡的大夫、護士,個個都冷冰冰的嗎?”“可不是嘛!”香織立即隨聲附和,“就說剛才吧,爸爸還在著急地向醫生谘詢,那護士就一個勁兒地催,‘可以走了吧!可以走了吧!’”“或許是他們這裡太忙了。”高伸想找理由替醫護人員辯解,可容子並不買賬。“再忙也不能像攆鴨子似的,把我們當包袱甩吧。”高伸倒沒有覺得問題有這麼嚴重。或許是女兒們從昨天一直堅持到現在,心情焦慮使然吧。“再說了,也不能因為我們是轉院過來的,就讓咱們在地下室等一個晚上呀!太過分了!”“他們不是勸過咱們,說可以回家等嗎?”“這幫人根本就不了解患者家屬的心情!”“好了,都少說幾句吧!”此刻,光在這裡發醫生、護士的牢騷,並不能幫助妻子恢複正常。高伸規勸完女兒之後,看了一下手表,時間已過十點。回到候診室,高伸再次與孩子們溝通了下一步的打算。妻子的現狀,全家人已經有目共睹,即便他們守在醫院,情況也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再者,醫生也明確表示,家屬可以回家等消息。於是,高伸率先表態說,自己將去公司上班。昨天剛開完會,今天一定還有一大堆文件等著他過目。此外,他有必要去找副經理通報一下妻子目前的病情。“你們倆也都回家去吧。”看得出來,容子和香織早晨都已經化過妝,但是依舊難掩倦容。“達彥也有工作要做吧?”麵對高伸的詢問,達彥默不作聲低垂著頭。自打剛才在重症監護室探望過媽媽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悶嘴葫蘆。想必是母親的病情使他深受刺激吧。“但是,如果我們都回去了,媽媽這邊萬一有啥變化,可怎麼辦呢?”香織掛慮著母親,擔心她隨時可能出現變化,但是高伸卻不認為妻子的病情會出現較快的轉機。若是非要追問根據何在,他也答不上來,但是這病症很棘手,是連一個門外漢都能一目了然的。“接下來,還需要接受一段時間的治療呢,所以咱們還是得養足精神啊!”與病魔的戰鬥剛剛打響,為了能夠堅持長期作戰,必須要養精蓄銳才行。“那麼,讓香織回去,我留在這兒。”“那怎麼行?還是姐姐先回去吧!”兩姐妹就回家的先後順序爭讓了一番,最終決定妹妹香織先回家休息。“雖然醫生是說過,叫我們不必留下,但是如果真的一個人也不在身邊,媽媽一定會很寂寞的!”香織的一席話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達彥在一旁孤零零地嘟囔著說:“讓我留下來。我昨天一直不在,所以……”達彥似乎很後悔自己昨天的行為,他不該早早離開醫院,還到處找酒喝。最終,容子和達彥一起留守醫院。高伸則在中午下班前趕回了公司。此時,距他昨天中午得知妻子的病情突生變故匆忙趕赴醫院,已整整隔了二十四小時。企劃設計室的同仁們都關切地跑來問長問短,高伸略微講述了他所經曆的曲折,隨後便直接去了副經理室。看來副經理已經從八木澤那裡了解到大概的情況,一見麵便關切地問道:“沒什麼大礙吧?”高伸向他報告說,手術本身已經順利結束,但由於麻醉藥力過猛,妻子至今仍昏迷未醒。聽完彙報,副經理眉頭緊鎖,深表憂慮。“有希望治愈的吧?”“現在,人在重症監護室,醫生正積極采取措施……”雖然高伸心知肚明,妻子要恢複正常絕非易事,但總覺得自己如果實話實說,仿佛真的就會不幸應驗而治愈無望似的,因而他避實就虛地搪塞著。“那可真讓人揪心哪!雖然你手頭工作很忙,但還是要儘量抽出時間,去醫院照看一下哦!”見過副經理之後,他又和常務董事打了招呼才回到辦公室。往常,一到午餐休息時間,他就會在附近的中餐館或者日式麵館解決中飯問題,但是今天,一來沒有胃口,二來也不想到人聲嘈雜的地方去湊熱鬨,所以他打算找個地方喝杯咖啡了事。於是,他乘電梯到一樓,剛走出公司,無意間瞥見公用電話,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在此之前,高伸並沒有明確的目標,非要打這通電話不可,但是在看到電話的一瞬間,他迅速想起了惠理。細想之下,要給惠理打電話的念頭在醫院時就有,隻是妻子危重的病情和醫院裡緊張的氣氛令他暫時忘卻了這個想法。此刻,他人已回到公司,見到了朝夕相處的同事,多少放鬆了緊繃的神經。高伸試著撥通了惠理的電話,原以為午休期間對方會外出,沒想到惠理立即接聽了電話。“怎麼搞的嘛?”惠理的語氣中似乎還流露著對他一整天音訊全無的不滿。“其實,昨天動了手術。”高伸特意略去了“妻子”二字。惠理立即接過話頭說道:“我早猜到了。