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九(1 / 1)

等待 哈金 2618 字 2個月前

星期二的早上,吳曼娜在醫院禮堂前麵的汽車站碰上了楊庚。這些天他一直忙著打包裝箱,把行李送到火車站托運,城裡的朋友和同鄉那裡也要去告彆。他對她說:“我那兒還有孔林的兩本書。你什麼時候過來取一趟?”“你啥時候在?”“今天晚上都在,我明天一早就走。”她現在因為是上白班,答應八點鐘左右去拿書。他咧嘴笑了,眼裡閃動著幾粒微弱的火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大眼珠子有些發黃,好像有幾隻小咬鑽進了眼球,吸走了裡麵的黑色。她忙轉身走開了,知道他肯定在後麵打量著她。他的眼睛咋像餓死鬼一樣?她想。雖然楊庚的那雙眼讓她時時感到不安,但她倒是寧願喜歡他。對她來說,他在許多方麵更像個男人——強壯、直率、膽大,甚至有些粗魯。她希望孔林能夠多少有點像他,或者兩個男人身上的優點換一換,他們的性格就會更加均衡。孔林太書生氣了,脾氣好,辦事認真,少了點男人的激情。孔林一個星期前去了沈陽。他走了以後,吳曼娜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她發現自己並不怎麼想念他,反而有些喜歡能夠一個人獨處,哪怕隻有幾個星期也好。在這段時間裡,她用不著給他洗衣服,也不會在腦子裡老惦記著他。但是每當她和同事拌了兩句嘴,或是工作上出了點差錯,她就希望孔林能在身邊,至少可以向他傾訴一下。這種渴望使她意識到:婚姻並不隻是組成個家庭、生幾個孩子,還有夫妻間的交談和傾聽。隻有在自己的愛人麵前才能想說啥說啥。她現在時間寬裕了,就報名參加了醫院裡學英語的夜校。自從尼克鬆在一九七二年訪問中國以後,英語又開始吃香了。最近醫院裡都在傳說護士升醫助必須要通過外語考試。六十年代以前,拉丁文是醫學界唯一接受的外語。現在又要求醫護人員會英語或日語。這樣一來,一下子有四十多個護士報名參加了夜校的英語班。現在市麵上很難見到英語工具書,牛海燕通過在城裡的關係幫吳曼娜買了一本袖珍英語字典。牛海燕去年夏天結婚了,現在也升為護士長。她因為懷孕不能來上夜校。眼下離英語班開學的十二月八號沒有幾天了。聽說,老師是從木基市師範學院請來的一個女講師。晚上,吳曼娜出門到傳染病房去取孔林的書。外麵滴水成冰,她看得見自己嗬出的白氣。月亮渾圓慘白,割破波浪一樣的浮雲。清冷的月光穿過光禿禿的枝丫,在雪地上灑下斑駁的樹影。黑暗中,幾隻鳥飛起來,撲騰的翅膀反射著雪地上的微光。在她前麵,寒風卷起團團雪塵,打著旋兒在蜿蜒滑行。她腳下的雪在咯吱作響,北風刮起來像個嬰兒在哭。她掀開人造革門簾子,走進了肺結核病房。樓裡昏暗冷清,像是沒人住了。她在樓梯上走著,忍不住羨慕那些在這裡值班的護士——住在這裡的病人這麼少,她們肯定沒有多少活兒乾。楊庚穿著一身灰色的睡衣,打開門讓她進去。屋子裡的酒氣直衝鼻子,窗台下麵的暖氣片上烘烤著一件洗完的上衣,空氣濕乎乎的。結了霜花的玻璃在窗外夜色的襯映下泛著紫光。她轉過身打量著楊庚。他齜牙笑著,眼珠子紅得像充了血,說明他已經喝了不少酒。他的臉在日光燈下變得灰黃,顯得雙頰深陷,兩撇小胡子更襯得尖削濃黑。在孔林從前睡的床上放著一隻打開的行李箱,裡麵胡亂攤著衣服和五顏六色的枕巾,有粉色、橙色、黃色、藏紅色的,一看就知道是他手下那些兵送的禮物。床頭櫃上擺著《金光大道》和《紅旗譜》兩本厚厚的,書旁邊立著一個短脖子酒瓶,裡麵的白酒已經下去了一半。酒瓶邊上卷曲地窩著一張印有金黃玉米穗的畫片。“你又灌這玩意兒了?”她指了指酒瓶子說。她摘下皮帽子夾在腋下。