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聚在他家的院子裡不知在乾什麼,孔林一進門就看到了這個景象。午後的炎熱已經消退了,成群的蒼蠅還在狂亂地飛舞。菜園子籬笆門附近的地上,攤開著一張血淋淋的驢皮,上麵布滿了一層死綠豆蠅子。驢皮上散發出陣陣甜絲絲的味道,肯定有人在上麵噴了不少敵敵畏防止生蛆。空氣中充滿了辛辣的肉味,混雜著一股花椒大料和五味子的味道。院子裡有一個石頭堆砌的簡易鍋灶,孔華頭上包著一條紫花手巾,正在鐵鍋裡攪拌著什麼。靠著藍色的小推車戳著一個紙牌子,上麵寫著黑字:“人間美味—地上驢肉,天上龍肉!兩塊五一斤!”看到父親,孔華放下鍋鏟迎了過來。她咧嘴笑著說:“爹回來了,這可太好了。”她接過他手上的旅行袋。“你乾啥呢?咋會有這麼多人?”“本生舅的驢死了,俺這不正在幫他鹵五香驢肉。這些人都是來買肉的。”“他人呢?”“舅在屋裡和人談事兒呢。咱們進去吧。”她轉過身,把木頭鍋蓋扣在鍋上,特意留了一道縫。周圍亂糟糟的讓孔林心裡很不痛快。他憤憤地想:本生為啥不用他自己家的院子開驢肉鋪子?真是個貪心鬼,總想占彆人的便宜。我要是晚回來幾天,他不把這兒變成他家才怪。本生的驢是兩天前死的。它半夜從驢棚裡跑出來,先是在一片草地裡遊逛,後來又闖進了一個菜園子。它吃了太多的苜蓿草和豆子,卻沒有喝一口水,後來肚子脹得站不住,難受得在地上打滾。第二天早晨,一個男孩子在村裡的磨坊後麵發現了它,趕忙跑去告訴本生。等本生趕到的時候,那頭驢已經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驢肚子爆開了。本生自然悲慟萬分,因為他靠這頭驢幫他從六星鎮拉腳,給鋪子裡進貨。他現在隻能指望著把驢肉賣了撈回點本錢。雖然村裡也有人想買生驢肉,但是他尋思肉煮熟了能賣更好的價錢,就賣起了五香驢肉。他對想要生肉的人說:“我隻賣熟食,沒有生肉。”孔林走進了房子,聽見本生正跟一個人在堂屋裡說話:“我把驢皮給你,中不中?”“不中,你打發叫花子哪。你那畜生毀了俺的菜園子,俺不要它的皮。俺要張驢皮能乾啥?廢品站都不收。”“你能縫條驢皮褥子,咋不行呢?”“不中,誰願意整天聞它那臭味?要是頭麅子還差不多。”“有人還不配跟死驢做伴兒呢。”“你少跟俺轉磨磨,你那驢身上的啥物件俺都不要。”孔林進了堂屋,但是裡麵的兩個男人都沒有注意到他。他認出那位老人是東頭鄰居孫叔。本生對孫叔說:“給你八斤燉好的驢肉,咋樣?”“不中,十斤。”“九斤。”“俺說的十斤!”“九斤半。”“十斤!”“好吧。孫叔,我是看你這張老臉,給你這個數。”孔華打斷了他們,說:“舅,俺爹來家了。”兩人都轉過臉來。老人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咧著沒牙的嘴衝孔林笑笑,又轉身對本生說:“俺得家去了。俺那小孫子會過來拿肉。”他把手抄在背後,邁著方步,不緊不慢地走出去。他頭上的舊氈帽破了一個窟窿,露出了裡麵的一撮白頭發。本生現在看上去也像個老人了。他的前額滿是皺紋,那雙小眼睛已經失去了往年的光澤,變得黯淡瞘,仿佛許多天沒有睡覺。他好像很不高興孔林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但是很快就恢複了鎮靜。“淑玉也回來了?”他問孔林。“沒有,我是回來帶華去城裡。”他瞥了一眼女兒,她臉上沒有任何反應。本生皺了皺眉,可憐巴巴地說:“大哥,我接到你的信了。我明白你現在稱心了,可說到底咱還是一家人。”“我也是這麼想的。”孔林勉強地說。