前天晚上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嘛……”高伸頗為意外,愣了一下,惠理緊接著追問了一句,“那麼,手術結束了吧?”“出了點狀況。”高伸開始重複先前對副經理說過的話,惠理中途打斷他,搶著問道:“這種情況常有發生嗎?”“不,極為罕見。說是特殊體質造成的。”“太可怕了!”惠理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道。高伸補充道:“搞不好會再也醒不過來了。”“怎麼會……”“總之,現在無論我們說什麼,她都沒反應,始終閉著眼睛。”高伸說著說著,覺得自己簡直是在自虐一般。“現在這副樣子,真跟死了沒兩樣了。”“太糟糕了!”惠理說完又接著念叨了一句,“您太太,真可憐……”在兩個人以往的對話中,從未正麵言及他妻子,所以這一聲“您太太”令高伸感到很怪異。“那麼,接下來怎麼辦呢?”“人暫時留在重症監護室了。”“不過,今天才是手術後的第二天,我想一定會沒事的。”“嗯,但願如此……”高伸不置可否地回應著,心裡期待著能夠得到惠理精神上的撫慰。“你現在在哪裡?”“在公司門口的電話亭。”“不用去醫院嗎?”“去不去都一樣……”“那怎麼行?!如果你不陪在身邊……”這話惠理為什麼前天晚上不肯說出來呢?如果當時惠理能大度點兒,自己完全能夠在手術前見妻子一麵的。不過,仔細想想,這也不過是自己在找借口罷了。“過個兩三天,我想和你見個麵。”“你說什麼呀?!”在妻子病重之時還想著幽會情人,是讓人覺得有欠妥當,但是這樣做似乎能夠幫他暫時逃離眼前的困局。當天下午,高伸一直堅持留在公司辦公。這期間,銷售部和營業部的同事陸續過來向他表達同情和慰問,但是,知曉的人一多,他反而感到了一種壓力,人也煩躁起來。或許是自己失去了平常心,有些方寸大亂了。高伸不停地勸慰自己,努力做到冷靜行事。公司規定的下班時間為五點三十分,正常情況下大家都會加班到近八點鐘。但是今天,大家都勸他早點下班,於是他六點鐘離開公司,直接趕往四穀的分院。高伸在候診室與留守的達彥會合,又一起來到護士站,詢問妻子的病情。得到的答複是,下午又進了一次高壓氧艙,情況無明顯變化。“病人家屬根本無須留在這裡!”因為醫生再次強調了一遍,所以高伸決定和達彥一起回家過夜。當晚,福士一家人整齊地聚集在大倉山的家中,當然女主人不包括在內。不過,取而代之的是多了容子的未婚夫和高圓寺的姨媽兩位。大家吃完晚飯在客廳飲茶,話題很自然地落在邦子的病情上。“咱們大家都加加油!就以長期作戰的心態來應對吧。”高伸首先鼓舞士氣,然後開始商量今後的具體安排。商量的結果是,眼下,高伸仍舊每天照常上班,香織也重返工作崗位。因為容子辭職在家,就由她一人負責往返於家和醫院之間。但是,僅憑容子一己之力,獨自照料一切,必定會吃不消,所以大家每天都要到醫院裡去一趟。“和咱們相比,你們的媽媽要辛苦多了……”高伸剛一說到這裡,浩平就微微向前探出身子,開口說道:“我認為,這件事有些令人費解的地方。”浩平似乎對自己非家庭正式成員的身份較為謹慎,開口前先鋪墊一句“請恕我冒昧”才直入正題。“總院的麻醉醫生聲稱,目前的結果是特殊體質造成的,但是在座的各位,誰知道嶽母大人有這方麵的跡象?”聽了浩平的話,大家都麵麵相覷,於是高圓寺的姨媽開口答道:“好像沒有吧!我沒聽說過有這方麵的問題啊!”“我也不知道呢!爸爸有聽說過嗎?”聽了容子的詢問,高伸也認真地回憶起來。和妻子結婚二十五年了,這期間還真沒聽說過妻子是什麼特殊體質,況且高圓寺的姨媽也證實,完全不知曉此事。“既然從來沒有過這方麵的跡象,為何突然就成了特殊體質了呢?”浩平的懷疑,高伸也不是沒有過。但是他以為,這問題也許不像外行人看來那麼簡單。“麻醉術中所使用的藥物都很特殊,也許平時並無明顯過敏特征的人接受了注射也會引發異常反應。”容子也對高伸的看法表示認同:“野中醫生也說,這是幾萬分之一的特例。”“但是,應該隻對腰腹以下進行半身麻醉吧。這需要什麼特殊的藥品嗎?”“浩平君,你是在懷疑醫生嗎?”“我不是那個意思。腰腹以下的麻醉手術我也做過,以前滑雪時,這裡曾經骨折過。”浩平指著右邊的小腿說道,“當時醫生讓我躺在床上,上半身蜷起,像隻大蝦一樣,然後就在我後腰上推了麻藥,這過程總該是一樣的吧。”“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我也打過麻藥的。”高圓寺的姨媽也探出身子說道,“高中割盲腸時………但是,我就什麼事也沒發生呀!”“既然姨媽未見任何不良反應,為何嶽母大人會變成這樣呢?”浩平說到這裡,巡視了在座的每一個人,“我想,常規手術中的麻醉,是不會用什麼特彆藥物的……”“但是,問題不是藥,而是體質有些特殊吧?”