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豔陽不遺餘力地傾灑在綠油油的草坪上。直到昨天,台風帶來的雨水,還在淅淅瀝瀝地肆意飄灑。然而,自今日清晨起,天空迅疾放晴,午後時分,熱辣辣的驕陽甚至重新勾起了人們對盛夏的記憶。庭中的綠草、青鬆以及池邊盛開的美人蕉,在雨後豔陽的照耀下,閃爍著動人的光芒。正當高伸站在旅館的窗前,出神地俯視著庭院中的風景時,門開了,煥然一新的新娘——容子出現在眼前。隻見容子身著和服罩衫,上有金絲銀線精心繡出的圖案,頭披白色蒙頭紗,手持折扇,在高圓寺姨媽的引領下緩步入內。迄今為止,傳統的和式新娘禮服,一律選用一塵不染的純白色罩裳。但是當下,奢華豔麗之風似乎正在社會上大行其道。因此,容子身上的禮服不僅連腰帶佩飾等處都加入了精美的刺繡,甚至還大膽地運用了色彩。容子徑直來到高伸麵前,臉上帶著盈盈笑意。“瞧,更漂亮了吧!”姨媽說的沒錯,容子生就一副端莊嫻靜的相貌,穿上新娘的嫁衣簡直再合適不過了。高伸本想來幾句機敏風趣的評價,可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早晨臨出門時,容子曾向他鞠躬行禮,並深情地說:“感謝您多年的養育之恩。”當時,他也是一樣的笨口拙舌,半天才擠出一句:“你要平平安安的哦……”平心而論,身為父親,麵對即將出嫁的女兒,高伸的心情確實奇妙而複雜:既有無儘的歡欣喜悅,又有些許的落寞寂寥。“這件禮服,重不重呀?”思緒萬千、心潮澎湃的高伸最終脫口而出的竟然是這樣一句不著邊際的閒話。容子聽後,笑著回答說:“沒事兒,不重。”如今的新嫁娘,早已不同往昔。在她們身上,看不到即將告彆爹娘的悲愴憂傷。取而代之的,是能與心上人攜手共度一生的美好憧憬。“浩平哥要是看到了,肯定會驚呆的!”一旁的香織插嘴說道。小女兒的話觸動了高伸,他多想讓妻子也看到眼前的一幕呀!高伸當然知道,即使將盛裝的容子送去給妻子看,她也未必會明白、會開心。可是,他很想這樣做,哪怕隻讓女兒在她的床前站一會兒也好啊!高圓寺的姨媽好像是洞穿了高伸內心的感受一般,開口說道:“我真想讓你媽媽看看啊!”此語一出,容子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無蹤,滿麵悲容。香織也眼目低垂,默默無語。新人的婚禮在大飯店的宴會廳裡按部就班地舉行。新郎新娘在媒人的簇擁下,與雙方父母、親屬共同入席。因為遵循一切從簡的原則,所以女方出席婚禮的僅有高伸、香織、達彥和高圓寺的姨父姨媽以及千葉縣的娘舅。雖然人數與男方等同,都是六位,但是,女方缺了一位關鍵人物——新娘的母親。儀式開始後,在神官驅邪、誦禱文的時候,高伸痛苦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隨著儀式的順利推進,兩個孩子開始宣讀結婚誓詞。誓詞的最後,當“容子”的名字緊隨在“小阪浩平”後麵出現時,他真切地體會到,女兒終於離開自己身邊,成為彆人家的媳婦了。隨後,新郎新娘交換婚戒,敬獻玉串。婚禮達到了最高潮。可是高伸自始至終都在想著妻子。如果妻子在場,該多麼開懷呀!妻子生性開朗活潑,有她在場,也許就能夠輕鬆自如地與男方家的親朋交流了。很快,神官為新人送上祝福,眾人一起行禮祝賀,儀式宣告完成。接下來,是必不可少的拍照留念環節。他們移師緊鄰的照相館,兩家人合照全家福。按慣例,新郎新娘需端坐中央,媒人夫婦分坐左右,然後是新人父母的座次。高伸自覺地走到新娘這一側就位。而不知情的攝影師則熱情地用手招呼後排的高圓寺的姨媽:“新娘子的母親,您的位置在前麵哦!”頓時,姨媽一臉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在高伸頷首促請之下,終入前排落座。“各位,都看我這邊哦!”待大家都各就各位,攝影師高聲提示道,“今天是大喜之日,各位要笑得燦爛點兒!一起說‘茄子’!”高伸眼睛盯著鏡頭,心裡卻在想著病房裡的妻子。此時此刻,妻子在乾什麼呢?是一成不變地躺在窗簾緊閉的房間裡獨自昏睡呢,還是睜著雙眼凝望空中呢?隨著閃光燈的快速閃爍,妻子的麵龐消失在光影的深處。婚宴在下午四時準時開席。地點就在同一家大飯店的鳳凰廳,與會賓朋多達一百五十人。高伸帶領高圓寺的姨媽、千葉的娘舅以及香織、達彥剛在女方嘉賓席坐定,新人就在婚禮進行曲中緩步入場。全場熱烈的掌聲中,兩位新人在聚光燈的指引下穩穩地在主桌就座。新郎浩平上著帶有家徽的和式禮服,下配和服褲裙,新娘還是婚禮上的行頭,許是略有些緊張之故,她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不久,司儀自我介紹後,請媒人上台致辭。他們的媒人是浩平所在的製衣公司的社長,他身材矮小,六十五歲年紀,聲音聽起來卻相當年輕而有活力。按照慣例,他首先向現場來賓通報了不久前在同一家大飯店成功舉行的婚禮,宣告兩家順利完成聯姻。接著,他開始介紹新郎新娘。通過他的描述,大家了解到:新郎浩平年輕有為,是公司裡最具活力的核心業務員之一。他興趣愛好廣泛,不僅熱衷於棒球、賽艇等體育活動,還是公司爵士樂隊的成員,單簧管的演奏令人叫絕。此外,他頗具朋友緣,身邊有一大堆的死黨。接著,媒人又介紹了新郎的家庭情況。小阪家在仙台經營著婦孺皆知的水產品加工企業,是曆史悠久的名門世家。父親是企業的掌舵人,德高望重。接下來又一一介紹了新郎的母親及主要親友。隨後,媒人開始介紹新娘容子。“新娘容子小姐是福士高伸先生的長女……”聽到這兒,香織和達彥都緊張得全神貫注起來。“正如大家有目共睹的那樣,她美麗出眾……”儘管媒人語調誇張,但是讚美之詞聽來依舊格外順耳。“新娘的父親是玫瑰皂業的企劃設計室主任,他是公司的中流砥柱,多年來一直備受器重……”高伸不經誇,難為情地低下頭。隻聽媒人又介紹到了妻子。“新娘的母親開朗大方,善於交際。多年來,她對新娘精心嗬護,疼愛有加。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她今天卻無法親臨女兒的婚宴現場。因為自今年春天開始,她就抱恙在身,現正在醫院接受治療。”豪華的婚宴會場陡然掠過一片陰雲。“如果她能健康地出席,看到今天的盛況,該是多麼欣喜呀!這也是我們唯一的遺憾。”聽了媒人的講述,高伸忽然覺得,儘管妻子昏迷不醒,但隻要她還活著,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媒人的演講結束後,由新郎的頂頭上司——營業部的部長,作為男方代表上台致賀詞。女方派出的代表則是容子以前供職的那家銀行的管理乾部,他致辭後,提議大家舉杯同慶。緊接著,新郎新娘站在高過頭頂的婚禮蛋糕前,攜手同心分切蛋糕。一時之間,全場掌聲如潮,閃光燈頻頻閃爍。對於兩位新人來說,他們正沉醉於一生一次的盛大慶典之中。可高伸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病房裡的妻子。他隻能把這份感傷暫時深埋心底。宴會廳裡已經布置妥當,圓桌上擺滿了豐盛的中國菜,賓客們開始進餐,兩位新人退場換裝。不久,新人重新閃亮登場。這次,新娘身著一襲粉色婚紗,手持花束,新郎則換上了無尾晚禮服。最近,新郎也需要在婚宴上更換不同的服裝,而新娘的婚紗也不再局限於純白色。這些細節都表明當今的風尚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隨後,來賓們紛紛開始席間致辭。從兩人相識相遇之初,到約會中的種種小插曲,都被一一爆料出來。其中,有一位醫生自稱是浩平的摯友,他說道:“新郎在五月份的時候,突然關心起疾病的常識,頻繁地向我谘詢。我當時心裡很疑惑,後來才知道,他是在擔心未來嶽母的病情。