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見到愛嗎(1 / 1)

金環蝕 亦舒 1375 字 2個月前

一進候診室,劉姑娘便迎上來。“病人在等你。”“今早我沒有病人。”“是張大夫介紹來的。”張大夫是我師傅,頂頂大名的國手,至今兩袖清風,因為從來不曾自資開過診所,一直在政府醫院服務。他隻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孫,我是其中一名。“他怎麼說?”我緘默,向劉姑娘點點頭,推開門進去。一眼看見女病人伏在我書桌上。一頭黑發梳著光潔的髻,身上衣服並不顯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貴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格子黑鱷魚皮。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卻一視同仁哩,管你有無品味、權勢、財富。關門的聲音驚動她,她抬起頭來。是位四十出頭的女士,麵貌娟秀,如果認真打扮起來,一定還可以豔光四射,但此刻她臉容憔悴。很明顯,她情緒已進入歇斯底裡。我不怪她。誰聽見自身患了癌症還能談笑風生。我趨前,“貴姓?”“我姓喬。”“喬太太。”“喬是我自己的姓。”她的聲音苦惱萬分,麵孔上所載之愁苦像是要隨時滿瀉出來。這種表情見太多了,有時真認為做醫生不好過,成日便對牢痛不欲生的病人。“你由張大夫介紹來?”“是。”“可否說一說情況?”“一日淋浴,發覺左胸有一粒核,隨即去看張大夫,經過診治,發覺是癌。”喬女士說著痛哭失聲。我叫劉姑娘入來。劉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給她一杯茶。我問:“病曆轉過來沒有?”“在外頭。”劉姑娘說:“張大夫說找過你兩次,昨夜你不在寓所。”昨日我出去吃飯,深夜才返。“喬女土,我看過記錄才說。你放心,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喬女士顫聲:“要不要切除?”“我們要細察。”“此刻應當怎麼辦?”“你想不想入院?”“不,這裡氣氛可怕。”她雙目紅腫,神態激動。“我認為院方環境會對你有益。”“我?”“是的。”“不,不是我。”她急急說:“不是我。”我暗暗歎口氣,她刺激過度,已失去控製。“醫生,病人不是我。”我溫和的說:“沒有人願意做病人。”“真的不是我!我也情願是我,可惜是小女。”我震驚。不是她,是她女兒。她才四十歲左右,女兒豈不是隻有十來廿歲?我忍不住露出慘痛的表情來。喬女士獲得共鳴,淚水更加急流。劉姑娘也呆住了。外頭的接待員叫我聽電話。是我師傅。“喬女士來了沒有?”“到了有十五分鐘。”“病人是她女兒。”唉,怎麼不早說。“才十六歲多一點。”我不響。師傅在那一頭歎口氣。“壞細胞已散播得很厲害。”“我會叫她入院。”“交給你了。”“是。”一個隻有十六歲半的少女。我頹然跌在椅子裡。幾時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讀醫,見習時走進電療室,看到輪候的病人,便有種人間煉獄的感覺。一介介排隊坐在長木凳上,臉容蒼白,魂不附體,穿著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納粹集中營之犯人,任由宰割,一點尊嚴都沒有了。有些撇開布袍,胸前的大十字傷口足有整個上身那麼大,不知開過什麼刀,破開整個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頭發都掉光了,目光呆滯,等著萎靡……原以為麻木了。今日聽見十六歲少女患乳癌,心頭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還十分脆弱。與喬女士商議半晌,她的愁慮略減,轉嫁至我身上,她走了。明天一早喬女士會送女兒入院。我跑到“牛與熊”喝悶酒。心情不好的時候,喝基尼斯都會醉。讀書的時候也喜往吧,高談闊論,怎麼樣救國救民,結果十數個寒暑之後,發覺命運控製了大部份因果。請告訴我,為什麼少女要受磨難?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為什麼她母親瀕臨崩潰。年紀雖小,已是個美人,直頭發,鵝蛋臉,完全沒有受汙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電影與中那種患絕症的少女。所不同的是她沒有鬱鬱寡歡。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麼病,但仍然活潑調皮。有兩個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麼年輕,不知愁苦。第二,她太過懂事,怕父母擔心,所以故意不露出來。很快證明她是第二類,不不,應是混合種。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她馬上收斂笑容。她問我:“醫生,我會不會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麵孔,不知怎麼回答。過很久,我側頭避開她審判似的目光,說:“每個人都最後會死。”“我會很快死是不是?”“胡說。”她微笑,“我母親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她……她很緊張。”她抬起頭,春著天空,眼睛黑寶石似閃爍,然後同我說:“醫生,但是我還未戀愛過呢。”我很覺震湯。這是充滿靈魂的一個問題。她沒有說她不曾享受過,亦不埋怨沒有時間發展事業,每個少女都向往戀愛吧,亦是每個少女的權利。然而她被剝奪了這種資格。經過診斷,她的左乳必須被割除。喬女士大聲質問我:“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的女兒!”他們每每問醫生,醫生隻得無語問蒼天。小珊的皮膚是薔薇色的,身裁發育很好,上帝創造,上帝也拿走。小珊問:“手術後怎麼樣?”我假裝沒聽懂:“繼續接受電療。”“不,身型會怎麼樣?”“劉姑娘會告訴你。”她把事實告訴她,再堅強,她也哭了。在那時開始,我們正式成為朋友。小珊不敢對母親說的話,都向我傾訴。她怕嚇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母親一直沒有同父親結婚,”她說:“父親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離婚,是以我跟母親姓。他有錢,很肯照顧我們,但隻有限度的愛我們,因此叫我們受委屈。”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兩語,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來。換句話說,她童年也不見得過得很愉快。喬女士個性衝動,看得出脾氣不大好,做她的女兒,要懂得遷就。“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我點點頭,有目共睹,她的確長得好。“原本以為可以憑外型闖出一條路來,現在不行。”我詫異於她的成熟。“父親在這一兩年間見我出落得不錯!已經頗對我另眼相看,許多哥哥慣去的場合,也帶我亮相,這次病,真正前功儘廢。”我不出聲,心如刀割。“不過,”她又振作起來,“我想你會治好我,是不是?”她於三日後動手術。自手術室出來,稍微恢複,便要求見我。於同一日,我見到她父親。他是個英俊的中年人,打扮無瑕可擊,坐在小珊床前,臉容悲切。不過這悲傷也是正常的悲傷,他不會象喬女士般,願意以身相替。父親與母親是不一樣的。他向我點點頭,我不知他姓什麼,無以相稱。小珊很蒼白,不住的答應她父親:“我三兩個月就好了,恢複後你要記得送我出去讀書。”他默然。挽起大衣,告辭,叫女兒好好休養。司機在門口等地,又有下一檔的約會,要辦的事太多!都那麼重要,都少不了他。他走了。小珊同我說:“我會好的。”意誌力很重要,我順著地的意思說:“一定。”緊緊握著她的手。(美麗的水仙花我們流淚因見你忽忽逝去如朝升之太陽,尚未到達到中午)我是醫生,我為她做手術,我知道她無法達到中午。晚上,與朋友喝酒。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聽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語。“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我不反對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歲,隻經他們願意,但十六歲……太不幸。”“有多壞?”“很壞,”我說:“細胞剛成長就轉壞,來勢洶洶,我們懷疑已感染到右乳。”她真好,把我內心的苦悶都交待出來。“你怎麼告訴她母親?”“我最痛恨工作的這一部分。”“讓劉姑娘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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