聽了容子的問題,浩平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也許你說的沒錯,但是我總覺得,這背後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其他的原因?”“我是說,這根本就是個事故,但是他們推說是特殊體質所致。”“你這麼說,對野中醫生也太不尊重了!”容子的觀點立即得到了香織的鼎力支持。“那位大夫儘心儘力,可比婦產科的大夫強多了!”“可不是嘛!特彆是那個什麼部長,野中大夫在拚命給我們做解釋,他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架勢。他簡直是要把所有責任都往野中大夫一個人頭上推嘛!”“我卻並不這麼認為。”浩平小心謹慎地予以反駁,“因為這是麻醉事故,本就和婦產科大夫無關嘛!”“但是,媽媽和我們,現在隻能依靠野中大夫了!如果懷疑他,就沒法在醫院待了。”“我相信他!”麵對姐妹倆的聯手夾擊,浩平很無奈地閉了口。高伸從旁聽著三人的辯論,心中一目了然:容子和香織的看法是血脈相連的家屬的自然反應,而浩平的大膽質疑,正是出於局外人的客觀立場。“但是,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高圓寺的姨媽喃喃自語著。大家頓時都陷入了沉默。就在這時,電話鈴響起。容子起身接聽電話,一聽是親戚富田醫生打來的,就立即將話筒遞給了高伸。“聽說是出了大問題?!”富田醫生昨天下午去了趟學會,人不在醫院裡,所以他好像剛剛得知邦子的事情。“我真是挺吃驚的!聽說現在人留在了分院,對吧?”富田醫生似乎已經將情況打聽清楚了,“去了那邊的重症監護室,應該就沒問題了!”“我想向您谘詢一下……”因為是親戚,高伸也就毫不猶豫地開口問道,“我們都是外行,根本搞不清楚狀況。您能給解釋解釋,現在的情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隔行如隔山,我也說不大清楚。估計是大腦缺氧造成的後遺症吧。”“麻醉科的大夫說,是邦子的特殊體質造成麻藥藥效過強,真的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嗎?”“我想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富田醫生說到此處,略作停頓後,又繼續說道,“再簡單的麻醉手術,也有可能導致原因不明的休克。造成這種不良反應的原因,如果不詳加調查的話是無法下定論的……”富田醫生似乎也沒有把握做出確切的判斷。“我還想再請教一下……”對於高伸來說,現在最關心的根本不是追究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而是今後能否治愈的問題。“我妻子變成這樣,還有希望清醒過來嗎?”“我想,應該是有希望的。”富田醫生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聽說過此類病例,有的病人會在一個星期、十幾天,甚至一個多月之後順利地蘇醒過來。”“那麼,也就是說,有治愈的可能了!”“那是當然的,千萬彆灰心!”此刻,富田醫生的一席話,簡直就像是上帝的福音。“謝謝您!”高伸衝著話筒深鞠一躬。當他放下電話轉過身時,發現大家都滿懷期待地望著他。“富田醫生去開學會了,今天才聽說。”緊接著,高伸又向大家轉述了電話的內容。他告訴大家,哪怕最簡單的麻醉手術,都有可能引發不明原因的休克,有的病人在沉睡了一個月之後仍能蘇醒過來,所以千萬不要氣餒。“你瞧,果然沒錯吧。”容子似乎還對剛才浩平質疑特殊體質的說法心存芥蒂。“哦,有人昏迷一個多月都能醒過來?那就不必太擔心了!”高圓寺的姨媽說完,長舒了一口氣。“媽媽一定會加油的!”“肯定沒問題!媽媽最堅強了!”容子和香織也相繼歡呼起來,滿座頓時一掃陰雲,精神大振。“那咱們喝一杯吧!”高圓寺的姨媽頗有酒量,最中意葡萄酒。她利索地從冰箱中取出白葡萄酒,給大家都倒了一杯!“那麼,就讓我們為媽媽的早日康複,乾杯!”在香織的倡議下,大家紛紛舉杯,暢飲美酒。“媽媽也喝過葡萄酒吧?”“媽媽說過,她更愛喝乾紅。”“那我們拿去給媽媽喝,說不準就能幫她醒過來!”“你該不會,想用這方法……”香織的提議讓大家都有些目瞪口呆,但高伸突然也有了同感。確實,妻子看似是陷入了無意識的昏迷,但是會不會隻要讓她品嘗些紅酒,就能促使她蘇醒過來呢?