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冬天,醫院開始了野營拉練。不知道什麼原因,沈陽軍區的一位負責首長在十月份發布命令,要求所有部隊都要在沒有現代交通工具的情況下,能夠拉出去進行作戰訓練。四個輪子的汽車不但在實戰條件下不可靠,而且容易培養出“老爺兵”。軍區的命令說:“我們要發揚長征精神,恢複騾馬化的光榮傳統。”一個月了,醫院裡三分之一的醫護人員在鄉間步行拉練,走了一千二百多裡地,晚上就在村莊裡和小鎮上宿營。他們沿途還要進行戰場救護、搶救傷病員的訓練。孔林和吳曼娜都參加了拉練,孔林還被任命為一支醫療小分隊的隊長,指揮二十八個隊員。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當領導,工作起來格外認真。開始幾天,部隊鬥誌旺盛,並不覺得累。這是因為道路平坦,大家還有幾分新鮮勁兒。進入山區,大雪遮蓋了道路,行軍變得越來越艱難。隊伍中,許多男女隊員開始一瘸一拐,招來路上老百姓的目光。他們看著這支隊伍,好奇中夾雜著興奮。有時候,部隊進入一個村鎮,在路邊看熱鬨的民眾熱情地為這些快要掉隊的軍人鼓掌加油。但是,那掌聲聽起來卻比挨罵還難受。他們紛紛垂著頭,喪著臉。因為男女平等,女護士要和男同誌走一樣的路。但她們不用扛槍,隻背些不太重的裝備。有一天,沒有風,拉練的隊伍穿過一片森林,向北麵一個村莊行進。他們已經走了一整天,隻在吃午飯的時候休息了一會兒。到傍晚七點鐘,已經走了將近九十裡路。大家又累又餓,還要走十六裡才能到達目的地。突然,上級傳來了命令,要他們必須在一個小時之內進村。命令說:“要在戰鬥打響之前趕到。”隊伍立刻開始急行軍,全速前進。吳曼娜抬著一副擔架,已經走了六個小時,腳上打的泡鑽心地痛。擔架上的“傷員”是半扇豬肉,足足有一百多斤。現在她完全走不動了。孔林摘下她肩上的醫藥箱,把箱子的背帶橫勒在自己脖子上。兩個戰士,一邊一個,架著她就走,連跑帶顛地跟著隊伍。他們的大頭皮鞋踢起團團雪粉,時常能聽到指揮員威嚴的喊聲:“跟上!”“不要摘帽子!”夜空中,北鬥星不停地搖晃,仿佛地球翻了個兒。成群的烏鴉從樹上驚起,四散飛去,撒下一串串聒噪,像餓鬼在叫。茶缸水壺掉在冰上,濺起清脆的聲響。突然,一個高個戰士倒下了,他身上背著的五十多斤重的報話機砸在一棵橫在地上的枯樹乾上。負責通信聯絡的田進嚇壞了,一邊扶起倒下的戰士,一邊從牙縫裡罵:“王八蛋,要是機器摔壞了,你他媽的回老家去啃一輩子地瓜。”一路上,吳曼娜對架著她的戰士哼哼:“放開我……哦,太累了。讓我死在這兒吧,就在雪地裡……”兩個戰士不理她,拖著她往前走。上級命令不讓任何人掉隊。五十六分鐘以後,部隊進了村。這個村莊有八十戶人家,孔林的小分隊住進三戶老鄉家—兩戶大的房子住醫生和戰士,一戶小的房子給了七名女護士。昏黃的月色中,生產隊隊部的兩座煙筒裡躥出炊煙和火星。炊事班在緊張地燒水做飯,灶下燃著秫秸和灌木。兩個炊事員在案板上飛快地剁白菜,另外一個在熬湯、蒸饅頭。他們同時在烙餅,用兩塊厚豬肉皮,隔一會兒就在行軍鍋裡抹抹,直到掛上薄薄的豬油。院子裡,騾馬在飲溫水,嚼草料,通身上下閃著一層汗珠。司務長出去尋找馬廄了,還沒有回來。孔林把大家安置好後,帶著一個通訊員到“夥房”打飯。他看到護士們一個也沒有來吃飯,猜想她們一定是累壞了。他讓長著娃娃臉的通訊員把饅頭、白菜豬肉湯給男同誌帶回去,自己從炊事班那裡借個鋁盆,盛上湯,抓上一袋燒餅,向住著女兵的農舍走去。起風了,盆裡熱湯的白氣被吹成絲絲縷縷,在孔林的胸前繚繞。哨兵在村裡巡邏,晃動著手電筒和衝鋒槍。時而傳來被他們激起的犬吠聲。南邊,鬆濤陣陣,此起彼伏。鬆樹頂上,寒星有如銅紐扣閃閃耀耀。一進屋,孔林發現吳曼娜和牛海燕正把腳泡在一個大木盆裡。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大娘在鐵桶裡給其他護士燒水。“為什麼不去打飯呢?”他問大家。“我們還在汗裡泡著呢。”護士小許回答。“我可累死了。”吳曼娜說。她的雙腳在溫水裡互相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音。“不管怎麼樣,你們得吃飯。”孔林說,“不然明天走得動嗎?”他把湯和燒餅放在一個釘著銅片裝飾的櫃櫥上,“好吧,吃了飯,好好睡一覺。明天要走長路。”“孔大夫,我、我實在走不了了。”吳曼娜指指自己的腳,聲音帶著哭腔。“我也不能走了。”大眼睛的牛海燕插進來說,“我腳上也打了泡。”“我看看。”他說。老大娘把油燈湊得近了些。孔林蹲下去,察看搭在木盆邊上的兩雙腳。牛海燕的腳上有三個小泡,一個在右腳大拇指上,另外兩個在左腳跟。