“嘿嘿嘿,”他笑著指指床鋪,“坐下,曼娜,我問你點兒事。”他走過去鎖上門。“乾什麼?”她正在把孔林的書放進軍挎包,嚇了一跳。“你為啥要這麼關心我?”他斜眼瞟著她,雙手在她肩膀上一摁,把她按坐在床上。她臉紅了,扭過頭去對著牆。“害什麼羞啊,看著我。”他說,“你對我是不是有好感?”她心頭狂跳,驚慌得說不出話來。他接著說:“你說,那天你乾嗎要買草莓給我吃?”她被這個問題驚呆了,有一陣險些要笑出來,但還是憋住了。看見她不理他,他伸出右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好像要把她的骨頭捏碎。她疼得尖叫著:“放開我!”她的帽子掉到地上,但是不能彎腰去撿。“聽著,我的處女小寶貝,我是不是比孔林強?你乾嗎要喜歡那個娘們一樣的男人?”“是誰告訴你這些的?”她憤怒得叫了起來,“不要臉,男人都不要臉!”“是呀,有俏娘們在,我就更不要臉啦。”“楊庚,你喝醉了,醉糊塗了。不然你不會這麼說話的。”“我沒醉。我臉紅了,心裡明白著哪。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感興趣,我從你的眼睛裡能看出來。哪個女人對我有意思,我都能聞出來。”他咳嗽起來,用手捂住了嘴。他的呼吸滾燙酸臭。“你讓我走吧。”“做夢,你往哪兒走!”“你是孔林的朋友,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他的未婚妻?你沒聽人家說,‘朋友妻不可欺’。”他腦袋向後一仰,爆發出一陣大笑,震得她心驚肉跳。“有誰見過當了妻子還是處女的?”他問道,“你還相信孔林會娶你嗎?你連他的姘頭都算不上,對不對?他是個廢物,根本不知道怎麼疼女人。”“住嘴,讓我走。”她彎下身十起皮帽子,但是他抓住她的肩膀,擋住去路。他嘴裡還在說著:“等著,我還沒說完呢。他跟我說你們從來沒在一塊睡過。他還是個男人嗎?洗澡的時候我看見他那個抽抽的小雞巴,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個二尾子。”他最後一句話讓她感到天旋地轉,她伸手抓住床頭才沒有跌倒。她的腦子裡亂成一團:這不會是真的。孔林和淑玉有個孩子,他的喉結不是很凸出嗎?如果他不正常,驗兵的時候也驗不上啊。“你彆血口噴人!”她高聲叫起來,“讓我走,要不我喊人啦。”沒等她再叫出聲,他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她的喉嚨。“你他媽的閉嘴!”他焦躁地說,“再喊,我就掐死你。”“彆,彆使勁兒。楊庚,你是個革命軍人,怎麼能這麼做。求——”“狗屁,老子軍裝早脫了,還在乎那個。我乾嗎要在乎?你聽著,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是不是?沒人拿槍逼你來吧?誰都會說你是個破鞋。”“你讓我來拿書的!”“誰能證明啊?”他把她摁到床上,在她的臉上、脖子上又親又舔。她掙紮著,乞求著,淚流滿麵。她拚命扭動想掙脫開兩條腿,但是被他的雙腿死死夾住。他的右手鉗住她的兩隻手腕,騰出左手來伸進她的襯衣裡,握住她的右乳房,又摸向左乳房。“噢,你身上的味兒真好聞,真香啊!可是你的奶子不大,你知道嗎?”他的鼻子在她的頭發裡拱來拱去,腦門上閃動著豆大的汗珠。她使出全力想推開他,但是他的軀乾和兩條腿像釘子一樣把她楔在床上。他的左手摸索著解開她腰間的皮帶,扒下她的褲子。“你放了我吧。”她呻吟著。“嗬,這麼俊的屁股。”“楊庚,你饒了我這次,求求你。我明天一定來,我起誓。你愛怎麼整就怎麼整,都依你。我現在身子不乾淨。請——”她感到窒息、眩暈,像有重錘敲在太陽穴上,眼前直冒金星。