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川機場外,零下六度。下過一場雪,來不及清理的路麵被汽車輪胎碾壓成泥色,殘留的積雪粗糙,不漂亮,且不乾淨,落地窗前有人駐足了一會兒。與她想象的雪景相去甚遠,便離去。梁霜影坐在麥當勞門口,耳朵裡塞著耳機,嘴裡輕輕哼著歌,低垂著腦袋,把鋪在餐盤裡的紙均勻地撕成幾片,疊著什麼。旁邊的男人單手拎著棉服搭肩,操著一口流利的地方普通話,對手機那邊罵罵咧咧,應該是要等的人航班晚點。坐在一起的兩人心境對比鮮明。音樂突然消失,伴隨著機場的提示音變成來電鈴聲,她折紙的動作隨之停頓,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的昵稱,微微挑了下眉,劃過接通。他第一句就問,“在哪兒?”梁霜影身子向前探著,左右張望,那邊的喧雜似乎與她距離很近,可是人來人往間,卻沒有捕捉到那人的麵孔。還沒來得及出聲,他先說,“……看到你了。”男人說話咬字清晰,帶著一點點不重的兒化音,聲音有種特殊的磁性,尤其在他平靜的敘述一件事、解答問題的時候。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快要來到麵前,穿著紺藍色的呢料長大衣,裡麵是黑色的折領毛衣,寬鬆隨性又有西裝感的長褲。這大冬天裡,還露著棱骨分明的腳踝,底下一雙淺口黑皮鞋,仗著北方室內有暖氣,很是任性。溫冬逸是她一個遠得不能再遠的親戚,年紀大她一輪有餘,但男人總是不顯老,即使打扮再年輕點,也不會覺得彆扭。好比他們初見時,他那副盛氣不羈,活脫脫的富家公子哥模樣。理所當然地拉過她身邊行李箱的杆,他說著,“等久了吧,路上堵車。”故作隨意的抱怨著京川有多堵,卻使兩人之間的氛圍更顯彆扭,對處理人際關係向來無往不利的溫冬逸,也難逃與這般境遇狹路相逢的一天。馬上,他想起一事兒,“你朋友呢?”梁霜影拿上自己的羽絨服,伸出手把廣告紙折的熱帶魚遞給他,裝作不懂的反問,“什麼朋友?”他下意識地接過,神情卻是一怔。前兩天的早上九點,溫冬逸將時間記得很清楚。那一通電話,是個許久不曾聯絡的人打來的,而她聲音該是清澈的,磕著玻璃的玉,那時竟摻和一些溫軟的鼻音。她說放寒假了要來京川看場演唱會,和朋友一起,順便玩幾天再回去,問他方不方便來機場接人,問的十分客氣,留了那麼多拒絕的餘地。陡然間,溫冬逸想到她與自己撇清關係的時候,真像那麼回事兒,所以他恪守著,至少不會出現在,她視線能及的地方。而她輕輕鬆鬆的忘掉了自己那番豪言壯語,他卻沒有理由指責她,隻能說,好。此時,發現自己可能是上了她的當,溫冬逸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但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一句話沒說,把手揣進大衣口袋,邁開長腿就往前走,不忘拉著她的行李箱。前麵的男人大步流星,梁霜影必須小跑才能跟上,快要走出航站樓,她忽然頓住腳步,氣惱的皺眉,“走慢點!”他仍然沒回頭瞧她,隻是被她那聲喊定了下,接著步伐就老實的慢了許多。機場出口兩道門,差幾步靠近第一道,溫冬逸特意停下,叮囑道,“衣服穿上外頭冷。”他的表情沒有緩和,周身散發著陰沉沉的氣息,就站在那兒等著她把羽絨服穿好,才抬腳繼續往前走。男人釋放著低氣壓,梁霜影卻顯得滿不在乎。自動門敞開的刹那,冷風拂麵而來,刺疼得人睜不開眼睛,用尖銳來形容它給人的感受,比凜冽更合適,頭頂一片灰蒙的天,叫人分不清時間,壓抑而空洞。她躲在溫冬逸身後,快步走向機場前的臨時停車場。