他有些可憐本生,口氣不覺放緩和了些。“我姐不在家,晚上到我那兒吃飯去。”“這……”“爹,去吧。”孔華插進來說,“這些日子俺都是在舅舅家。咱們還是一家人嘛。”“好吧,我去。”本生很高興孔林能夠到他家去。他吩咐孔華給她父親舀點洗臉水,就到院子裡賣他的五香驢肉去了。孔林對自己接受了本生的邀請也感到順心。他不懂怎麼在鄉下賣房子,也許要請本生出出主意,幫忙找買主。他想在幾天之內把房子賣掉,然後儘快返回木基市。另外,他也不知道女兒是否願意跟他一道離開這裡。和本生搞好關係至少可以使他在勸說女兒時少費點口舌。本生和妻子沒有生養孩子,一直把孔華當親生女兒。看得出來,孔華對舅舅舅媽的感情也很深。孔林打心裡不喜歡孔華對舅舅微笑的樣子,好像他們爺倆才是真正親密,他這個父親反倒成了外人。這些日子他腦子裡還在琢磨著另一件事情:他不知道孔華是否有了男朋友。這孩子已經出落成一個容貌出眾的姑娘,肯定有不少追求者。如果她有一個情人,要勸說她到木基去就有點複雜了。她可能會為了男朋友不願意到城裡去工作。他想得越多,心裡就更不安了。他應該先找個機會問問她,可以了解困難到什麼程度。晚上在他小舅子家吃飯的時候,本生說二驢想把孔林家的房子連家具一塊買下來,給大兒子韓東娶媳婦用。小夥子計劃明年結婚,可眼下對象還沒有。他在吳家鎮上工作,推來推去最後總算同意父母的要求,打算在鄉下說個媳婦。這些日子,保媒拉纖的把二驢家的門檻都踢破了。孔林先是高興這麼快就有了買主,可是聽本生說二驢最多隻出三千元,臉立刻拉長了。二驢已經仔細看過房子,說年久失修隻值這個價錢。孔林認為房子加上家具至少可以賣四千塊錢。“不行,這個價錢我不賣。”飯後孔林對本生說。“那好,等明天二驢到我店裡來的時候我跟他說。你打算賣個啥價錢呢?”“四千。”“你彆忘了他能付現金。二驢可發了,去年秋天他地裡的大白菜賣得好,今年開春光是粉條這一項,錢就賺老了。他那個魚塘真是聚寶盆哪。眼下在咱村還沒有誰一下子能掏出三千塊錢來。”“三千塊太少了。”孔林的口氣裡透著沒有商量的餘地。孔林雖然回絕了二驢,但是一想到自己不能無限期地在這裡等著有人出更好的價錢,心裡又有些焦急不安。第二天下午他同女兒談了她的個人問題,發現她確實有了一個男朋友。他從心裡高興不起來,認為女兒太年輕,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但是他也沒有責怪她。趁孔華幫著打點淑玉衣服的時候,他繼續問她關於那個年輕人的情況。“馮金住在附近哪個村子?”他問。“他現在在部隊上,是海軍,駐在江蘇。”“你們是咋認識的?”“同學唄。”她連耳朵根子都紅了,垂著眼,仔細地疊著一條她母親的褲子。“你倆好到啥程度了?我是說,你對他有沒有足夠的了解?愛情是以相互了解做基礎的。”“俺覺著挺了解的。”她回答得很自信。孔林聽了不覺感歎起來,懷疑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是否能夠真正了解自己的感情。難道愛情會是這麼簡單、這麼容易嗎?難道男女雙方不需要時間來加深彼此的了解和信任嗎?也可能她隻是出於少女的一時衝動。她不可能真的愛上他,可能嗎?“他知道你要到城裡工作了嗎?”他問她。“知道,我寫信告訴他了。他也想讓我跟你到木基去。”“這麼說,他將來會到木基找你嘍?”“嗯哪。”她點點頭。“你本生舅知道你有男朋友了嗎?”“知道,可是他不太高興。”“為啥?”“他說俺應該找個大學生,現在當兵的不吃香了。”孔林微笑了。他對女兒的男朋友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情。