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這個男人體貼的一麵!”而容子的女友們則感慨不已:“你母親若是看到你今天美豔動人的風采,該多麼開心呀!”這樣的話,無疑再次提醒了全場嘉賓女方母親缺席的事實。緊接著,幻燈機開始連續播放記錄著兩位新人成長曆程的照片,其中一幅照片正是妻子拉著容子的小手上幼兒園的畫麵。高伸看後反覺一陣心酸,默默地低下了頭。接著,司儀開始宣讀賀電。野中誠一郎的名字也出現在了名單之中。高伸這才知道,野中醫生已往會場打來了賀電。預計兩個半小時的婚宴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臨近尾聲時,司儀安排了一個向父母獻花的環節。高伸本意想回絕,可新郎一方言辭懇切,他隻得作為容子雙親的代表,獨自站起身來。“新郎新娘今天能夠喜氣洋洋地站在這裡舉辦婚禮,完全得益於雙方父母長久以來的悉心嗬護、精心培養……”在司儀動情的解說中,高伸從浩平手中接過花束。同時,他在內心裡反複強調:妻子才是最有資格接受這束花的人!婚宴結束後,年輕人將轉戰事先預定好的大飯店的頂樓社交室繼續第二輪宴會。中間預留了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給新郎新娘換裝休整,但是容子提出要利用這段時間去醫院探望母親。高伸原本正有此意,或許是心有靈犀吧,看來容子也急於要向母親報告婚禮順利舉行的喜訊。他們迅速調派好車輛,高伸與高圓寺的姨媽陪新娘子一同前往。容子已經換上了第三套服裝,身著一件水藍色晚禮服。高伸希望妻子看到的是女兒著和式婚禮禮服或西式婚紗的模樣,但是他自知這樣的提議強人所難,不切實際。於是,三人迅速離開飯店直奔醫院。“去目黑,一個來回至少要一個小時喲!”姨媽有些擔心,但是容子笑著答道:“反正大家要玩到很晚才散呢!我遲些露麵也沒關係。”浩平和容子今晚就住在賓館,明天直接出發去箱根蜜月旅行。也許有人會不以為然,這年頭哪裡還有跑到箱根去度蜜月的?!其實,這是因為容子提出,母親病勢沉重,自己無心去海外遊玩,所以兩位新人才決定就近選擇的。“對了,野中醫生打來賀電了……”高伸說完,發現容子早就知道了,她還補充說:“剛才,我去房間的時候,看到醫生還送來了鮮花呢!”醫生一再表示,要送一份結婚禮物,看來他最終是選擇用鮮花表心意。“醫生真的不必如此客氣的。”確實,野中醫生太過體貼入微,讓人難卻他的盛情厚意。一路上,三人說說笑笑,閒聊一些席間致辭的趣話,不知不覺中,汽車抵達了醫院。已經過了晚上的七點鐘,走廊裡一片寂靜。他們三人快步穿過走廊,直奔病房。高伸一馬當先,打開病房的大門。隻見病房內隻點著一盞小燈,微弱昏暗的光線中,妻子獨自靜躺在病床上。清冷死寂的病房與富麗豪華的宴會大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裡沒有迷人炫目的水晶吊燈,有的隻是影影綽綽的昏暗光線,高伸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收住腳步,呆立原地。把妻子一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冷清的地方,自己是多麼殘忍啊!高伸三步並作兩步跑向床邊。“小邦啊,容子拜堂成親啦!她特意來看你啦!”高圓寺的姨媽高聲報喜,可是妻子依舊雙目緊閉,沒有任何反應。就算邦子沒有睜開雙眼,在場的三人也不會有絲毫的驚訝。容子身著婚宴上的晚禮服爭分奪秒地趕來,也並非是要強迫媽媽睜開眼看見。無論母親能否感知,容子隻是想以盛裝的打扮出現在媽媽麵前而已。“媽媽……”容子輕輕地俯身,在媽媽耳畔輕聲訴說著,“我剛剛結婚了。”說到這兒,她有些哽咽,用手捂著眼角,“我,嫁出去了。”勉強說了幾句,容子就撲倒在媽媽的胸口上。高伸和高圓寺的姨媽誰都沒有開腔。也許,此刻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才是最好的安慰吧。“媽媽,我……”容子哭一陣,訴說一陣,“我希望您看看我呀!這衣服,還是您陪我一起挑的呢……”高伸心裡也一陣酸楚,他默默地從床邊向後挪了一步,剛一回身,便赫然發現,妻子突然睜開了雙眼!高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湊近細瞧。果然,妻子的眼睛睜得溜圓。“喂……”高伸趕忙輕拍女兒的肩膀,“醒啦!你媽媽醒啦……”容子聞言,像彈簧一樣猛地抬起上半身,看著母親。“瞧,快瞧!”在高伸、容子、姨媽三人熱切地注視下,邦子的眼睛直勾勾地定在容子的臉龐上。“媽媽……您醒啦?”邦子沒有作聲,她完全睜開的雙眸中倒映著容子身著晚禮服的倩影。“謝謝……”容子緊緊攥住媽媽的手,“您看見我了,對吧?”邦子沒有回答,眼睛依舊盯住容子。迄今為止,高伸曾無數次地幻想:妻子就會在眼前這一時刻蘇醒!可是,現實總讓他從希望的巔峰跌落到失望的穀底。然而,今天妻子的眼神確實迥然不同。雖然還和往常一樣,睜著雙眼仰望著天,可是此刻,她的眼睛睜得那麼圓,眼神也無比堅定有力。她不再是迷惘地看著天花板,而像是在主動地搜尋著什麼。“媽媽……”容子似乎受到母親眼神的鼓勵,把手放在媽媽身上,湊到她的麵前呼喚著。“您明白的,對嗎?”莫非,這一次,是真正的蘇醒?!邦子總算要從漫長的昏迷中艱難地醒來了!她想要開口說點什麼了!高伸、容子和姨媽圍攏在邦子麵前,緊張地屏息守候。妻子圓睜的雙眼似乎在脈脈傳情,乾涸的嘴唇眼看就要吐露出美妙的心聲。高伸一邊等待著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一邊連連向神靈禱告:求求您,讓她醒過來吧!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再不蘇醒,她就要永遠沉睡下去了。隻要能讓妻子蘇醒,做出再大的犧牲我也願意!也許在場的三人都抱著相同的心願,他們全神貫注地守候在邦子身旁,等待她徹底地蘇醒。空氣仿佛已經凝固。高伸緊張至極,他剛想轉開視線,又忽見邦子的嘴唇微微顫動起來。原本緊閉的下唇在下頜的帶動下,慢慢向下拉,導致兩唇之間露出了極小的空隙。“您說什麼?”容子不由自主地叫出聲。姨媽也在一旁呼喊著:“你醒了嗎?”高伸以為奇跡終於發生了。昏迷半年之久的妻子,竟然蘇醒了!她想要表達自己的意願了!然而,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妻子再沒有新的動靜。她的下唇依舊微啟,卻無視親人熱切的企盼,停止了更進一步的動作。就差一步,不,就差半步,再多動一下,她就能開口說話了!可是在最最緊要的關頭,妻子的嘴唇不動了,無力地停在現有的位置上,眼睛也迅速地失去光華,緩緩地合上了眼簾。“媽媽……”容子慌了神,一邊奮力呼喊,雙手一邊使勁搖晃。“不可以呀!快醒醒!您快醒過來呀!”容子仿佛要抓住稍縱即逝的光明,在做最後的掙紮。但是妻子的雙目已經閉合,嘴唇也隨之合攏,就像一朵漸欲枯萎凋零的花朵。“媽媽……”容子的悲鳴響徹整個病房,隨後又變成了無聲的飲泣。妻子在短暫地睜眼張嘴後,又退回到無邊黑暗和沉默的世界裡去了。雖然從時間上來講,不過是極其短暫的瞬間,還不足一分鐘,可是妻子真的是凝視著容子,想要開口說話的。高伸堅信不疑,他看到的事實就是如此。“容子……”高圓寺的姨媽喃喃地勸慰著已經哭倒在床邊的容子,“你媽媽看見你了!她明白的!”“……”“你媽媽知道你特意來看她,才努力睜開眼,還動了動嘴呢!”聽到姨媽的勸慰,容子抬起身,用一雙模糊的淚眼看著母親。“你媽媽拚儘力氣,看過你了。她累了!”