也許從醫學的角度講,這種念頭多少有些愚蠢滑稽,但是誰能完全否定這種可能性呢?第二日的夜晚,就在這樣的氣氛中畫上了句號。次日清晨,高伸在上班前繞道去了趟醫院。他滿懷期待:妻子也許已經恢複了意識。但是現實再次無情地宣告:重症監護室中的妻子依舊沉睡不醒,毫無變化。轉眼到了下午,在妻子即將接受第四次高壓氧艙的治療前,容子突然打來了電話。她興奮地向高伸轉述說,她在候診室裡結識的一位患者家屬聲稱,確實見過有個患者在接受高壓氧艙治療後,第三天就順利蘇醒過來了。“說不定媽媽也會在今天醒過來呢!”聽了容子的話,高伸的內心裡也頓時充滿了強烈的期待。但是,在隨後的電話聯係中,他卻獲知,妻子在接受第四次治療後,不僅絲毫不見起色,反而出現了低燒。高伸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了起來。好在,妻子在輸液之後,很快就退了燒,不過,意識全無的狀況並無改善。本來就做好了長期奮戰的準備,絕對不可以再被這些無謂的乾擾弄得一驚一乍、時喜時憂了!高伸反複寬慰著自己,極力保持平靜,堅守在工作崗位上。話雖如此,但實際情況是,他一整天都沒敢離開公司半步。按照日程表上的安排,他應該先到新宿的商場去洽談中秋節商品促銷計劃,接著順道去澀穀觀摩一個生活文化展。但是因為心裡惦記著醫院的來電,便全部取消了。當天下午五點半,副手八木澤特意過來勸說高伸:“下班了,您趕緊回去吧。”雖然高伸也對大家的關心心懷感念,但是源源不斷的善心好意反而讓他感到有種不能承受之重。“不要緊的,請彆為我操心。”高伸斷然拒絕了八木澤的提議,一直堅持工作到六點半。離開公司後,他直接去了分院,與守候在那裡的容子、香織一起來到醫院附近的一家壽司店。高伸被兩個女兒簇擁在中間,在餐台前坐定。容子忍不住喃喃自語道:“媽媽也愛吃壽司的。”原指望在吃飯的時候,能夠暫時忘卻這場災難,不承想,話題還是兜轉了回來。“真想讓媽媽也嘗嘗這種壽司啊!”聽了容子的話,香織向前探出身子,提議道:“咱們買點回去吧!”“呃,你想乾什麼?”“給媽媽吃呀!雖然沒有恢複意識,但總會餓的呀。”香織的話確實有些天馬行空,但是細想之下,也不無道理。妻子現在是意識全無,終日昏睡,但是她有呼吸、有心跳,熱了會出汗,累了會發燒。除了沒有意識,其他一切都很正常。所以香織突發奇想,提出要“給媽媽吃壽司”,也是情理之中、非常自然之事。“但是,媽媽真的會吃嗎?”容子左思右想似難認同。香織回答說:“隻要幫她放進嘴巴裡,不就吃下去了嗎?”“現在,媽媽是靠輸液在維持營養的吧?”“那些東西,既沒味道又沒口感的!”聽著姐妹倆的對話,高伸再一次意識到妻子的病情有著諸多不可思議之處。妻子在麻醉藥的作用下,大腦喪失了功能,可腸胃仍是健康的,肝、腎等臟器也應該無甚大礙。妻子的臉部、手部的皮膚一如往昔,這些現象都可以讓人給出健康的論斷。“媽媽隻是什麼也不能說而已呀!”正如香織所言,如果將人體視作各種器官的集合的話,妻子目前受損的隻是大腦部分。從整體的比例來看,僅僅是有限的一個局部而已。隻因為這局部功能的喪失,就認定整個人作廢,也未免太過誇張。然而,這念頭僅存在了一瞬間,就被高伸自我否定了。他意識到,這種說法不過是砌詞詭辯、自欺欺人而已。因為大腦是人體至關重要的一個器官,擁有至高無上的特權。無論腸、胃、肝、腎等其他任何一個部位有多健康,隻要大腦陷入癱瘓,也就宣告了一個人的病情危篤。大腦雖說隻是眾多器官之一,卻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人類的第一大特征,就是大腦會思考,能夠產生思維。如果大腦功能喪失,人也就難以為人了。當然,也許隻要有生命體征存在人還是人,可畢竟是與獨立自主的正常人有所區彆的。高伸之所以會覺得妻子病得不可思議,也正是由於上述的這層原因。無論是何種生活,隻要持續一段時間之後,便會形成自己固定的模式。自打妻子入院之後,福士一家的生活慢慢形成了一個全新的模式。首先是家務活。以前由妻子負責打理的家務,現在基本上由容子包攬。每天早上七點鐘起床後,她會給全家做好早餐。但是,和妻子愛做的熱米飯配日式醬湯不同,女兒是以麵包、牛奶加蔬菜沙拉的組合為主。高伸和香織吃完早飯後,大多在八點鐘左右離開家,而達彥則會略晚一些。待大家都出門上班之後,容子會抓緊時間收拾、打掃房間,在臨近中午時趕往分院。邦子依舊被留在重症監護室,家屬不能自由探視。所以容子每次去醫院都會把洗換的衣物、毛巾等必需品送交護士站。偶爾,她也能獲準去探視一下母親,但大多數見不到母親的時候,她就從醫護人員那裡探聽母親的病情。