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有件事要跟你談談。”半年前,八角跑來這麼跟他說。八角擅自坐進了部長室裡的客用沙發,然後攤開一份由營業一課負責的產品的一覽表。表格最上邊的一欄,用紅色圓珠筆做了記號。“這是什麼?”北川正忙著,突然被塞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東西,難免有些惱火。“就是我們課長負責的產品的一覽表啊。”八角回答,“我前幾天整理其他資料的時候偶然發現的,這些產品的收益率未免有些太好看了。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不就是因為阪戶縮減了成本嗎?”看著八角與往日不同的嚴肅表情,北川惱火地回答。然而——“並不是。”八角表示了否定。“我說八角啊,我現在忙得很。無關緊要的事稍後再說——”“因為他用了不符合規格的零件。”八角打斷北川說道,“——所以才會那麼便宜。”北川凝視著八角的臉,有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正在反芻剛才的話,重新理解話裡的意思。隔了一口氣的時間,才感受到衝擊來臨。“是什麼零件?”提出反問的聲音嘶啞難聽,仿佛卡在喉嚨間。“螺絲。”八角回答。“螺絲?”“他用了強度不足的螺絲。”翻開資料一看,上麵記錄了好幾個手寫的零件編號。這些頗有特征的字跡是八角的。“大概在一個月之前,我從一個熟人那裡得知折疊椅出現損壞的情況。對方是一個私立高中的老師,去年買了三百把椅子。我當下就給他換了新椅子,但心裡還是有些在意,就跟工廠反映了一下,順便調查一下那些折斷的螺絲的強度,所以才發現了這個問題。以防萬一,我也跟稻葉說了一下,讓他偷偷檢查一下,結果確實沒錯。”“是我們自己生產的零件嗎?”北川問道,同時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不,是一家叫‘透明科技’的公司做的。”北川認得這個公司名字,應該是阪戶幾年前找來的新廠家。他感覺胃部一陣絞痛,無法靜下心來思考。雖然現在的八角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但是他原本也是一個能乾的人。以椅子螺絲的強度不足為線索,調查了廠家,並篩選出同一廠家生產的螺絲用於哪些產品,從中驗證螺絲的強度。剛開始給北川看的那份營業一課經辦產品的清單,上麵加注的記號就是用來區分該產品的螺絲是否符合規格。“不符合規格的產品,居然有這麼多?”北川張口結舌,萬分苦惱。這件事該怎麼處理,其實根本用不著細想——用符合規格的螺絲替換那些強度不足的。但是,折疊椅的問題還好說,要更換已經安裝在火車和飛機上的座椅,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東京建電對外公開螺絲強度不足的問題,全世界的火車和飛機都必須停止運行了。到時會影響多少乘客,造成多大損失,這些社會層麵的影響根本無法估計。“阪戶——他知道這些事嗎?”北川終於能發問了。八角向他投去一個駭人的眼神:“關鍵就在這裡。”阪戶宣彥,是北川很中意的部下。當阪戶以應屆生新員工進入東京建電的時候,北川的頭銜是營業一課的課長。阪戶參加了人事部組織的輪崗研修,在工廠和銷售點工作了半年後,終於回到了營業一課。當時北川對他的第一印象是:感覺這小子不太可靠啊。當時的阪戶又瘦又高,待人也挺和氣,不管什麼指示都會乖乖聽從,從來不會擺臭臉。但是要北川來說的話,他還是更喜歡那種性格強勢的部下——就像他自己一樣。氣場大,不服輸,不管麵對任何局麵都能有堅持己見的固執一麵,還有能夠體現強韌意誌的風貌——北川堅信,唯有具備這些資質的人,才能在苛刻的營業領域裡拿出業績。與阪戶一起分配到北川底下的還有一個姓江口的新人。