容子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認同了姨媽的說法。“你媽媽看到你這身新娘子的打扮,心滿意足地閉眼睡覺了。”妻子似乎在努力配合這一解讀,閉著眼睛安詳地睡去。“行了,咱們走吧。看過就安心了。”在姨媽的催促下,容子用手輕撫母親的臉頰,小聲地說道:“媽媽,謝謝您!謝謝您能睜開眼睛看看我。”也許是聽懂了女兒的感激,邦子的睡容前所未有的安靜祥和。辦完容子的婚事,高伸有一種完成了重要使命的感覺。在妻子缺位的情況下,總算把女兒嫁出去了。雖然他並沒有親自參與任何具體的細節,而是把一切都全權委派給周圍的人打理,儘管如此,他還是感到了些許疲勞。許是第一次經辦家庭大事之故吧。高伸聽說,女兒出嫁後,做父親的會處於短暫的放鬆狀態。在這個階段,他們不會感覺到特彆寂寞,反倒是一種完成了為人父母的職責與使命的強烈的安心感牢牢地占據上風。可是,當他在家中偶爾有事想托女兒代勞,開口欲喊“容子”時,他才會猛然意識到,這個女兒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身邊。這不禁令他黯然神傷,久久地陷入沉默。果然出現了嗎?女兒出嫁後的寂寞……高伸覺得自己能夠承受住,因為這份寂寞總要比妻子不在身邊帶來的悲涼輕鬆多了。其實,容子出嫁離開後,最感寂寞的要數香織。自母親陷入昏迷後,香織與容子兩人搭伴合作,一直堅持到今天。所以她尤其無法適應被姐姐獨自拋下的孤獨感受。“姐姐現在在乾什麼呢?”她常常在冒出這個問題後,呆呆地陷入良久的沉思。新婚後,容子第一次回大倉山的娘家,是在蜜月旅行歸來後的翌日。高伸家中出現了久違的熱鬨歡騰的場麵,大家暢談旅行見聞。高伸察言觀色,斷定這對新人相處融洽,心下甚是寬慰。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浩平起身提議告辭,容子順從地站起身。接著,大家一起將兩人送出大門,目送他們鑽入車內。站在門口揮手告彆時,高伸深切地體會到,這個女兒真的是嫁走了。“是啊……”高伸點著頭,恍然大悟般地意識到,女兒口中所說的“回家”,不再是指回到父母身邊,而是奔向她自己的小家。進入十月,秋風乍起,家中空落落的,愈發凸顯容子離開後的寂寥。然而更令高伸牽腸掛肚的還是妻子的病情。不知是何緣故,妻子近來精神不佳。儘管她依舊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不可能親口向高伸描述自己的病況。可是,高伸看得出來,最近妻子在急劇消瘦。她的臉頰肌肉鬆弛,眼窩深陷,皺紋猛增,頭發也迅速地花白了。前不久,她雖然有些浮腫,但是胖乎乎的臉龐還顯得有些生氣,可是如今,妻子的臉色已經不是蒼白二字可以形容的,簡直是麵如土灰,肌膚也異常乾燥。高伸沒有親手給妻子換過內衣,對她身體的變化不是很了解,但是她四肢的肌肉明顯地在萎縮,完全暴露出了骨骼的形狀,表皮鬆垮脫形。孩子們似乎也意識到了母親的這一變化。十月中旬後,香織不安地說:“媽媽最近好像虛弱了許多。胸脯、胳膊一下子都瘦了,連骨頭都突出來了。”“沒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吧?”“那倒沒有。隻是,這樣萎縮下去,會死掉的呀!”“怎麼會……”高伸否定之後,半開玩笑地勸慰道,“你媽媽是因為容子姐姐出嫁而寂寞憔悴了。”“那麼,媽媽果然知道姐姐離開身邊了呢!”邦子這種引發父女二人心中憂慮的變化,容子似乎也強烈地感受到了。容子結完婚後,又要整理自己的新婚小屋,又要四處拜謝回禮,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能去醫院探視。正因為如此,母親的變化,在她的眼中才會顯得格外突兀。當天晚上,她就致電高伸。“媽媽萎縮得太快了,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適呀?”“我們已經谘詢過護士,她們說一切正常。”“可是,媽媽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呀!”容子說的沒錯,妻子目前的狀況確實讓人有一種日益萎縮、漸漸消失之感。“您再去找野中醫生問問看吧……”高伸也正有去谘詢的意思,隻是近來忙於歲末商品的促銷計劃,還沒抽出空去醫院。“我結婚那天,媽媽臉色還挺紅潤的,並且還能睜開眼睛看我呢!可是……”和當時的情形一比較,這一個月的差異自然不言而喻。“是不是因為我和媽媽聊得時間太長啦?”“那怎麼會?”“浩平說,他過幾天也要去探視。”三天後,浩平果然如約去醫院探視了嶽母,那天,高伸一回到家,就聽到留言訊息,讓他給女兒的新家回個電話,他拿起電話打過去,正巧是浩平接聽的。“我今天去看望了嶽母。”浩平剛說完這句話,就急切地詢問道,“嶽母怎麼會衰弱得那麼快呢?”對醫學一竅不通的高伸被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我總覺得這種衰弱速度不太正常。醫生還在按時定量地提供營養液嗎?”最近,看起來好像還是在利用鎖骨附近的靜脈往體內輸送營養液,但是具體情況高伸並不清楚。翌日,在與浩平對談的促動下,高伸去醫院拜會了野中醫生。約定見麵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高伸提前趕到,就先去了病房。陽光經百葉窗的過濾,減弱了威力,妻子在病房裡睡得正香。“早啊!”最近,高伸無論在什麼時間見到妻子,都是開朗地問候一聲早上好,但是今天他顯得顧慮重重。儘管妻子看似睡相沉穩,可是臉上慘白如紙,毫無血色,雙頰瘦削,下巴塌陷,嘴角皮膚鬆垮。雖然還有微弱的喘息,可是有氣無力,讓人懷疑似乎立刻就會停止呼吸。“喂……”高伸拖過一張圓凳,在床邊坐下,對妻子低聲細語,“你近來精神可不大好呀!”妻子的眼角濡濕,還沾著眼屎,高伸用紗布輕輕地替她揩乾淨。“你可不能因為容子終於嫁了人,就自我鬆懈噢!我們大家都很擔心你,所以,你一定要加油啊!”以前,高伸在妻子枕邊細語時總滿懷期待,希望她能夠忽然睜開眼來。可是他現在已經憂心如焚,因為妻子連保持正常的呼吸都在拚儘全力了。“還在吃飯吧?”營養是通過輸液方式供給的,可是高伸不知道具體的底細。“不加油可不行啊!”高伸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接近下午三時,野中醫生如果騰出空的話,應該派護士來請他了,可是現在遲遲不見有所動靜。高伸繼續陪伴在妻子身邊,他忽然想起,下午給妻子變換體位的時間到了。平時,一到三點,高伸就會自覺地退到走廊上等待。護士們會利用這段時間替邦子檢查導尿管,幫她翻身換姿勢。這樣做完全是為了防止某個固定的部位受到長時間的壓迫。可是今天她們似乎姍姍來遲了。正當高伸出神地看著一天比一天委頓起來的妻子時,一位年輕的護士走了進來。“野中醫生請您過去。”高伸略一點頭,關切地詢問道:“今天還沒有換過姿勢吧?”護士一臉茫然地回答說:“現在,這項工作已經停止了呀!”高伸頭一回聽說這個消息。這種變更究竟是何時開始的?他來到護士站,看見野中醫生正和護士長站著聊天。醫生看到高伸,招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高伸會意地走進房間。醫生把椅子拉到擺滿病曆的書櫃前,與他相向而坐。“令愛,都好吧?”“托福,都好。”“前幾天,她來過醫院。我遠遠地看見她了。”野中醫生說這番話時語調輕鬆,並不讓人討厭,可是高伸總覺得他的風度是精確計算出來的,有明顯的表演痕跡。“今天,我想就內人的事,谘詢您一下。”高伸自己主動轉入正題,“近來,她急劇消瘦,精神委頓,這樣子要不要緊呢?”