之後,她就會在候診室一直守候到傍晚。雖然院方明確表示,並不需要家屬留在醫院,但容子依舊堅持這麼做。她希望,至少下午這段時光,能夠近距離陪伴在母親周圍。傍晚時分,容子會和從公司下班繞道來醫院的香織結伴回家,一齊動手趕做晚飯。偶爾,她們也會在外麵解決一頓。雖然高伸也很想儘早回家,但是他並不希望因為妻子生病而得到大家的特意關照,所以從第四天開始他又恢複了加班,以至於每晚到家都是九十點鐘。“雖然媽媽一直在昏睡,但氣色很不錯哦!”第四日晚,容子還是精神抖擻地向高伸報告情況,可到了第五日晚,她又略帶哭腔地訴說:“醫院裡的護士們也太沒人情味兒了!”高伸詢問原因後得知,容子特意買來優質的紙尿褲送到護士那裡,希望她們能為母親單獨替換,但護士以“醫院隻使用統一規格的產品”為由,斷然拒絕了她的請求。“媽媽的皮膚本就不經磨,真是太可憐了!”聽完事情的前因後果,高伸明白:女兒是體貼母親,用心良苦,而醫院的拒絕也無可厚非。家屬當然希望儘可能為親人提供最優質的生活用品,但是人人都將自己的意願強加進去,醫院的護理工作非亂套不可。“既然有規定,那也沒辦法,對吧?”“但是他們可以好好說嘛!怎麼能滿臉不耐煩呢?!”高伸也隱隱約約地知道,容子和護士之間時有不愉快的小摩擦。不單是拒絕使用她買來的紙尿褲,護士甚至不願意按容子所要求的那樣為病人更換內衣、毛巾等。當然,在這些具體事情上,很難一概而論孰對孰錯。在容子看來,她隻不過是希望護士們能善待自己的母親;可對於護士們而言,她們的工作對象遠不止一個患者,對每位家屬都言聽計從,不僅麻煩費力,還會造成厚此薄彼的不公平現象。但是,歸根結底,矛盾的根源還是在於家屬無法直接接觸到患病的親人。如果讓容子守在自己母親身邊的話,她就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加以護理,而不必轉求護士,看人臉色了。“是護士們工作任務繁重,忙不過來吧?”“但是,我覺得是她們在糊弄人!”容子將兩家醫院的服務態度做了一番對比,對分院護士的麻木不仁意見相當大。“她們總認為我們是個麻煩!”哪有醫護人員將患者及家屬視為麻煩的道理呢?想必還是女兒心緒不佳才過分敏感吧。“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彆往心裡去!”“但是,我親耳聽到一個護工這麼說的嘛!她說像媽媽這樣突然轉院過來的病人就是麻煩!”“怎麼回事?”“說白了,咱本來不是這裡的病人,隻不過是總院臨時轉來托管的,所以看護起來就不那麼上心唄!”“這怎麼可能……”高伸剛想反駁容子的說法,但細細一琢磨,女兒說的也頗有幾分道理。妻子隻是暫時來做高壓氧艙治療的,終歸還是要返回總院。對這種臨時托管的病患,醫護人員不能全心全意護理也是極為正常的。“到今天為止就整整五天了。”剛到分院時,村木醫生說過,會以一周為限,嘗試高壓氧艙療法轉眼間,期限將至,可妻子的病情依舊不見好轉的征兆。“彆著急,再耐心等等!”現在,即便有這樣那樣的不滿和委屈,他們也隻能堅持忍耐,希望皇天不負有心人,妻子最終能夠平安醒來。在妻子轉院整整一周後的下午,高伸被分院的村木醫生請去談話。那天,高伸本該出席一個由各部門領導參加的營業會議,他說明了情況後,中途請假趕往醫院。雖說大會小會常常有,可是他知道,今天的會議是眾多會議當中格外重要的一個。然而,一聽說村木醫生要找自己當麵談話,他哪裡敢耽擱呢?約定見麵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高伸特意提早請假離開公司趕往醫院。當他和容子在候診室等待了一段時間之後,護士來通知說,醫生臨時有事,要推遲一個鐘頭。因為醫院通知說三點麵談,他才特意請假趕來。早知道四點才能見麵,他開完會再來,時間也綽綽有餘!高伸本想發頓牢騷,但考慮到對方是醫生,可能是被某個急症病人拖住了走不開,他也就隱忍了下來。父女倆就這樣在候診室足足坐等了一個小時。先前的那位護士小姐才千呼萬喚始出來,將他們帶往一樓護士站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那裡也許是護士夜班休息及平時更換服裝的地方,屋內擺放著一排櫥櫃,還掛滿了白大褂和帽子。高伸和容子坐在沙發上又等了一會兒,村木醫生才手持病曆出現在門口。“讓您久等了。”醫生說著,坐在他們對麵的圓凳上。看樣子他剛剛結束一台手術,口罩懸垂在胸前,外套上還濺有兩抹新鮮的血痕。“尊夫人的情況是……”醫生急不可待地進入正題,“在我們這裡接受了為期一周的高壓氧艙的治療,但是令人遺憾的是,效果並不理想。”