先鑽進車裡的梁霜影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扯過安全帶,同時目光環視了一圈,雖然她對車沒有什麼研究,也知道不是上次見麵時他開的那輛了。溫冬逸關上後備箱,上前開門跨坐進來,緩緩倒車離開。駛離機場沒多久就結實的堵在半道上,什麼種類帶軲轆的車都有,塞在一起,就以螞蟻搬家的速度前進。京川的交通擁堵,遠超這座國際化大都市在其它領域的名氣。儘管如此,每天仍有密密麻麻的人,前赴後繼的紮進這裡,尋找自己的一席之地。對他們來說,生活是一場不得不麵對的戰爭,熬不過的人馬革裹屍,那是一個個會行走的,頹然的幽靈;熬得過的人,都成了英雄。當然,還有一種人,甚至幾代以來都是京城裡的頭麵人物,他們的子孫含著金湯匙出生,烈焰不燒身,反而更使其望遠。溫冬逸赫然在列。他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邊胳膊抵著窗沿,盯著前麵的車尾燈,不知道堵車和她,哪樣更惹人頭疼,於是似有若無的歎了聲,問她,“大三了?”梁霜影一直把臉對著窗外,聲音平靜,“大三了。”溫冬逸緘默了一會兒,又問,“家裡都好嗎?”她回答,“都好。”貧瘠的對話之後,沒人想要抓耳撓腮地緩解乾巴巴的氛圍,或許,生冷而微妙,才是他們應該有的相處方式。偶然瞥見掃到路兩邊的積雪,淺淺一線,很快就會融去,他便說,“你來得早了,再等個幾天,這兒會下場大雪。”“沒關係……”梁霜影停頓了一下,“我已經不喜歡了。”她說話的語速從來不快,顯得情緒很淡,為這份「不喜歡」平添了許多可信度。所以,溫冬逸臉上略微諷意的笑了笑,“心思倒還變得挺快。”梁霜影眼裡藴著薄怒,轉過頭看著他,質問,“不然呢,我能怎麼辦?見不到我就天天哭嗎?我哭了就能見到嗎?”“我沒說不好,拿得起放得下,是好事兒。”她不回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傾向車門。又是一個黃昏將至的時間,溫冬逸不自覺撇過頭來看看她。那是張沒有一點多餘嬰兒肥的鵝蛋臉,也就巴掌大,她把腦袋靠著車窗,微斂著眼瞼,不知道視線落在了哪兒,白色的羽絨服裡,也是白色的高領毛衣。這樣的場景,仿佛回到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車流往前移動了一大段路,有暢通的趨勢。溫冬逸看了看時間,估摸著車開進三環,就該吃晚飯了,“晚上想吃什麼?”幾分鐘前的話題就那樣無疾而終,梁霜影的心緒好一會兒沒跳脫出來,雨刷器劃了兩下、後頭的車不耐煩地按了喇叭、她調整了坐姿,羽絨服光滑的表麵摩擦了幾聲……什麼聲音都有些,就是沒人說話。他忍不住張了口,她搶著出聲,“火鍋。”溫冬逸沉吟著點了點頭,“我知道一家還不錯……那就先吃飯,再把行李搬到酒店?”其實不用征求意見,這已經是最妥善的安排,梁霜影卻想說什麼的直起了腰,又慢慢像朵萎掉花般靠回了座椅裡,直勾勾地盯著他。他不喜歡留著劉海遮住額頭,露出的五官,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很立體,眼眉到鼻梁,薄唇到下巴,愈漸收斂的驕橫脾性,叛逆的男孩長大,就變成了危險的男人。“怎麼?”他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然後伸手摸著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嗎?”裝好人。這男人最會假裝友善,其實早把人看低到塵埃裡,傲慢不得了。但同時,她很清楚,正是因為這樣,才讓人迷戀-溫冬逸是她一個遠得不能再遠的親戚,也曾經是她親近得,不能再親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