野中醫生略微皺了下眉頭,好半天才開腔答道:“確實,最近尊夫人的情況不大好。但是臥床不起半年多,虛弱到這種程度也是在所難免的。”“可是,她的變化太快了……”“這還是因為病人久臥病床,虛弱起來勢必要比正常人快。”“不能讓她像以前那樣,略微保持些精神嗎?”“我們一直在多方努力,可是依舊無法挽回內臟器官的日益衰弱,而且病人的腸胃幾乎一直沒有蠕動。再加上少許的感染,偶爾的發燒等等。我想病人明顯的衰弱,正是這些綜合原因造成的。”“她現在還在發燒嗎?”“已經基本退燒了,但還不能掉以輕心。”和一個月前判若兩人,野中醫生表現得相當悲觀。“我剛才一直守在病房裡。現在,你們是不是已經不給內人變換體位了?”“是因為尊夫人最近有發燒的症狀,我們暫時停掉了。”“那麼,退燒後還會恢複吧?”“那是自然。”“這次發燒,是因何引起的呢……”“我想,大概是尿路感染引發的。病人長期臥病在床,身體極度衰弱,即便微不足道的感染也會引發高燒,並且很難治愈。”“這,不能提前預防嗎?”“當然,我們也做了許多努力,可是,全身抵抗力均已告急,就算大量用藥,也難以起效,所以很難如您所願啊!”野中醫生的談話,始終在強調“衰弱不可逆轉”的論調。“如果任由她繼續消瘦下去,會有什麼結果?”“我們還在繼續給病人輸液,所以我認為病勢還不至於急轉直下。可是,已經臥床這麼久了……”“那麼,不能讓她起身動一動嗎?”“那麼做,隻會加重身體其他部位的負擔,所以,現階段最好的辦法就是維持現狀。”年輕的護士手持病曆進來請示野中醫生。高伸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們結束談話,繼續問道:“這種狀況下,內人不會突然出問題吧?”“我們一直在竭儘所能,但是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樣,意識障礙拖久了,難保不會發生萬一。”“那麼……”高伸慌了神,想繼續追問,野中醫生安撫道:“說到底,這種萬一隻是說理論上存在這種可能性。我們必須要考慮到所有情況,所以您請放寬心。”問完關鍵的問題,高伸告辭離開了,可是他的內心久久無法釋懷。他最介意的是,野中醫生的態度和以往相比,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此之前,無論高伸的問題多麼悲觀絕望,醫生都會堅決果斷地鼓勵他,斬釘截鐵地保證說“沒問題”。可是今天,他總是隨聲附和高伸擔心的所有問題,幾乎不加以任何否定,就連最糟糕的結局,他也坦率地承認“難保不會發生萬一”。醫生也許隻是在做科學、正確的判斷,可是高伸卻有一種被人出賣了的感覺。直截了當地說,僅僅一個月前,他聽到的答複還是,隻要繼續穩妥有序地護理,妻子就能好好地活下去。實際上,妻子除了沒有意識之外,臉色還算紅潤,即便有輕微的浮腫,可是四肢手腳的肌膚比現在要富有彈性。他們全家人也一直堅信,儘管邦子纏綿病榻,卻始終是結實健康的。為何區區一月之隔,妻子便會衰弱到此種程度?雖然還沒有到病勢告急的程度,但是已經衰弱到了極致。野中醫生口中堅稱,是尿路感染誘發高燒造成的,可是以前並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情形。那時,每次都能馬上治愈,並且根本不會急劇消瘦,為何單單這一次會驟然衰弱至此呢?醫生的解釋是,因為邦子長期臥病在床,體力衰弱所致。這一點,高伸早就有所了解,病人如果長期臥病在床的話,內臟器官的功能就會漸漸衰退,並有發生肺炎的危險。野中醫生當然對此了如指掌,一直在精心應對,可是為什麼現在出現病情急轉直下的現象呢?妻子呈現出明顯的衰弱勢頭始於九月末,正是容子新婚之後,難道這兩者之間存在著某種內在關聯嗎?當天晚上,高伸給容子的新家打電話,向女兒通報了與野中醫生會麵的情況:邦子突然衰弱是尿路感染引發高燒所致,現在病情已趨平穩,所以不會繼續惡化,但是長期臥床不起使得內臟器官嚴重退化,所以必要密切關注。容子聽後似平略微放了心,她表態說:“那我以後儘可能去醫院陪媽媽。”“你能幫忙真是太好了。”雖然女兒新婚不久,可是妻子現在的狀況,沒有家人陪護總讓人無法放心。隨後,浩平接過了電話,高伸重複了相同的說明後,浩平心有疑慮地問:“真的沒有問題嗎?我打算再去問問那個朋友,就是在婚宴上致辭的那位醫生。如果向他打聽的話,或許能了解到嶽母突然精神委頓的原因。”浩平似乎又對野中醫生的說明滿腹懷疑。“這也衰弱得太快了!”“接下來,我也得去醫院看著。總之,現在的狀況讓人不大放心……”雖然沒有明言,但是無疑浩平也和高伸一樣,懷有相同的憂慮。十月後,容子和香織又開始重新交替著陪護在母親身旁。而每當兩人有事或節假日時,高伸就會千方百計地抽出時間陪在病房,守護著妻子。正如野中醫生預料的那樣,邦子的高燒暫時得到了控製,可是她瘦削的身體全無好轉的兆頭。以前,她還經常自顧自地睜開眼睛,可是現在,她隻知一味地昏睡,仿佛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著,一眨眼進入了十一月份。邦子的身體愈發萎縮,皮膚乾枯發黑,連嘴唇也血色儘失。雖然人還是在昏睡中,可是她憔悴的程度令人心驚,不知情者看在眼裡一定會誤以為她是一具屍首。而高伸每次走進病房都在提心吊膽,害怕妻子已經停止了呼吸。妻子不會就這樣死去吧……不僅高伸每次去病房都忐忑不安,孩子們也是如此。有一天晚上,高伸悄悄地走進病房,發現容子雙眼紅腫,顯然剛剛哭過,而達彥則低垂著頭,兩手撐在膝蓋上,似乎正在默默祈禱。雖然大家都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可是他們都感覺到,邦子已經危在旦夕。浩平再次前來探視是在一個周末的午後。正巧,病房裡隻剩下高伸一人。浩平仔細觀察了嶽母的現狀當即驚呼道:“相當虛弱了呀!”高伸隻能無奈地點點頭。“我可以談談我自己大膽的推測嗎?”打過招呼,浩平就急不可待地隔著病床說道,“上次通電話時,咱們也聊過,我認為,嶽母這次突然虛弱或許是因為醫生停止了治療……”浩平所說與高伸內心的暗自揣測不謀而合,他心裡咯噔了一下。“也許我直說出來,您會不舒服,但我認為這其實也是一種安樂死。”浩平這句“安樂死”脫口而出,高伸如同遭受了雷擊,背後冷汗直冒。“怎麼會?……”高伸以前若乾次在報紙雜誌上看到過“安樂死”的字樣,電視上也報道過相關的新聞,有一位醫生因為幫人安樂死而受到檢舉。這並不是什麼冷僻的字眼,可是,高伸一直以為它遠離實際,與自己的生活毫無瓜葛。但是現在,這個詞不僅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落到了妻子身上,自己和浩平還要圍繞它進行深入的探討,這簡直讓人感到匪夷所思。“這,這是什麼意思?”高伸想要穩定住自己的情緒,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後才開口問道。“這些隻是我單方麵的推測。我們舉行婚禮後,嶽母的身體就急轉直下,所以,我認為是醫生在有意為之。”“有意為之?”“我並沒有做過切實的調查,隻是懷疑,醫生是不是撒手不管,對治療主動放棄了……”說到這兒,浩平似乎是想要找個合適的措辭,略微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以前曾在雜誌上看到過,這安樂死也分兩種,一種積極的,一種消極的。積極安樂死,就是像以前大學醫院裡實施過的,往靜脈裡注射一種藥物,誘發心臟停止跳動,從而提前終結生命。而消極安樂死,就是不采取積極的治療措施。發生感染也不使用抗生素,不管不問,任其自然,由著病人慢慢衰竭而死。”“你現在說這些……”“顯然,如果我推測得沒錯的話,嶽母純屬後一種。