“每天上午、下午各進行一次治療,下午的時間還相對較長一些,但是病人並沒有恢複意識,所以……”醫生說到這裡,將目光移向手中的病曆本,接著說道,“到今天為止,高壓氧艙的治療就將告一段落,我想你們也該回總院去了。”轉院之初,高伸就從村木醫生保守的表態中隱約預見到,此次治療並無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現在,醫生麵對麵直截了當地宣布說“治療無效”時,他還是慌了。他多麼希望醫生能補充一句:“雖然病人尚未蘇醒,但是治療獲得了一定的進展,向好的方向邁進了一步。”“和治療前一模一樣嗎?”高伸不肯死心,試探性地追問了一句,但是醫生的回答簡直冷若寒冰:“很抱歉,好像並無改觀。”“那麼,您的意思是說,‘毫無效果’,對嗎?”“這我不好說。不過,我們已經儘力了,所以……”“就不能再繼續治療一段時間了嗎?”“我們沒有這樣的臨床報告,說是超過一個多星期,還能見效的。”醫生的聲音頗為自信,令人不容置疑,“我們也很難承擔這份責任。”話說到這份兒上,高伸似乎也隻能認命了。正當他還在暗自思忖著的時候,醫生像開導似的勸說道:“還是儘早回去的好!回到總院,在主治醫生的指導下,繼續接受治療多好!”聽了醫生的勸告,高伸心中不禁有些憤慨:轉院至此,本非所願,還不是總院醫生說轉院好,才來的嗎?“我們已經通知過野中醫生了,想必他一會兒就到。後續治療的問題,你們去找他詳談吧。”村木醫生說完這些,便站起身,想要結束這次談話,“我們已經儘力了,這一點請各位家屬務必給予理解。”高伸連“謝”字都忘記說出口,木然地目送著醫生遠去的背影。正當此時,一名帽簷鑲有黑邊的護士長走了進來。“醫生剛才所說的,兩位都聽明白了吧?”懂與不懂又有何分彆呢?醫生宣布治療無效,他們也隻有接受的份兒。高伸沒有作聲。護士看了看手上的資料,接著說:“現在可以跟我去辦出院手續嗎?”“今天就要出院嗎?”“明天也可以,不過,最好儘早辦理。”“但是總院那邊還沒打過招呼呢……”“這您不必擔心。移交的事,我們已經與那邊聯係過了。如果沒有彆的事,還請您在這裡簽個字。”護士遞過來的文件似乎是轉院手續和繳費清單。“但是,我們恐怕沒法在今天交費……”“這事兒不急!都算在總院的賬裡,所以您隻需在此簽名就可以了。”高伸再無理由推拒了。他簽好名字遞還過去,護士長說了句“請在此稍候”,就匆匆離開了。沒隔幾分鐘,另外一名護士提著兩個大紙袋走了進來。“這是您母親的洗換衣物和洗漱用品,全給您拿齊了。”容子手忙腳亂地清點了一番。“沒有搞錯吧?”眼前的一切表明,出院是院方早就決定好了的事情,所以護士們甚至連隨身物品也都早早收拾妥當了。容子檢查了一遍,點頭表示認可。緊接著,剛才的那位護士長又再次現身,對他們說道:“總院的醫生會派救護車,於六點鐘前後到達這裡,兩位能否去候診室等他?”事情的發展令他們始料不及,院方根本不容他們表達意願,三下五除二就將他們掃地出門了。這份匆忙慌亂,與當初轉院來此時如出一轍,都是醫生們在發號施令,他們唯命是從。“我們簡直就是任人擺布的棋子……”高伸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容子也怒火中燒,憤恨地說道:“他們也太隨便了!說了一句‘立刻動身’,我們就莫名其妙地來了。如今,一句‘無效快回’,又將我們打發了。而且,還說什麼不見絲毫好轉的跡象……”儘管高伸內心也有諸多不滿,但是他還是相信醫生的所作所為是出於“一片好心”。“總之,他們也儘力了,所以……”“但是,一周的時間都白費了,不是嗎?”正當容子帶著哭腔訴說著的時候,野中醫生的身影出現在入口處。他一身藏青色的西服,搭配著一條已過時的條紋領帶,手中拿著資料文件。由於光線的作用,隻能看清醫生的上半身。他正行色匆匆地向這邊趕來。“讓你們久等了!我已經是以最快速度趕來了。真是萬分抱歉。”看到野中醫生微禿的前額和柔和的目光,高伸感到了一絲寬慰。“突然就要求我們出院……”“好像是高壓氧艙的療效不佳,我也覺得很遺憾。”“用這種方法堅持治療下去真的沒用嗎?”“確實是,超過一個星期以上就不會有效了,不過,我想,這總比沒有試過強。”高伸很難理解此話的含義,於是野中醫生繼續說道,“經過一周的高壓氧治療,才維持住了現在的狀況,如果咱們什麼都不做的話,或許病情會更加惡化呢!”高伸聞言點頭,表示理解這種說法。“不能說完全沒有效果的!”確實,高伸也是這麼想的。要不然,這一個星期,全家人的祈盼豈不就付之東流了。“那麼,要是能略有好轉就……”“具體的情況必須等我檢查過後才能知道。總之,該做的事不能不做。”