他的頭像是大了兩倍,在她臉前晃動。“騙孩子去吧,老子不上你的當。”他掀翻過她的身體,使她臉朝下趴著,用大拇指在她腰背處的尾骨尖上狠狠一擰。從頸椎傳上來的鑽心的疼痛差點使她昏死過去。她感到下身失去了知覺,像是內臟受了傷。他往手指尖上吐了兩口唾沫,開始摳摩她的臀溝。她拚命想夾緊兩腿,但是腿好像已經不是她的了。她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抽噎著,雙臂無助地捶著床。“讓你見識見識。”他抓住她的頭發,扭過她的臉。她想象不到男性生殖器會這麼粗大。他的陽具像驢的一樣挺著,嚇得她緊閉上眼睛。“你看看我的玩意兒有多大,”他喘著粗氣說,“像不像根擀麵杖?不,像門小鋼炮。”“求求你,彆,彆對我這樣!啊——”他把她的臉又按回床單裡:“少廢話!老子長著雞巴就是為了操你這樣的老處女。”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陰莖捅進了她的身體,像狗一樣抽送著。她感覺自己完全癱瘓了,麻木的疼痛在四肢抽動,好像在黑暗冰冷的水裡掙紮逃命。眼前的白色床單變成了黑色,一股血腥味衝進了她的嘴裡。突然,她胸中躥起了怒火,從喉嚨裡噴射出一連串詛咒:“我操你八輩兒祖宗!你個狗日的,這輩子斷子絕孫!你爹媽也不得好死!”“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爹媽早就死了,咱兒子也有兩個了。”“叫他們有一天給野狗撕巴了!”“噢……啊……啊!”他進入高潮,仍然在搖撼著她的身體。“操你媽,你兒子出門就讓汽車軋死!”他用力把她的臉壓進床鋪裡,她的聲音立刻被悶住了。她使勁想偏開頭呼吸,但是他的手釘住了她的脖子。他還在她身上扭動著。她被憋得喘不過氣來,使儘全力掙紮著透過惡臭的床單和褥子呼吸一點兒空氣。他終於停止了扭動,鬆開了按著她脖子的手。他剛從她身上下來,她就開始咳嗽著,張開嘴大口喘氣,然後又叫罵起來。“臭婊子,你在說啥?”他揪著她的衣領把她拎起來。“叫你們楊家在你這兒斷了根!”她從牙縫裡迸出這句話,眼裡閃著仇恨的光芒。“住口!”他一個耳光抽過去,又把她打倒在床上。她的手哆嗦著,提上褲子,係好腰帶。他挪到旁邊的床上躺下,閉上了眼睛:“想要的都有了,死了也不冤。”他笑了起來,“你願意告訴誰都沒關係。讓領導把我抓起來,開除出黨。老子不在乎。他們想什麼辦法整治我都可以。但是我勸你也好好想想。誰會相信你的話?”他點起一支煙,抓起酒瓶子灌了一口,“你知道嗎,你要不是個處女,我就用這個捅你。”他晃了晃手裡的酒瓶,又嘻嘻笑起來,接著就是一陣刺耳的乾咳。她一言不發,抓過帽子,打開鎖衝出門去。她奔向樓梯口,樓道裡回響著棉皮靴跺地的聲音。樓梯的台階幾乎把她絆倒,她趕忙抓住鐵扶手的拐脖。她一口氣跑下了樓梯,跌跌撞撞來到病房的前門。門上的黑皮門簾像一個張開的大口,等著把她吞下去。她推開門簾衝進了雪地裡。一到了外麵,她的眼前出現了重影。房子和樹木都像在水裡一樣漂浮起來,腳下泛著白色的小路軟綿綿的,就像踩著雲彩。寒風從身後呼嘯著吹過來,仿佛是追趕她的魔鬼。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出一百多米,腳底一滑摔進了雪堆。她掙紮著想爬起來,又跌倒在地滾了一身的雪。她捧起雪往臉上甩了幾把,又張開嘴咽下兩口。冰冷的雪水裡有一股鐵鏽味,順著喉嚨流下去,像針一樣刺痛她的食管和胃,使她的腦子清醒過來。她用力從雪堆裡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向宿舍走去。慶幸的是她的室友都不在屋裡,兩個去看電影了,一個值夜班。