他一方麵高興馮金能夠鼓勵孔華抓住去城市工作的機會;另一方麵,他感覺這小子無疑是個講實惠的家夥,知道怎樣依靠她來改變自己的前途—孔華如果待在鄉下,將來他複員以後就會回到農村來。孔林擔心她的男朋友隻是在利用她,但是並沒有告訴女兒自己的疑慮。眼下,他隻要能夠順順當當地把她帶走就心滿意足了。一隻鵝在窗戶外麵突然嘎嘎叫起來,把屋裡人嚇了一跳。孔林想起來應該在兩三天之內把所有的家禽、山羊和母豬全處理掉。“爹,你尋思俺娘還能穿這個嗎?她隻有這麼一件像樣的衣服。”孔華拿著一件紅色的絲綢上衣在身上比量著。“你娘穿著太大了。你見她穿過嗎?”“沒有,她從來都把它壓箱子底兒。”他記起二十年前,他的一位親戚把這件衣服當作結婚禮物送給了淑玉,可是她穿在身上從來沒有合適過。她也不想改小了再穿,總是說:“俺穿不了這麼貴的衣裳。”所以這件上衣還像新的一樣。他動身回鵝莊之前,淑玉讓他把她所有穿不了的衣服都留給弟妹。他對孔華說:“打到包裡吧。”本生當天晚上帶來了好消息。二驢接受了孔林開的價錢,講好先付兩千,餘下的明年年底付清。到那時候,他兒子的喜事也辦完了。孔林對這種付款方式起了疑心。他知道,隻要房子住上了人,什麼時候還錢就看新房主高興了。也許他這輩子也見不到那剩下的兩千塊了。還有一層,本生和二驢是朋友,也可能到時候本生拿到了錢並不交給他,作為對孔林拋棄他姐姐的報複。說不定他倆串通好了要敲孔林的冤大頭。不成,這麼做哪行?他必須預防後患。孔林沒有多想,很快打定了主意:他要把能要到的現金都帶走,不留後賬。當天夜裡他就和本生去了二驢家,把什麼都談妥了。經過一番短暫的討價還價,買主同意當場交付三千兩百塊現金。孔林已經有七八年沒有見到二驢了,很吃驚他的外表並沒有老多少,隻是那雙大眼睛沒神了。他的一口大牙仍然結實完整,牙齦上染了一圈茶垢。那張驢一樣的長臉滋潤平滑,成天生活在鄉下也沒給日頭曬黑多少,隻是添加了幾道皺紋。他倒會保養自己,孔林想。二驢盤腿坐在炕上,說:“咱們都是多少年的老鄰居了,俺不在乎多花倆錢兒。”他用一個杯子喝著啤酒,那酒看上去膩膩的像花生油。孔林碰都沒碰擺在他前麵的啤酒杯子。二驢叫過兒子韓東,讓他起草一份賣房的契約。孔林驚訝地發現,這個後生身材細高,有一張像女孩子的臉和一對靈活的眼睛。他在飯桌上擺了一遝信紙和一個疙疙瘩瘩的硯台,裡麵是剛研好的墨汁。韓東爬到炕上,盤起腿,握著一支狼毫小楷毛筆寫起來。現在的人們已經很少再用毛筆寫字了。寫著寫著,他會時常轉過頭,眯縫著一雙笑眼看看孔林。他的姿勢、儀態和一手漂亮的字都透露著讀書人的氣質,怎麼看也不像是那個五短身材、鬥大的字不識半籮筐的二驢生養的兒子。孔林後來聽本生說,韓東是大學畢業生,在吳家鎮中學當老師。聽上去本生很欣賞這個小夥子,不知道又在打人家的什麼主意。據本生講,二驢沒少給公社乾部請客送禮,韓東才作為工農兵學員被推薦上了大學。除了房子和家具外,契約中還包括了孔林家後院的窩棚、豬圈、磨盤、菜園子、十一棵榆樹和棗樹、水井、鐵鍋和茅廁。孔林讀過之後,在自己名字底下蓋上了印章。二驢也從懷裡把章掏出來蓋上。接著,他雙腿一蹁下了炕,走進了裡屋,韓東的娘正在裡麵剝栗子。不一會兒,二驢手裡拎著三小捆人民幣走了出來,每一捆都是一百張的十塊錢票子。他又從炕頭一個紅木櫃子頂上摸下來一個信封,從裡麵抽出四十張嶄新的五塊錢,和那三千塊錢一塊堆到飯桌上。“點點吧。”他對孔林說。孔林有點驚呆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有錢的人。孔林開始數錢,隔一會兒就從裡麵抽出一張缺了角的鈔票。二驢給本生又倒了一杯啤酒。