野中醫生的話語總是令人備受鼓舞。這位大夫一出現,他們心裡就踏實些,或許正是源於他這種積極樂觀的態度吧。“咱們這就把尊夫人接回總院吧。救護車已經到了,我想他們會直接將病人送上車的。”高伸抬手看表,指針正指向五點半鐘。“這次回去,我決定將尊夫人安排在緊鄰麻醉科重症監護室的單間病房裡。”“婦產科那邊……”“他們的手術已經完成,所以以後就交給我來負責吧。”“拜托您了!”如果這位醫生給他們當主治大夫,他們會安心許多。高伸低頭行了一禮,容子也頻頻點頭表示讚同。十分鐘之後,妻子出現了。她依舊橫躺在擔架車上,口中還插著一根粗粗的管子,全身上下僅有前額暴露在外麵。高伸抑製住跑上前去的衝動,探身張望。最近一次看到妻子是在轉院後第三天,在重症監護室裡,幾天不見,妻子的額頭竟冒出了幾道皺紋,臉色也略顯蒼白。擔架車剛一出現在急救中心入口,等候多時的急救隊員就迅速上前完成交接,隨即訓練有素地將病人送入車廂內,看到妻子麵容上的變化,高伸忍不住悄聲對容子說道:“你有沒有察覺到媽媽臉上的變化?”“爸爸也看出來了嗎?”“是有點蒼白,會不會是燈光的效果啊?”“我兩天前看到媽媽時,也是這樣以為的。”兩個人正說著話,野中醫生來到他們身旁,為他們打開了急救車的後門。“請上車,靠著你媽媽坐吧。”和七天前轉到分院來時一樣,擔架車擺放在車廂正中,野中醫生、高伸、容子和兩名急救隊員分坐兩旁,細心看護。正值晚高峰期,救護車一路笛聲長鳴,在擁堵的車道中迂回穿梭,奮力前行。三十分鐘後,救護車終於抵達了目黑總院。眾人簇擁著擔架車直奔病房而去。高伸、容子與擔架車分乘兩部電梯,他們在三樓護士站略作停留,重新辦妥入院手續後,跟著護士來到了病房。新病房是緊鄰中央手術室的重症監護病房旁邊的單間,似乎是為特殊病號單獨預備的。這裡離麻醉科的診室極近,二十四小時都能置於醫生的監管之下。高伸父女對此安排頗為放心。而且,這間病房麵積遠遠大於先前的婦產科病房,入口處設有屏風遮擋,旁邊是一張長沙發,可供陪護的家屬休息睡覺。病床則安置在房間深處,與窗戶平行。床頭邊,監控心電圖、腦電波的顯示儀以及呼吸機等設備一應俱全。“還是有個病房才讓人踏實啊!”容子很滿意地打量著這間寬敞的病房。“大概不用再搬來搬去了吧?”“野中醫生特意準備的,應該沒問題。”“隻是,這到底是哪一科的病房呢?”確實,這裡和婦產科不在同一幢樓內,醫生、護士也是全新的班底。“大概是重症監護室的一部分。”暫且不用管它隸屬哪個部門,隻要今後能隨時隨地見到妻子的麵,高伸就心滿意足了。十分鐘後,野中醫生走進病房。在分院出現時,他還穿著藏青色的西裝,此刻已經換上了外科專用的白大褂。野中醫生一邊觀察妻子的麵容,一邊測算她的脈搏。緊接著又翻看眼瞼,用筆形電筒探照瞳孔,隨即又按壓了兩下太陽穴。當醫生做著這一係列檢查時,妻子依舊默默無言地靜臥著,沒有絲毫反應,醫生的手剛一移開,她的眼皮又閉合了。野中醫生接著又解開了妻子身上的睡衣,檢查完胸部,又在兩名護士的幫助下,將其身體側轉,檢查整個後背。此時,夜幕初降,在明晃晃的熒光燈下,妻子的每一寸肌膚都暴露無遺。麵對這久違的軀體,高伸有些羞赧地偏過頭去,可醫生卻毫不避諱地仔細察看了一番。當檢查到紙尿褲遮擋著的後腰部分時,醫生輕輕側過頭,麵露憂色。醫生的這個表情到底有什麼含義,高伸並不十分清楚,但是接下來,醫生說的話讓他恍然大悟。“這可不妙……”原來,妻子由於長時間處於同一種臥姿,後背到腋下周圍的皮膚略顯發黑,甚至還有幾處小小的垢斑。“立即給病人清洗一下!”聽到醫生給護士下達的指令,高伸幾乎可以想象出妻子在分院裡的境遇。重症監護室裡收治的都是病重的患者,光是監控呼吸、監測血壓之類與性命攸關的工作都忙得不可開交,哪裡還有多餘的工夫為病人翻身、清潔身體呢?雖然他也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然而當他親眼看見妻子身上臟得出垢時,真是心痛。妻子雖然口不能言,但內心深處一定希望自己全身上下乾淨清爽。她一定希望能有人為她用濕毛巾擦拭全身,條件允許的話,甚至好好泡個澡,徹底痛快一下。妻子不會說話,她隻能默默無言地橫躺在重症監護室的病床上。醫生又掀開床單,細心地檢查膝蓋以下的部位。雙腿的皮膚上也隨處可見黑斑,用手輕輕一碰,汙垢就撲簌簌地往下掉。“今後,絕不會再讓你遭這種罪了!”高伸極力抑製住自己想要叫喊出來的衝動,在一旁觀察妻子袒露在燈光下的軀體。“檢查一下頭部。”護士遵照醫生的指令,解開了妻子頭上的白布。一個被剔去頭發的光腦殼赫然映入眼簾。這之前,在分院的重症監護室也好,在回來的救護車上也好,高伸見到妻子時,她的頭上都有頭巾,所以根本沒有留意到她的頭發已經被剃光。