吳曼娜躺在床上,哭了半個鐘頭,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想到去向醫院領導報告剛才發生的強奸,馬上又懷疑這樣做是否明智。他們會相信我嗎?她問自己。我是自願到他病房裡去的,他們會不會說我是自己送上門去的?楊庚肯定會否認他強奸了我,他會說是我主動去勾引他。那我就是跳到鬆花江裡也洗不清了。我沒有證人,無法證明我的清白,人們怎麼會把我看成是遭到強奸的?老天爺,我該怎麼辦啊?要是孔林在就好了。不,他半點也不能幫我。都是孔林這個該死的混蛋!是他告訴了那個畜生我還是處女。要是沒有他在這兒攪和,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怎麼能夠和那條狼交上朋友?突然,她想起要把楊庚的精液控出來避免懷孕。她脫下褲子查看,發現褲衩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紅色濕痕。她認定還有許多精液留在她身體裡。她把臉盆放在地上,蹲在上麵,等著精液流出來,忍不住又抽泣起來。她的兩條被扭傷的大腿火辣辣地疼,撐在地上微微顫抖。她覺得不僅是自己的褲子,整個房間都充滿了魚腥味。她感覺渾身上下的衣服都像在那個男人的精液裡浸泡過,一想到這兒她的胃開始抽搐。她覺得惡心,把屁股挪到旁邊,在臉盆裡嘔吐開了。她在屋角的臉盆上蹲了將近二十分鐘後,驚恐地發現一滴精液也沒流出來。她回憶他射精的時候,那種熱乎乎的感覺足足持續了有半分鐘。難道說他的精子已經深入到她的子宮,找到了一個卵子?她心裡七上八下的。不,不會這麼快。會嗎?她站起來換上一條新睡褲。她十起臉盆,把毛巾搭在肩上,到水房去打水。樓道裡兩頭灌風,她一走出臥室就被外麵的涼氣打得一縮脖子。她感覺臉上針紮似的疼,像塗了膠水一樣冰冷黏濕,好像已經腫起來了。這可能是被他那記耳光打的,她記得當時他是扇在了下巴上。很快她的整張臉都刺痛起來。這顯然是楊庚舔的唾液還在蜇著她的皮膚。她走進水房,倒掉臉盆裡的水,又放滿涼水,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著臉。她換了三次水,好像還是洗不掉黏在皮膚上的唾液味道。她記起小時候被一條黃色的毛毛蟲咬過脖子,現在那種相同的刺痛感又布滿她的臉和喉頭。回到臥室,她脫掉衣服,開始擦洗身體,希望能夠洗掉那股魚腥味和流出來的精液。但是腥味怎麼也去不掉,似乎屋子裡的每樣東西都被一條死魚熏過。她想到要把那條褲衩燒掉,又一想,也許可以留著當證據。她用一件襯衣把它裹起來,掖在床底下的木板條上。她在地上蹦跳了三十多次,還是沒有一滴精液流出來。她不知道有多少精子進入了她的子宮,越是不確定她就越害怕。那天夜裡,她怕引起室友們的懷疑,把頭蒙在被子裡無聲地哭泣。她猶豫著要不要找個人傾訴一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多麼渴望能夠倒在一雙溫暖、堅實的手臂裡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多麼渴望能夠把憋在心裡的委屈傾瀉出來。或者她能夠有一間自己的房子,可以在裡麵哭得死去活來,可以在裡麵高聲大叫,用不著害怕彆人聽見。但是,在這個睡了四個人的小屋子裡,她隻能一直用左手卡住喉嚨,壓抑著自己的哭聲,直到她的抽噎使她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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