本生看著孔林點錢的白手指,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孔林一共找出來七張殘破的十元人民幣。“商店不收這樣的錢。”他對二驢說。二驢嘿嘿笑了,說了句:“精明人啊。”他又走到裡屋,拿出來七張嶄新的票子。孔林收好了錢,給二驢留下一把房子的鑰匙。然後他和本生戴上帽子,跟二驢父子告了彆,走進了沒有星光的黑夜裡。在路上,孔林把那七張十塊錢的鈔票遞給了本生,本生很不高興地接過來。村南頭一隻公雞叫了起來。“見鬼了,還沒到後半夜嘛。”本生說,“他們該把那瘟雞宰了,要不就閹了它,省得鬨得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媽的,光會吵吵,不會下蛋。”第二天,孔林到村上的大隊部辦公室給哥哥孔仁打了電話,告訴他明天下午套輛馬車來拉留給他家的東西。孔林已經決定把所有的雞鴨豬羊都給孔仁。他告訴了孔華自己的計劃。她知道父親已經給了本生舅舅七十塊錢,還要把所有的農具和那塊自留地也留給他,因此答應父親不向舅舅漏一個字。孔林接下來去父母的墳上拔草清掃,回到家累得倒頭就睡。他睡了九個小時,第二天早上很晚才起來,肩膀和胳臂肘還在酸疼。吃過早飯,孔華去準備豬食—剁碎的蘿卜纓拌上泡鬆了的豆餅餷子。孔林把兩瓶地瓜酒澆在豬食上,用筷子攪勻,然後拿給院子裡的畜生吃。一口母豬帶著七隻豬崽、所有的家禽、一頭山羊,這時候都像餓急了一樣撒歡兒吃著。他計劃明天就回木基市。這次回鄉下事情辦得還算順利,基本上按照事前想好的計劃在進行。孔林心裡很高興。剛吃過午飯,孔仁帶著兩個兒子就把一輛拖拉機開到了孔林家門口。他們下了車就開始搬東西。兩個小夥子把所有的雞鴨鵝都揎進一個大網兜裡,用麻繩把豬和羊的蹄子捆死,扔到寬大的拖鬥裡。這些畜生睡得像死了一樣,不出一點響動,偶爾閉著眼睛哼唧兩聲。孔仁的兩個兒子已經長成大小夥子了,他們像父親一樣身材高大,粗胳膊上滿是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孔林和兩個侄子沒見過幾麵,看到他們還是滿心歡喜。孔仁給侄女孔華捎來了一雙眼下縣城裡最時髦、最貴的古銅色皮涼鞋。她拿到禮物後開心得直蹦,立刻把家裡能搜羅到的生活用具都搬出來了,幫著堂兄堂弟往拖鬥裡裝,有壇子、罐子、水缸、盛糧食的箱子、兩件蓑衣、炒鍋、餅鐺、兩盒子書,最後還不忘給上中學的最小的堂弟帶上一摞沒有用過的筆記本。“華,你去燒點熱水沏茶喝。”她父親說。“哎。”她進灶屋燒水去了。孔林和哥哥坐在棗樹底下,抽著煙聊天。孔仁嘬著他的煙袋鍋子,把一根“琥珀”牌煙卷夾在耳朵後麵。這是孔林給他的,他要留給大兒子抽。孔林又一次稱讚了兩個健壯能乾的侄子。孔仁的大兒子被村裡送去學開車,現在是跑運輸的卡車司機。這在鄉下是個肥差事,孔仁今後酒肉不用發愁了。拖鬥已經裝得滿滿的。孔仁和他的兒子們不能留下來喝茶了,因為他們要在五點以前把拖拉機還給公社的獸醫站。和孔林父女道彆後,他們跳上了拖拉機,開上了土路,顫動的排氣管乒乒乓乓地震得人耳朵生疼。這輛拖拉機還在路上噴著黑煙慢騰騰地往村外去,本生就走了進來。他掃了一眼空空蕩蕩的院子,臉立刻沉了下來。他問外甥女:“華,你沒把那輛小推車給我留下?”“還在棚子裡吧。”她去棚子那邊看了看,很快又回來了,說,“糟了,他們把啥都拿走了,連耙子鏟子都沒剩下。”本生走向孔林:“大哥,我尋思你會把那口母豬給我。”“我把自留地給你。”“算了吧!村裡要收回去哪。”“我—我告訴孔仁套掛馬車來,這樣會給你留下不少東西。誰知道他們開來了一輛拖拉機。