“那邊的護士可能沒有跟你們打招呼……”野中醫生緊接著為他們說明了給患者剃光頭的原因。“當病人失去意識,大腦嚴重受損時,我們會提前將頭發剔掉,以便隨時實施手術,搶救病人。”此話不假,病人隨時都有可能接受開顱手術。提前剃掉頭發可免去事到臨頭時的手忙腳亂。再者,剃光了頭,也便於醫生觀察頭部的細微變化。“那麼,一直要這樣……”“這樣既衛生,觀察起來也一目了然,對吧?請把頭部也清洗乾淨!”由於此前,妻子頭上一直纏著白頭巾,所以高伸認定,頭部是碰不得的。誰知,突然呈現在眼前的光溜溜的腦袋並無特異之處,兀自在熒光燈下反射著光芒。這顆頭顱為什麼會失去了意識呢?外觀上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呀!然而,這些隻是表麵現象。圓圓的頭蓋骨下麵,大腦也許正在苟延殘喘,渴求氧氣的解救,說不準一部分腦組織正麵臨土崩瓦解生死存亡的考驗呢。遵照醫生的吩咐,護士開始用蘸著消毒液的棉團清洗頭皮表麵。雖然不及後背那麼臟,但是頭皮部分也積聚了相當多的汙垢。用過的棉團很快由白變黑,愈發反襯出擦拭過後的皮膚潔白炫目。看著妻子潔白發亮的光頭,高伸不禁悲從中來。為什麼這麼漂亮的腦袋會沒有意識呢?既沒有外傷,又沒有長腫瘤,為何就是不能睜開眼睛和我說句話呢?高伸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妻子的病情之重。護士為妻子簡單地擦洗了全身,重新纏上頭巾,換上新睡袍,料理完畢已是晚上八點鐘。妻子依舊微閉著雙眼,或許是心理作用,高伸總覺得妻子的表情柔和了幾許。野中醫生又複查了邦子肘彎部的靜脈,打開了輸液管的開關,繼續開始輸液。“我想,今天的工作基本上全妥了。”野中醫生說完,又為他們介紹了身旁的兩位護士。“如果有什麼情況,請與她們兩位聯係。我就在手術室或病房附近,她們能找到我。萬一找不到,重症監護室那邊還有二十四小時值班的醫生。”“我們可以留宿病房嗎?”“這裡有人全程特護,所以各位不必擔心。當然你們也完全可以在此過夜。”“那麼,今晚我們還是留下來吧。”“好的。有任何困難都可以跟我說,請彆客氣。”野中醫生說完,行禮告辭退出了病房。這位大夫一如既往,事必躬親,真誠可靠,和婦產科以及分院醫生冷漠無情、公事公辦的態度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彆,充滿了人情味。“一開始就留在這裡多好啊!”容子心裡充滿了對分院醫護人員的怨憤之情。“但是,那邊也是必須去的。”不管結果怎樣,高伸依舊希望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還是野中大夫為人親切熱情啊!”確實,高伸也很佩服野中醫生的細致周到。“大夫是因為自己有責任嗎?”“責任?”“是他負責麻醉的吧?”“但是,並非是他失誤造成的。”“那倒也是!”晚上八點過後,四周變得鴉雀無聲。之前還能聽得見護士們的說話聲、腳步聲,此刻全都沒有了。“今晚怎麼辦?”“我要留下來!”病房裡有沙發,又開著暖氣,可以保證一個人舒適地睡在這裡陪護。“我去泡杯茶。”容子說完,離開房間去護士站要開水。不一會兒,她回來描述說:“這附近一個人也沒有,好恐怖哦!隻能看見對麵重症監護室和護士站的燈光。咱們孤零零的,周圍根本就沒有其他人。”“但是有開水供應吧?”“護士帶我去了。盥洗室、衛生間好像也都是工作人員專用的。”容子一邊將暖壺裡的開水倒入茶杯,一邊說著,“這裡果然有些特殊。看樣子,也許就是重症監護室的一間病房。”後續治療中,主治醫生換成了野中,護理工作也由重症監護室的護士們負責,所以難怪容子會有這樣的推斷了。“我說的都是真的,這裡不許一般人進來的。咱們進來時,不也看到嚴禁入內的告示了嗎?”容子提到的告示,高伸也確實注意到了。“那大夫一定是費了很大勁兒,才讓我們住進來的。”是否費勁暫且不論,野中醫生特意為他們做了精心安排,已是再明白不過了。“接下來,我們要在這裡待多久呢?”容子問完,像是想讓媽媽聽見似的,看著病床的方向,“一定不會待太久的哦!”容子似乎也在獲求父親的認同,但高伸信心不足地答道:“應該沒問題吧?”“我真希望媽媽早日康複,跟我們一起回家去!”這其實正是高伸及全家人共同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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