據我朋友所說,這種方法在實際醫療中經常被使用。當然,這些都是私下秘密進行的。譬如,不堪病痛折磨的癌症晚期患者,以及長期昏迷不醒、臥床不起的老人,醫生會與家屬悄悄溝通後,停止一切治療措施。”“你等一下!”浩平講得活靈活現,高伸直嚇得心跳過速,忍不住說,“但是,安樂死會那麼容易……”“沒錯,本來‘安樂死’顧名思義,就是患者本人提出要求,希望能夠早日、輕鬆地從病痛中解脫,請求他人從旁加以協助的行為。”“那麼,不對呀……”“嶽母的情況是有所不同,她早已失去意識,所以不可能親口提出這種要求。有鑒於此,如果醫生單方麵采取行動,是不能叫作‘安樂死’的。但是,如果病人病入膏肓,不能言語,這時,家屬的意願就變得至關重要,他們在目不忍睹的情況下,也會向醫生提出請求。”“你是在說,我拜托的野中醫生,對吧?”“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告訴您有這種情況。但是這種時候,由於沒有征得患者本人的意願,所以我認為,它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安樂死。”“那麼,你要得出什麼結論呢?”“如果既沒得到本人的同意,又沒得到家屬的授權,那就是醫生依據個人判斷,單方麵采取的行動,所以應該叫作‘謀殺’!”“怎麼會……”拋開患者本人不提,在沒有征得家屬同意的情況下,醫生會單方麵地殺死病人嗎?“我也認為,那位醫生不可能做這種事。儘管我也不喜歡做出這樣的懷疑,可是,我總覺得,他已經在敷衍了事、消極息工了。難道您沒有同感嗎?”一如既往,浩平給出的意見,總是頭頭是道,條理清晰,卻有些過於直截了當。“我會密切關注的!”半個小時後,高伸與浩平分手各自回家,可是他的內心卻久久不能平靜。如果野中醫生真的想加速邦子的死亡,那麼其背後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是因為妻子喪失意識已達半年之久,他認定病人恢複無望,打算放棄治療了呢,還是因為長期照顧由自己的失誤導致昏迷的患者,心力交瘁,無法繼續了呢?要不然,就是醫院下了指令,他的醫護工作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高伸想出了若乾種可能性,並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所有的理由縱橫交錯,相互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是,就算這些推論全都成立,那麼他為什麼要選擇這個時間,采取這種手段呢?想及此處,潛藏在高伸心底的一絲不安慢慢冒出頭來。在容子舉行婚禮之前,高伸應院方的懇求,接受了支付給妻子的賠償金。難道對方支付那筆八千萬賠償金的時候,便預示著今天妻子的病情會急轉直下嗎?難道接受那筆賠償金,就意味著自己同意放手讓妻子走向死亡嗎?想著想著,高伸愈發心緒難平,他從餐具櫃中取出威士忌,沒有兌水,直接喝了一大口。到底是烈性酒,他隻覺得有一團烈火滑過了咽喉。高伸又喝乾了第二杯,仰麵朝天躺在沙發上繼續苦思冥想。如果接受了這筆錢就是症結所在,那麼必須得想個辦法阻止妻子的死亡。雖然拿了他們的賠償金,自己可絕不能由著醫生任意胡為。但是究竟該如何勸阻他們呢?再說,自己手上有野中醫生正在加速妻子死亡的證據嗎?沒有確鑿的證據,就貿然去與醫生對質,結果對方矢口否認“絕無此事”的話,他也隻能無功而返。“冷靜些……”高伸再次勸告自己,又猛灌了一大口威士忌。一進入十一月份,如火如荼的歲末商戰又迎來了白熱化的新階段。而高伸所擔任的產品設計工作恰恰告彆了緊張忙碌的尖峰時刻。接下來的日子,他隻需在有事發生時出麵解決即可。高伸向公司請了一個星期的長假,他決定帶著自己的睡衣,搬到妻子的病房裡去陪護。“爸爸,您大可不必親自來陪的。”儘管香織再三勸說,他還是決定要全天候地駐守在病房裡。高伸一心打算,隻要發現醫生的態度有絲毫不妥,就立即出麵乾預。可是觀察的結果是:他並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這樣一連陪護了兩三天,先是護士,後是野中醫生都對他的舉動表示了費解和關切。“您還是回家休息一下吧。”儘管他是患者的丈夫,但是一個大男人守在旁邊,有許多事做起來確實很彆扭。說實話,高伸連給妻子換內衣的活兒也做不來,他的陪護簡直是形同虛設。可是,隻要能和妻子同處一室,有一種同呼吸共命運的感覺就足以讓他心滿意足了。細細想來,在漫長的婚姻生活裡,夫妻二人獨處一室的時間真可謂屈指可數。高伸現在選擇近距離地陪在妻子身邊,不是為博得她的歡心,而是出於內心的渴望。與其說是為了妻子,莫如說是自己在進行單方麵的補償,一個未能儘心儘責的丈夫的補償。不采取這樣的實際行動,高伸難以平複心中內疚的情緒。深夜時分,萬籟俱寂,在黑暗中,高伸仔細聆聽妻子睡眠中的呼吸聲。那聲音軟弱無力,似有若無,不湊近枕邊幾乎低不可聞,但是這無疑就是令人鼓舞的“生”之氣息。高伸現在覺得,所謂的幸福,就是普通至極的小細節。譬如,能夠與妻子同處一室,傾聽她的細弱的鼾聲;又譬如不經意地觸碰到妻子的胳臂,感受到指尖傳來對方溫熱的體溫。幸福正是這樣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在健康之時,在熱衷於工作之際,拋諸腦後的認為不值一提的東西。但是如今,這些小事點點滴滴彙聚心頭,令他倍感幸福溫暖。“是啊……”深夜裡,高伸獨自感慨著。幾十年風雨攜手,悲歡共度,也許正是為了體會這些瑣碎的幸福。妻子的病情突然告急,發生在高伸搬到病房親自陪護後的第四天夜裡。高伸看完晚間十點鐘準時播出的新聞節目,又仔細觀察了一遍妻子的表情,確認沒有異常後,放心地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沒過不久,一連串奇怪的異響傳入他的耳朵。起初,高伸以為,這動靜是遠處傳來的他人的叫喊聲,可是隨後又變成了哭腔。他一個激靈驚醒後,發現聲音來自病床的方向。高伸慌忙起身,撲向病床。隻見妻子雙目微開,一個勁兒地左右搖晃腦袋。“你怎麼啦?!”他的詢問沒人回應。高伸正欲再次確認時,妻子猛地倒抽了一口氣,呼吸戛然而止。“喂,邦子,邦子……”高伸一邊呐喊,一邊搖晃妻子的肩頭。妻子沒有任何反應,高伸慌忙按下枕邊與護士站相連的警報器。值班護士應聲而至,隨後醫生也趕了過來。他們當機立斷對邦子實施了人工呼吸,然後又給她戴上了人工呼吸機。醫生全力以赴,又是測心跳,又是量脈搏。高伸在一旁看著,心裡明白,妻子剛才突然呼吸驟停,現在正在接受全麵搶救。高伸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隻能杵在一旁,觀看這場營救生命的攻堅戰。不久,妻子的臉色終於有所好轉,看到這個結果,高伸抽空離開病房,分彆給家中和容子家打了電話。“你媽媽,剛才突然不行了……”剛說到這兒,高伸就哽咽起來。“怎麼回事?!現在怎麼樣?!”香織焦急地問道。高伸不知該怎樣描述剛才妻子凶險的病情。“突然停止了呼吸,幸虧醫生及時趕到,所以……”“我馬上過去!”高伸還用電話通知了高圓寺的姨媽。打完電話,他一看表已經是子夜時分了。高伸重返病房,看見妻子的臉上戴著黑色的氧氣麵罩,裸露的胸膛一上一下,緩慢地起伏著。在值班醫生、護士的全力搶救下,妻子終於起死回生了。高伸一低頭,發現自己匆忙套上的襯衣紐扣還敞開著,趕忙重新整理妥當。妻子的病情突變,實在令高伸措手不及。他迷迷糊糊中聽到的異樣動靜,大概就是妻子求救的信號吧?幸虧他能在第一時間被驚醒,倘若自己睡得太沉,豈不要追悔莫及?