北川一開始是對江口寄予厚望的。據說江口曾在名校的橄欖球隊待過,是個身高一米九、體重九十公斤的大漢。光是站在那裡就顯得很有威嚴感,而且他長了一副身經百戰的麵相,看起來仿佛多次出入地獄。營業一課的收益主要來自兩項業務。一個是一體化浴室之類的住宅產品,一個是向所有類型的交通工具提供座椅之類的係列產業。盈利更多的是係列產業這一邊,所以北川一開始把江口安排到係列產業的營銷隊伍裡,阪戶就派到住宅產品那一邊。課裡的人與北川一樣,對於這個分配到係列產業的大個子新人江口有不小的期待。而不受待見的阪戶就躲在這層陰影下,悄悄地開始自己的社會人生涯。但是過了六個月,阪戶拿出了遠遠超越江口的實績。其實係列產業進賬更多,本來應該是比較有利的一方,結果卻是阪戶負責的住宅產品銷售取得了顯著的成績。為此震驚的不止北川一人,課裡的其他人應該也是一樣。本來以為阪戶沒多大本事,結果這匹黑馬的業績不僅超過了新人江口,甚至連他們自己也比不過。阪戶最為突出的表現就是開發新客戶。在那六個月的時間裡,阪戶便拿下了一個大公司。這個新客戶是一家房地產公司,正準備開拓住宅建設的工程,阪戶打通了這家公司的關係,與他們簽約,為其新建的公寓提供一體化浴室。阪戶立下了大功,江口的存在一下子就變得暗淡無光了。與江口交換崗位之後,阪戶又一次次地打了不少漂亮仗,僅用三年便成為人人稱讚的營業一課精英。在那之後,阪戶每一步的表現都不負眾望。在那段時間裡,北川的職位從課長升為部長代理,當他成為部長時,甚至自己去和人事部交涉,讓阪戶坐上了營業一課的課長之位。不論公司裡的人評價多高,阪戶還是不改謙虛的態度。或許他原本就是這樣的性格吧。總是那麼爽朗,與人和善。工作上嚴於律己,但從未將那種嚴格加諸他人。憑這一點,阪戶就顯得比北川更有人性。北川自己年輕的時候也靠著完成那些高得離譜的定額,這麼一路熬過來,所以他知道阪戶肯定在背後做了很多努力。東京建電的生意沒那麼好做,不是坐著等待就有訂單從天而降。如何與競爭對手交戰,如何以較低的價格確保盈利,這些都是需要智慧和體力的。因此,徹底分析自家的產品,時刻思考市場需要哪種產品,與商品企劃部、生產部進行周密的討論,都是必不可少的環節。阪戶在分析力和執行力方麵,絕對算是相當出色的。當上課長之後,阪戶總是能做出超出北川要求的優越表現。他是一個可靠的課長,不僅能達成上頭布置的定額,還能鞏固收益的底線。北川對阪戶的工作表現讚賞有加,從未懷疑過他會在背地裡動手腳。然而,北川總不能隻讓阪戶一個人搞特殊。畢竟每個人都麵臨著同樣的嚴峻形勢,大家都受定額所迫,絞儘腦汁地思考如何完成目標,並為此痛苦地煎熬著。所以阪戶也不能例外。聽八角說了那件事的當天晚上,北川就找阪戶確認了事情的真相,之後他決定,將所有情況都彙報給社長。當時的宮野露出了相當震驚和狼狽的表情。東京建電的社長寶座長年以來都由索尼克派來的空降乾部所占據,宮野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社長。為了從索尼克底下獲得獨立,無論如何也得讓宮野獲得成功。所以,不管對宮野還是東京建電來說,這個醜聞簡直讓人痛苦不堪。氣得發瘋的宮野當場就把阪戶叫來痛罵了一頓,用儘了一切叱責的話之後,他累得一動也不想動了。但是,他們必須采取行動。麵對這種事態,作為社長的宮野會作出怎樣的經營判斷——這個答案沒那麼容易想出來。事實上,宮野花了整整兩天才拿定主意。當時,被叫到社長室的隻有北川和生產部部長稻葉兩人。看著跟前的兩個人,宮野陷入沉默,有好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很清楚自己的這個決定有多重要。北川和稻葉也都看得出宮野幾乎就要被這個決定的重擔壓垮了。“我先說結論吧。”宮野慢慢地開口,說出一句讓人意想不到的話,“這件事,給我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