我們在屋裡給華的舅母包了一些衣服。另外,這些你要不要?”他指指院裡的幾垛柴火和豆秸,還有豬圈旁邊堆著的豬糞。“滾你媽的吧,喂不熟的白眼狼!”本生一跺腳,氣哼哼地衝了出去。他的左腿好像比右腿短,走起路來有些搖晃。孔林和孔華不想再看本生的臉色,決定在自己家裡吃晚飯。孔林拿出一些餅乾,打開兩瓶罐頭,一瓶是水蜜桃,另一瓶是炸小魚。父女二人麵對麵坐下,就著開水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孔林問女兒是不是應該再給本生點錢,不要把關係搞得太僵。孔華想了一會兒,說:“不用,你應該把錢給俺娘省著。一百塊錢對舅舅來講不算啥,有時候他一個禮拜就賺一二百。”“那好,咱就不給。”孔林咬了一口核桃酥,“我整不明白,他又不缺啥,乾嗎衝我發那麼大的火?”“貪唄。他腦子裡除了錢,沒有彆的。他在鋪子裡還往醬油和醋裡兌水哪。”“真的?你舅母知道嗎?”“她不知道。”他們互相笑了笑。孔林看到孔華的微笑很開心,表明她已經站到了他這一邊。他意識到自從回到老家之後,自己的心情一直很好,從沒有感到過孤單。也可能是因為女兒又和他親近起來了。但是她很快就要屬於另外一個男人。能讓女兒永遠守在身邊該有多好。真希望她能退回到十歲的年紀,還在摟著自己的脖子叫爸爸。算了吧,他在心裡說,你這輩子都是一個人過日子,還是自己孤獨下去好。彆那麼感情脆弱。所有的動物都沒了,連蒼蠅也消失了,家裡顯得很安靜。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匹馬的嘶叫聲。父親和女兒收十了飯桌,刷完了碗,夜色也就降臨了。他們晚上要早點睡覺,明天一大早還要起來趕公共汽車。他們將帶三個大行李箱,裡麵裝著冬天的衣服和被褥。明天一整天,他們要提著箱子上車下車,夠他倆受的。孔林洗了腳,點上兩盤蚊香,一盤送進女兒的房裡。孔林囑咐了女兒夜裡蓋好被子彆著涼,就回到自己屋裡去睡覺。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可是怎麼也睡不著。身下的蘆席子雖然挺涼快,但是硬硬的硌得難受。現在才八點鐘,外麵的天還是亮的,村裡有人在拉胡琴,吱吱呀呀的琴聲真刺耳。孔林閉著眼,試著什麼也不去想,慢慢地瞌睡湧了上來。幾下敲門聲驚醒了他。孔華肩膀上披著一條白毛巾被走了進來,說:“爹,俺睡在這兒行不?那邊太靜了,俺心裡害怕。屋裡啥東西都沒有了,有點瘮得慌。”他想起來自從淑玉走了以後,女兒一直都是跟舅母睡在一起,就說:“好吧,你躺到炕那邊。蚊香熄了嗎?”“熄了。”她爬上炕,在另一頭躺下,合上了眼睛。這張炕同屋子一樣長。孔林仔細看著女兒的臉。她的鼻子像他,直直的,更細削了一點。前額飽滿,皮膚曬得黝黑,但是透著健康。當她呼氣的時候,嘴唇微微地翕動。真是女大十八變啊,他在心裡讚歎著。她可能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多漂亮。他很清楚,進火柴廠工作不用幾年,她就會出落成一個很吸引人的姑娘。她怎麼就不能忘掉那個當海軍的小夥子呢?她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一個更愛她、更關心她的男朋友。他正想著,孔華睜開了眼睛:“爹,木基啥樣?”“是個很大的城市,有兩個公園、三個百貨商場、六七個電影院。”“俺同學說,到了夜裡,木基市裡有好些個月亮。俺不信,那不成了神話上說的故事了?”“當然不是。他們可能說的是霓虹燈。”“啥叫霓虹燈?是像月亮嗎?”“不完全是。