妻子的枕邊多了一台臨時搬來的人工呼吸機,一名值班醫生在旁目不轉睛地監控信息數據。高伸等他把視線從顯示屏上移開,見縫插針地詢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好像是氣管堵塞,導致呼吸驟停。”“現在,沒事兒了吧?”“及時地接通了人工呼吸機,所以您不必擔心。我認為,目前還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咻——咻——”,伴隨著低沉的音響,人工呼吸機在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氧氣。妻子的胸口和著節拍,有節奏地一起一伏。妻子此刻的呼吸是由機器輔助完成的。醫生繼續觀察數據,護士忙著往輸液管裡添加新的藥物。高伸後退了一步,繼續守候。他現在再次深切體會到,妻子的衰弱是如此明顯。之前一直有被子和睡衣的遮擋,高伸並不十分清楚妻子身體的情況。現在她的內衣前襟被徹底撩開,胸部袒露無遺,高伸看在眼裡痛在心上——妻子掉了許多肉,每一條肋骨都清晰可見。護士為了檢查導尿情況,隨手揭開床單。暴露在高伸眼前的是一根從妻子的下體延伸出來的導尿管和兩條乾癟如枯柴一般的細腿。妻子的臉,勉強還能看出人樣,可是,她的軀乾簡直就是一具還在呼吸著的屍體而已。過度的心痛使得高伸不忍正視,他偏過頭去,可是耳邊又傳來護士劈裡啪啦地拍打妻子肘彎的聲音。護士想要往靜脈裡重新插入針頭,可是邦子已經枯瘦如柴且血管坍塌,所以顯得困難重重。護士試了半天,終未得手,隻得又換到手背上繼續努力。幸虧,妻子早已喪失了意識,她也許感覺不到疼痛。可是高伸光是在一旁觀看,就已經痛徹心扉了。“住手,彆再搞了!”高伸強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呐喊,終於看到護士成功地將針頭紮進妻子的靜脈。醫生麵無表情地觀察著邦子靠機器幫助才得以上下起伏的胸部,對發生在身邊的這一幕視若無睹。直到剛才,始料未及的突變發生前,妻子一直在安靜的鼾聲中沉睡,可是轉眼間,她就淪為一具被各式醫療器具和管線包圍的傀儡。此時此刻,自己該做些什麼呢?如果他能儘情地發揮作用,哪怕是跑腿打下手也好呀!偏偏自己是個一竅不通的門外漢,他隻能迷迷糊糊地乾站著。不一會兒,醫生離開了病房,隻剩下護士在觀察輸液的情況。沒隔多久,醫生又去而複返,進來調節人工呼吸機的刻度。時間已過午夜零點,往常黑暗而寂靜的病房此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高伸始終站在一旁守候著。正在此時,忽然傳來幾記敲門聲,野中醫生推門而入。也許是趕路過急,醫生氣喘籲籲的,身上還穿著自己的西服便裝。高伸曾經打聽過,醫生的家遠在千葉縣,難道他是風塵仆仆遠道趕來的嗎?抑或是,他就逗留在附近,一接到醫院的通知便直接趕來了?野中醫生隻朝高伸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就迅速奔向病床方向。他與值班醫生三言兩語短暫交流了幾句,便掏出聽診器測量邦子的心跳。高伸看著野中醫生的側臉,略微放下了心。野中醫生親自出馬他才能感覺踏實,心中有底。雖然值班醫生也在儘心竭力地投入搶救,但是兩者帶給高伸的放心程度是有所區彆的。儘管幾個小時之前,高伸心中還對這位醫生疑竇叢生,可是現在他又對他投入了全部的信任。這到底是何緣故呢?正當高伸對自己搖擺不定的立場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野中醫生放下了聽診器,向他走來。“尊夫人發病時,您就在病房裡吧?”“嗯……”“剛才,她好像是呼吸困難,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萬分感謝!”此前所有的懷疑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高伸誠懇地低頭致謝。終於,妻子隻是暫時性的呼吸驟停,在醫生的全力搶救下,很快緩過勁兒來,當夜就撤除了呼吸機。深更半夜倉皇趕來的女兒們和高圓寺的姨媽確認邦子病情平穩後,又於黎明時分陸續打道回府。堅持到最後的香織要求換班陪護,高伸解釋說,自己還在假期中,完全可以應付,最終還是將其勸走了。病房裡再次剩下高伸一個人。妻子仿佛已經忘卻了幾個小時前的痛苦感受,安靜地睡著了。高伸細細端詳妻子的睡容,那麼平穩,似乎根本不曾經曆剛才鬼門關前的生死徘徊。據野中醫生解釋說,邦子雖有短暫的呼吸停止,但是由於值班醫生是擅長急救的專業麻醉師,他的處置及時果斷,所以終於成功地化險為夷。高伸調暗燈光,躺在沙發上,重新思索數小時前的驚險一幕。如果自己沒有陪護在病房裡,妻子也許已經撒手人寰了。那一瞬間,妻子在痛苦地掙紮,還發出了聲音。隻是那聲音如此微弱,睡在一旁的高伸勉強能夠聽到。倘若自己睡得再沉些,就危險了。倘若病房裡無人陪護,更是不堪設想。不用說,妻子自己沒有能力按動警報器,而如果夜班護士不能及時查房,妻子就會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死去。“太險啦!”高伸自言自語著,同時想到,這莫非也是“冥冥之中的預兆”吧。也許是神靈預知了妻子的險境,才命令他寸步不離地守在一旁。以前,高伸對這類有迷信色彩的說法一概不信,即使聽到彆人講起,他也隻會付之一笑。可是,現在的高伸願意相信這一切。妻子千辛萬苦熬過了呼吸驟停的難關,可是隨後的病情卻在一路下滑。最令人憂心的是,她身體的衰弱速度愈發驚人,完全不見任何變好的征兆。這種狀態,真不知她還能堅持多久?現在,高伸隻覺得自己是在束手無策地等待,不是等待令人欣喜的“生”,而是等待可怕的“死神”的臨近。高伸無法忍耐這份煎熬,跑去求醫生再為妻子注射一些可以固本培元的營養液。然而,無論是野中醫生,還是值班醫生都婉言拒絕了。“我們該做的都做了。現在,病人的內臟全麵衰竭,即使輸液也毫無反應了。”他們的語氣仿佛是在宣告,事到如今,已經萬事皆休了。“可是,怎麼會衰弱得這麼快呢?”“久臥病床,一旦開始衰弱,就會勢不可當的。”“拜托您,想想辦法吧!”高伸能做的就是苦苦哀求。但是,當他看著意識全無、骨瘦如柴、衰弱至極的妻子時,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強求醫生們做些什麼?或許,堅持到今天,妻子已經生無可戀了。一向開朗活潑的妻子或許不希望被彆人看到自己慘不忍睹的現狀,渴望有個痛快的死法。平心而論,眼前的事實早已證明,妻子已經沒有康複的可能了。在妻子被宣告為植物人之際,高伸已經多少有所明了。儘管後來妻子在容子結婚等極少的幾次,有過臉色好轉、睜眼活動等變化,讓他不禁心生期待,以為“莫非見好了”。可惜,這些也都隻是一時虛幻的錯覺。這些,高伸都心知肚明。可是當時,他起碼還有產生錯覺的餘地。然而,隻有這一次,連高伸自己也明白,不會有奇跡了。妻子迅速地衰竭,一天天走向死亡,已經不容他有產生美麗錯覺的餘地了。在妻子呼吸困難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天,高伸為期一周的休假也滿了。他又向公司續請了一周假期。迄今為止,高伸從未連續請過兩周的假期。但是高伸義無反顧地打破紀錄,他重新續假,用更多的時間陪伴在病房裡。女兒們憂憂心忡忡,反複勸說要來替班,可是高伸不為所動,像尊石像一般,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妻子身邊。浩平現身病房,是在高伸連續陪護第八天的傍晚。“越縮越小了……”浩平凝視著衰弱至極的邦子喃喃地說道:“也許此時此刻談論這些有些失禮,但是我認為,這還是一種‘安樂死’,是醫生做了手腳。”