吳曼娜的兩隻腳掌布滿了水泡,像密密麻麻的小氣球,亮亮的。他用手指尖輕輕按了按最大的一個泡四邊的紅肉,吳曼娜疼得叫起來。“必須馬上把這些泡挑了。”他對周圍的護士說,“你們誰會乾?”“不會。”她們一齊搖頭。孔林歎了口氣。護士們驚訝地看著他卷起了袖子。他對吳曼娜說:“曼娜,拔兩根頭發,要長的。”“好吧。”她說。他轉向老大娘:“大娘,您有針嗎?”“有,有。”她走出屋,喊在廂房裡的兒媳婦,“蓉啊,捎兩根針過來。”“給。”吳曼娜遞給孔林幾根頭發,每根都有一尺長。他揀出一根,把其餘的放在膝蓋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進來,手裡拿著一個大葫蘆瓢,裡麵裝著碎布頭,白、藍、黑線團,還有一個小小的絲綢針墊。她說:“娘,俺把針都拿來了。您要多長短的?”“短的就行。”孔林接過話茬。他捏著一根一寸來長的針,紉上一根頭發,然後對吳曼娜說:“彆怕,不會太疼。”她點點頭。孔林用酒精棉球擦乾淨手,又擦擦針和頭發,用鑷子夾著另一個棉球,在吳曼娜右腳跟那個最大的水泡上抹了點酒精。他先用指尖輕輕戳了戳水泡的表皮,撫弄了幾秒鐘,然後用針穿過水泡。“啊!”她叫了一聲,緊閉雙眼。她的腳跟立刻沾滿了從水泡裡流出來的溫熱液體。孔林剪斷針上的頭發,留下一段穿在水泡裡。“彆把頭發拔出來,這樣兩邊口是開的,水能流出來。”他對圍觀的護士們說。“天老爺子,嘖嘖,”老大娘說,“啥人能想出來這麼個法兒整治個水泡?”她搖晃著滿是皺紋的臉,白眉毛不住跳動。孔林一個一個挑破了吳曼娜右腳掌上的水泡,其他護士七手八腳地侍弄好了她的左腳掌和牛海燕腳上的水泡。老大娘爬上火炕,把七頂被汗水濕透的皮帽子的裡子翻出來,擺到靠近灶台的一端烤乾。孔林收十完了吳曼娜右腳掌上最後一個水泡,在盆裡洗洗手,對牛海燕說:“你沒事,明天就能下地走路了。曼娜的腳我不敢說,可能得幾天的工夫才能愈合。”牛海燕聽了,臉上掠過一道陰影。其他的護士嘰嘰喳喳,這個說謝謝孔大夫教她們挑泡,那個感激他幫她們打來了晚飯。“好了,好了。先吃飯,好好休息。”他說,“彆忘了明天一早把飯盆給炊事班送去。”“忘不了。”一個護士說。“孔大夫,你就跟我們一塊吃吧。”護士小沈說。“是啊,就在這兒吃吧。”幾個聲音一起說。“嗯,我吃過了。”這當然不是真的。他突然感到喉頭發緊,胸口暖融融的。他沒有想到她們會邀請他,擔心自己真的留下來和護士們吃晚飯,會引起閒言碎語,上級領導也會批評他不注意影響。他強迫自己說:“咱們明天見。大娘,明兒見。”他掀起用黃麻袋片做的厚門簾子,走了出去。到了屋外,他聽見老大娘說:“閨女啊,你們可真有福啊。這人可有多好。大娘就是腳上沒起泡。”屋裡響起一陣笑聲。一個護士唱起一段歌劇:“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麼是家鄉啊。”“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艙,啊……”孔林在雪地裡轉過身,久久凝望著那間低矮的農舍。那裡的窗戶透出昏黃的油燈光。他要是能和那些女護士一道吃頓飯,該有多美啊!為了這一餐,讓他再走六十裡路的急行軍也值得。他懷疑,自己到她們那兒去,是為了送飯,還是出於其他下意識的原因。突然,他的眼前展開了一幅奇怪的畫麵,他看見自己坐在一條長餐桌的上首吃飯,兩旁坐著七個女護士和那位老大娘。不,那個老大娘變成了他的妻子淑玉,她正忙活著,給大家從一個籃子裡往外拿新出籠屜的饅頭。他們一起吃著飯,女人們嘰嘰喳喳地談笑著。她們都喜歡當他的老婆,住同一座房,吃同一鍋飯。他記得在舊社會,有錢的男人都有三妻四妾。這些地主、資本家真有福氣,能享受那麼多女人!呼嘯的寒風把他的思緒帶回到雪地裡。他搖搖頭,眼前的畫麵消失了。“你真叫人惡心。”他自語。他有點厭惡自己,居然羨慕那些反動派的豔福。他們是社會的寄生蟲,應該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但是,吳曼娜的腳在他手裡的感覺好像已經進入肌膚,在他的手心、手指裡逗留擴展。他轉身向男同誌的農舍走去,腳步已經沒有來時那樣堅實。吳曼娜第二天還是不能走路。孔林安排她坐上一輛裝炊具和糧食的馬車,為部隊打前站。他把牛海燕和他自己的羊皮大衣都交給她,用來裹住她的腿,這樣他們也可以身上輕快些。她坐了兩天馬車,然後部隊在一個公社鄉鎮上休整了一個星期。她的腳也就完全好了。隊伍重新上路以後,他仍然幫她背著醫藥箱,一直到拉練結束。每當她表示感謝,他總是說:“沒什麼,我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