霓虹燈啊很鮮豔,總在那兒閃。”“那多嚇人哪。俺娘一個人在城裡走,不害怕嗎?”“我想不會吧。”他有些後悔回答得這麼不確定。不過說實話,他從來不知道淑玉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感覺,“華,你娘在城裡想去商店,你能跟她做伴兒嗎?”“俺會的。”她閉著眼睛回答。停了一小會兒,她又開口了,“爹?”“嗯?”“您當年離開家的時候害怕嗎?您不過才十三四歲吧。”“不太害怕。”“您走了以後想念吳家縣裡的好朋友嗎?”“爹沒啥朋友。”“噢,俺的朋友可多啦。”她的聲音裡有些憂慮。父親和女兒合著眼,嘮著家常,外麵的夜色更濃了,屋子裡的桌子、櫃子漸漸模糊起來。突然,院子裡有人在高聲叫罵:“出來,你個白臉的黃鼠狼!”這是本生嘶啞的嗓音。孔林摸索著下了炕,穿上褲子,走出屋子。他一開門,一股酸臭的酒味直衝鼻子。本生光著脊梁,穿一條白色的短褲,指著孔林的臉說:“大—大哥,我今兒晚上要—要跟你算—算賬。”“這是咋的啦?”“我要—要你跟我家—家去。”“好哇。”孔華穿著一身粉紅色的襯衣,也跑了出來。她舅舅揮著手,哇哇地叫著:“你們都是沒—沒良心的畜—畜生,忘—忘恩負—負義。”“本生,你喝多了。”孔林說,“讓我送你—”“沒多,我心裡明白著哪。這兒—這兒清楚著哪。”他用大拇指指了指太陽穴,但是他的腿直打彎,不住地顫抖。“舅,回家去吧。”“你—你也不是好—好東西。你連你舅家的飯都—都不吃—吃了。你舅母特為你包—包的羊肉餃子,可—可你連麵都不照。”“俺不知道啊!”孔華叫起來。“你說,人家韓東咋就配—配不上你了?你上哪兒找—找這麼好的小夥子,這麼有—有學問?”“舅,俺跟您說了不想考慮他。”“可人家喜歡你啊。”“俺說了不想找個書呆子。”孔林為本生感到難過。“兄弟,”他說,“都是我們不好,行不行?你—”“你少來這套!你蹬了我姐,現在又要把華帶走。你欺負我沒個孩子。咱—咱倆有你沒我,有我沒你。我跟你拚了!”他一下子癱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起來。“舅,您彆難過。您可以到木基去看俺們。俺保證會回來看您和舅母。”“彆哄我。我知道你尋思你舅是個黑心腸子,認錢不認人。可我心裡乾淨著哪,比金子都亮。”他用拳頭嘭嘭地捶著胸膛。孔林正要彎腰把他扶起來,本生那個矮胖的妻子穿著一件白恤衫和紫紅色的褲子,從黑影裡跑了出來。“你個死鬼呀,”她衝本生吼著,“跟我家去!”“不用你管。”他哼唧著。“你給我起來!”“好吧,我的小奶奶。”他想從地上站起來,腿卻軟得像塊橡皮糖,根本撐不起來身子。本生的妻子轉身對孔林說:“我跟他說不要過來找麻煩,讓你和華能安安生生地走。誰知道他灌了點馬尿就溜出來了。”“他是走不動了,我背他回去吧。”孔林蹲在地上,孔華和她舅母拽著本生的胳膊,把他放在孔林的背上。本生的家離這裡有三百來米遠。孔林背著本生往他家走,孔華和她舅母跟在後麵。她們的影子在地上扯得老長。孔林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在潮濕的月光裡,本生呼出的熱氣噴在他脖子上,怪癢癢的。每次本生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或是吐出不連貫的罵人的話,孔林都害怕他會張嘴咬自己一口。孔華在後麵跟舅母說著什麼,聲音低得聽不清楚。孔林感覺本生在他背上越來越沉,不一會兒就累得喘開了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