聽了浩平的話,高伸乾脆地點頭說道:“也許是吧……”“那麼,您不反對嗎?”如果醫生的所作所為是在加速妻子的死亡,這無疑是令人痛苦的。然而,與最初有所懷疑時相比,如今的高伸能夠較為沉穩地思考這個問題了。當然,高伸並非盼著妻子早死,隻是現實擺在眼前,他愈來愈覺得,那也是無可奈何之舉。就算妻子現在的迅速衰竭,是醫生放棄有效治療的結果。但是他明白,妻子走向死亡,已經無可避免,僅僅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如果醫生們真的有助推行為,也隻是將時間略微提前而已,最終的結局還是一樣的。“上次談話後,我找我那個醫生朋友確認過了,看樣子,醫生的確在按自己的意願加速嶽母的死亡。”“謝謝……”高伸真誠地點頭表示感謝。很明顯,浩平的懷疑和調查也許都命中了事實。可是,高伸現在在意的是妻子的立場,而非醫生的所作所為。在目前的狀態下,妻子真的願意繼續苟延殘喘嗎?意識全無,終日與病榻為伍,被人在骨瘦如柴的手背上反複試針頭,在兩條枯柴般的細腿間裹紙尿褲,這樣的境遇下,她真的願意繼續生存下去嗎?妻子真正的願望或許就是隻求速死。雖然他無法直接詢問妻子,但是他能夠想象,妻子如能開口,一定會請求,“讓我安靜地走吧”。“你所說的,我全知道了。現在,我隻想陪伴在她身旁。”高伸說完,浩平滿臉的驚詫、疑問。可是,在一連幾日與妻子朝夕相伴的過程中,高伸的觀念發生了轉變。匪夷所思的是,同居一室後,高伸愈來愈覺得自己已經與妻子完全合體了。當然,高伸是健康的,意識健全的,而妻子意識儘失,骨瘦如柴,所以他們並不是肉體上的相互交融。最初,隻要一踏進病房,高伸就能敏感地聞到一股病人身上特有的刺鼻氣味兒,可是如今,他不僅不以為苦,反而覺得是一種無比的安慰。妻子衰弱至極,新陳代謝減緩,新鮮健康的體臭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久臥病床後,充斥著整個病房的汗酸味兒及汙物混雜的獨特味道。可是高伸竟能完全適應,身處其間渾然不覺。有一次,高伸去附近的浴室洗澡,他一走近,周圍的人都滿臉的厭惡之情,仿佛聞到了什麼怪味兒。原來是他從早到晚留守病房,那種味道已經滲透到他的衣服、毛發之間。高伸不禁愕然,但是並沒有絲毫的不快。高伸覺得自己的這種感覺和他以前聽到的一個故事有些類似。有一對夫婦,丈夫吸食了冰毒,妻子不忍心看他獨自遭罪,陪他一起上了癮,最後兩人結伴在房間裡滿地打滾。在正常人的眼中,或許覺得這是人間慘劇,肮臟穢褻,可是當事人隻是希望能夠感同身受,一起沉淪。現在,高伸對妻子緊握的雙手間散發出的汗餿味兒、下體排泄的便溺味兒全都不以為意。事實上,由於長期沒有攝取正常的飲食,妻子的排泄物都是液態水狀。高伸即使看見她使用過的洇濕的紙尿褲也能處之泰然。在幫妻子換尿布的時候,高伸會忽然產生錯覺,他覺得自己仿佛變身為一隻微不足道的小蟲。妻子是一隻臥床不起、動彈不得的小蟲,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地趴在病床上。高伸也和她一樣,是一隻趴在病房裡的小蟲。高伸全天候地陪護在病房裡,一轉眼就是十天。他發覺自己完全斷絕了與外界的聯係,所有的信息都被隔斷了。他唯一能感知的就是光陰的腳步,陽光會在窗戶上緩慢地推移,由早起到正午,複又進入沉寂的暗夜。不可思議的是,人一旦適應了這種生活,竟然也會心平氣和,不會為信息閉塞而煩惱。或許這樣下去,自己會變得視力衰退、聽力減弱、頭腦遲鈍吧。高伸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帶著某種自虐式的痕跡。晚秋的黃昏格外性急,來得早,去得快,你剛有所察覺,它已隱身於漫漫的黑夜之中。高伸眺望了一會兒對麵已經開始掌燈的住院部大樓,回到妻子的床邊。他輕輕地替妻子將散落在額前的碎發歸攏整齊,用掌心溫柔地撫摸著妻子的臉頰。妻子一如既往地昏睡著。高伸用雙手捧住妻子的臉頰,感到指尖傳來些許的體溫。他保持著這個姿勢,開始對妻子說話:“你已經很努力了!”妻子失去意識已經超過兩百天,在醫生宣布她康複困難之後又安穩地度過了一百天。這期間,妻子雖病勢沉屙卻在頑強地堅持著。但是她眼看著體力不支,難以為繼了。“毋庸贅言,我們都真心期待你能活下去!可是,如果你熬得太辛苦,就閉上眼睛睡吧。”高伸一邊輕聲私語,一邊把手從妻子的臉頰移到胸口,溫柔地摩挲著。“我知道,你已經筋疲力儘了。我們不能隻顧自己,一再要求你‘堅持住,一定要活著’!”“……”“你就按照自己的意願做吧。”正如在一個人出生之時,無情地拒絕說“請不要降臨這個世界”會讓人心酸一樣,當一個人臨死之際,反複哀求說“不要離開我們”,也會令人無奈。人之將死,就算你有滿心的眷念與不舍,唯有理智地放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體貼。“生也好,死也罷,都是人的自由,所以……”正如生是一種自由,死亦是一種自由,死神已經在召喚,家人還要苦苦強留“不要離開我們,不要死!”,這往往隻會徒增將死之人的痛苦。“你不必強撐著了!”高伸喃喃地說著,也許是心理作用,他發現妻子的表情柔和了許多。“我最清楚,你做過了怎樣的努力。”此刻,高伸特彆想好好誇讚一番,向妻子頑強的生命力致敬。當天,入夜後,高伸親自替妻子更換紙尿褲。平時他們是有規律地為邦子更換紙尿褲,全天兩次,早晚各更換一塊。可是,晚上十點剛過,高伸忽然有點兒心理感應,他覺得妻子應該尿濕了,一檢查果然不出所料。最初,高伸對妻子下體的護理工作從不插手。但是隨著妻子病情的日益惡化,他全天候守護在病房之後,便放下了大男子主義的顧慮,扔掉了扭扭捏捏的羞怯。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妻子的舒適與否,想要幫她解決更多的實際問題。隨著終日陪護左右,他竟然能夠自然地感知到妻子的一切需求:比如,紙尿褲濕了,不舒服啦,等等。所以,當天晚上,高伸駕輕就熟地幫妻子脫下臟的紙尿褲,在她臀部的潰爛處塗上藥膏,又擦了一層爽身粉,正當他拿著一片新的紙尿褲要給她換上時,感覺後背被人輕拍了幾下。高伸心裡很納悶,回頭一看,隻見妻子骨瘦如柴的手耷拉在自己的背上。“怎麼啦?”高伸輕輕地拉過妻子的手,重新放在床單上,他忽然發現妻子緊閉的雙眼中滲出了淚水。“這算不了什麼……”高伸拿起手邊的毛巾,一邊替妻子擦拭眼睛,一邊連連點頭。或許剛才自己幫她換紙尿褲,妻子覺得很開心,為了表示感謝才伸出手來的。“舒服些了吧?”“……”“我就為你做這麼點兒事,你不用放在心上。”雖然照顧了這麼久,妻子幾乎沒有任何反應,但是她的內心肯定是全都知道的。她隻是無法開口表達自己的謝意,其內心深處一定在默默地表達著感激之情。就算把妻子的這個小動作報告給醫生,他們也隻會將其視作偶然巧合,可是高伸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謝謝!”高伸的內心得到了巨大的滿足。他給妻子換上了新的紙尿褲,道了聲“晚安”,就躺到了沙發上。和妻子同居一室,相伴而眠,幾天下來,高伸竟遊刃有餘了。高伸不知自己睡了幾個小時,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妻子的呼喚,他一下子驚醒了。幾乎就在驚醒的瞬間,高伸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陰影,他感覺到有事發生。莫非又是“冥冥之中的預兆”?剛才的夢境中,高伸遠遠瞅見了妻子含笑的倩影,他也搞不清具體的地點,反正不是家中院牆的籬笆前,就是蜜月旅行時曾到過的阿蘇山山麓下開滿大波斯菊的草原。妻子身穿襯衫外罩對襟毛衣,下半身掩映在一片霞霧之中,高伸和妻子之間隔著搖曳的鮮花與綠草。高伸招呼妻子來自己身邊,可是不知是何緣故,她隻是保持微笑,並不靠近。高伸等得不耐煩,正欲主動跑過去,結果,妻子反而愈追愈遠。妻子近在眼前,卻偏偏抓不住。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時,忽然聽到了妻子的呼喊,睜眼一看,自己還在病房的沙發上。高伸的睡姿依舊像往常一樣,頭衝著妻子病床的方向,身上蓋著一床毛巾被。房間裡,鴉雀無聲。但是,這份寂靜非同以往,靜得有些嚇人,仿佛所有生靈都被奪走了呼吸。“怎麼?!”高伸一個激靈,噌地一躍而起。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直覺告訴他,有事發生!他連拖鞋也來不及穿,直接撲向妻子的病床,借著微弱的燈光,依稀可見妻子正躺在床上。“哎呀!”不知是何緣故,隻此一眼,高伸就已經明白,妻子走了。雖然他沒有測脈搏、探呼吸,但是他知道,妻子已經過世了。“邦子……”高伸抱住妻子的胸口,搖晃她的肩膀。“為什麼……”雖然嘴上在問,其實,他心中沒有疑問要向妻子求解。他現在隻想牢牢地抱住妻子,記住她的這份體溫。高伸按鈴喊來護士,是在這數十秒之後。走廊內立即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高伸專注地盯著妻子。悄悄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的妻子,她的表情沒有任何痛苦,和夢中看到的一樣沉穩,臉上還殘留著些許笑意。接下來病房裡發生的一切,高伸隻能充當一個旁觀者。“福士女士!福士女士!”護士突然劈裡啪啦地拍打妻子的臉頰,同時大聲呼喊她的名字,看到這一切均不奏效後,護士按下了傳喚器,並且掀開了蓋被,扯開了她的睡衣。隨即,另一名護士應聲而至。接著,值班醫生親自出動,撲在邦子身上進行緊急心臟按壓。緊接著,他們又給邦子戴上了黑色的氧氣罩,強行往胸腔裡輸送氧氣。高伸站在一步開外,仔細看著,醫生回過頭來詢問道:“您是剛發現嗎?”“嗯,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所以……”“她有沒有呻吟,或者叫喊?”“沒有,沒有什麼特彆的……”準確地說,當時妻子正微笑著注視著自己。可是,夢中的情景,醫生能信嗎?“我湊近一看,發現已經沒有呼吸了……”在高伸答話的間隙,年輕的護士匆忙跑出房去,而年長些的護士則調快了輸液器的速度,值班醫生繼續扶著麵罩,堅持輸送氧氣,全力以赴地進行搶救。在亮如白晝的房間裡,大家都在各司其職。隻有高伸無事可做,他精神恍惚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一會兒,剛才跑出去的護士又衝了回來,她利索地將新拿來的注射液推進了輸液管中。高伸看了一下時間,時鐘指在淩晨一點二十分。時鐘嘀嘀嗒嗒又轉動了五分鐘,值班醫生把黑色的氧氣罩從邦子的臉上移開了。高伸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與醫生四目相對。瞬時日,醫生低下了頭輕聲宣布:“非常抱歉……病人不行了。”高伸盯住年輕醫生略顯蒼白的臉,緩緩地點了點頭。在看第一眼時,高伸就知道,妻子已經停止了呼吸。他也知道,後來醫生護士們的種種努力不過是個儀式罷了,隻為了能讓他接受事實。“我們已經儘力了,但是……”醫生轉向邦子躬身行禮致敬。高伸也隨著他默默地低下了頭。晚秋的寒氣悄悄潛入了醫院病房的走廊。高伸像遁逃一般穿過走廊,來到電梯間,站在角落裡並排擺放的公用電話前,他首先給家裡打了個電話,隨後又撥通了容子家的電話。淩晨一點多鐘,大家都已香夢沉酣,等了較長的時間,大家才爬起來接聽電話。高伸平靜地向所有人報告這一噩耗。“你媽媽,剛剛去世了……”聽到噩耗的瞬間,香織、容子都“呀……”的一聲,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嘟囔道:“怎麼會這樣……”儘管大家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母親的死亡已經無可避免,可是一旦成為現實,她們還是會表現得驚慌失措。“剛才,我一覺醒來,她就已經沒有呼吸了。”“爸爸,您沒發覺嗎?”“她是在睡夢中走的,很安詳。”“我馬上趕過去!”高伸點頭掛斷電話,深吸一口氣,調整好呼吸,繼續給高圓寺的姨媽、千葉的娘舅等幾處親友報了喪。他們接聞噩耗,都驚愕不已,詢問邦子辭世的具體時間。高伸回答說,自己淩晨一點鐘醒來時,發現妻子已經告彆人世了。所以應該就在那幾分鐘前,或者更早一些。“她走得很平靜,沒有絲毫的痛苦,所以……”事到如今,這算是他們唯一的安慰了。該聯係的親友都通知到後,高伸放下了電話。晚秋的寒氣再次迎麵吹來。高伸欲回病房,剛走幾步,發現電梯正巧停在眼前,他不假思索地任由狂風將自己卷入電梯。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深更半夜,他也沒處可去。於是,高伸幾近麻木地按下一樓的按鈕,電梯運行後,他才發現這個四方形的小空間裡隻有自己一名乘客。電梯從一樓升至六樓,複又開始下降,高伸突然歇斯底裡地狂吼起來:“渾蛋……”這聲怒吼未經編排,也未經演練,就在他意識到自己是置身於密閉的電梯內的瞬間,極其突然地從胸膛裡迸發了出來。“渾蛋……”為什麼要罵粗口?罵的又是誰?這些,高伸自己也不清楚。他隻知道,如果自己不發泄出來的話,回到病房後,保不準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渾蛋……”高伸一邊狂吼,一邊用雙手奮力捶打四周,不知不覺淚水漫過了他的眼簾。“渾蛋啊!”高伸發出最後的呐喊,頹然地倚靠在電梯裡。電梯返回病房所在的二樓。高伸走出電梯,重回病房。護士們已經為妻子淨過身,並且將她的雙手合掌放在了胸前。高伸近身細瞧,發現妻子的臉色和在世時一模一樣。雖然臉色蒼白,可是表情愜意,不見絲毫苦悶的神情。“喂……”高伸保持與以往相同的心態,在心中默念,“你辛苦了!”如果此刻房中無人,他真想牢牢地一把抱住妻子。妻子已經咽了氣,即使緊緊地把她摟在懷中,哪怕勒斷了胸骨,哪怕透不過氣來,也不會造成更壞的結果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高伸放棄了擁抱,改握妻子的手。她的手冰涼如鐵,仿佛在向他傳遞妻子已經辭世的訊息。高伸蹲守在妻子身旁。香織、達彥,隨後是容子、浩平陸續趕來。“媽媽……”兩個女兒分彆摟住媽媽哀哀哭泣,達彥努力克製住同樣的衝動,默默地站在一旁,眼中噙滿了淚水。不久,高圓寺的姨媽也趕了過來,陪著大家一起傷心落淚。正在這時,敲門聲響起,野中醫生出現在門外。醫生似乎是從千葉縣的家中遠道趕來,他氣喘籲籲地衝在場的所有人行了一禮,徑直走到病床邊,默默凝視了一會兒邦子的遺容後,口中囁嚅道:“對不起……”醫生低著頭似乎在默默禱告。良久,他才緩緩地抬起頭,看了一眼高伸。野中醫生略微禿頂的額頭在燈光的反射下,泛著晃眼的白光。兩個人隔著床鋪,四目相對。視線對接的瞬間,野中醫生刻意躲閃似的垂下了眼簾。和野中醫生一樣,高伸此時也不想說話。此刻,如果出言不慎,不僅會有說錯話之虞,還會引起家人的情緒失控。在一觸即發的緊張空氣裡,高伸埋頭專注地凝視著妻子,而容子和香織則一邊一個緊緊摟住母親放聲慟哭,她們的悲咽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