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脫症而亡者,有不少是從前便有心疾的,再有就是用藥無度,除了那專門助興之藥,還有五行散等丹藥……”吳懷仁停住嘴。本朝人秉承魏晉遺風,不隻道士們,達官顯貴士大夫也多有好丹藥者。這些丹藥性熱,除了要行化,服用者大多在房事上無有節製,故而常有不要臉的道士吹噓夜禦十女,又有本求長生卻死在侍妾床上的貴人。其實,本朝有兩位皇帝之崩殂便有這樣那樣的傳聞……吳懷仁是個謹慎人,知道在座幾位都懂,便點到為止,改說其他:“據其血墜推測,死者大概亡故於昨晚亥時許,最晚不超過子時。死者口中有酒氣,不知是暮食喝過酒,還是果真服了什麼藥,用酒做引,催其藥性。其口中有少許上嘔之物,我用銀針探過,未曾變色。心疾及其他多種疾病發作,都常伴有或嚴重或輕微的上嘔。”崔熠問:“可用剖屍嗎?”“剖屍,這心疾和用藥,許能驗出來,許也驗不出來。下官從前說過,患心疾者,其心臟格外肥大的能驗出;至於藥,若那藥本身毒性甚大,便能驗出來,若是助興之藥,怕是驗不出來。”稟告完了,吳懷仁便垂手而立,等候示下。此案雖報到了京兆府,但因死者是建州貢舉,鄭府尹又是個能推出去就推出去的,當下便將其直接移交到了大理寺。如此倒也便宜,謝庸讓吳懷仁帶著屍首先回大理寺,他與崔熠、周祈則留下接著探查。吳懷仁領著衙差把屍首搬走,謝、崔、周三人又兵分兩路,周祈在屋裡搜查,謝庸和崔熠則去問詢潘彆駕。潘彆駕麵色不太好,在院中恭立著,襆頭和肩背上落了一層雪花。謝庸神情已無剛才的冷冽,甚至帶了些親切,“勞彆駕久候,這裡雜亂,我看外麵有小亭,我們去那裡坐著說話吧。”潘彆駕麵色微鬆,連忙道“是”。出了門,謝庸往不遠處的假山亭子走:“明日就是禮部試了,這史生真是可惜啊。”“是,史端是建州這幾個貢舉裡才情最好的。”潘彆駕道。因在屋裡的事,潘彆駕此時說話比開始對著崔熠和周祈時要拘束許多。“聽說是彆駕的人先發現這史生出事的?”潘彆駕剛張嘴要解釋,便聽謝少卿道:“想來是明日要考試了,彆駕惦記著,要叫他們去提點幾句?”潘彆駕麵上又一鬆:“是。”“彆駕對士子們很是關懷啊。”潘彆駕忙施禮:“這是下官的分內之事。”謝庸微笑一下,“潘彆駕對諸生這般關懷,一路從南邊行來,又一起在長安住了這麼久,對他們的性情秉性想來是熟的。潘彆駕與某說說這史生吧。”“這史生出身貧寒,聽說幼年時靠族人救濟才得讀書,卻委實有天分有才情,隻是性子放蕩不羈了些,大約才子總是如此的。”想到麵前這位大理寺少卿年紀輕輕已經身居高位,看這周身氣度,大概也是正經進士及第的“才子”,潘彆駕麵色一變,趕忙請罪。謝庸笑著擺手:“無需如此。才子多風流,這本是實話。某雖進士及第,卻不是什麼才子,不過靠得死讀書罷了。”潘彆駕賠笑,又恭維兩句,氣氛越發和緩下來。謝庸、崔熠坐在亭中長木榻上,又請潘彆駕坐,潘彆駕告了坐,也在下首坐下。“史生擅古體歌行,用律不羈,用字卻奇,奔放排奡,灑脫飄逸;另一位貢舉吳清攸擅近體絕句律詩,清新雅致,有六朝謝康公之遺風,都在本郡年輕人中有名聲,小兒郎們戲稱他們‘長史短吳’。”潘彆駕接著說史端的事。“想來二生也是極親密的?”“說不上極親密,看著倒也不錯。吳生乃建州郡望吳氏子弟,是個謙謙君子,脾氣好,學問也好,我見過他們一塊參加詩會,也見過他們唱和的詩。”謝庸點頭,“另外兩位貢舉士子呢?”“另兩個,一個叫呂直,一個叫焦寬,與史、吳二人不同,都考的是明經科。呂生脾氣直爽,讀書用功,焦生性子老實,不虛浮,是個實乾的,都是好後生。”後麵幾個字,潘彆駕說得格外鄭重。“今晨發現史生出事時,幾位士子都在?”“都在,他們住得這麼近,哪有聽不見的?”潘彆駕覷著謝庸臉色道,“下官著意看過他們,並沒有誰有異常,這幾個士子著實都是好後生。”潘彆駕又再行禮謝罪:“晨間是下官處置不妥了。”謝庸微點頭,問起晨間發現史生亡故前後的細節,潘彆駕一一作答。“下官問過先進去的僮仆,雪地上沒有腳印。”“屋門未鎖,隻銷了大門。”“未發現嘔吐物,衣服扔在地上,床上也有。”“沒有紙包紙袋、丸藥的臘皮之類。”“他們都是一起進去的,錯後隻遣兩個仆從送信兒,未有單人在史生房裡的時候。”“昨晚的事,下官還未來得及問。”……謝庸看看亭外雪鬆,扭頭對潘彆駕道:“這史生死因至今不明,若是剖屍,潘彆駕為建州朝正官員,管理貢舉事宜,怕是要請潘公代簽剖屍文書。”潘彆駕臉上現出難色,遲疑半晌,“若少卿等以為有必要剖屍,下官自然依從,隻是,隻是……唉……”回去若讓史生家人知道鬨起來,怕是不好收場。謝庸點點頭,“我等於此事亦謹慎行之。”從來人們重死後屍身,本朝更是專門定了“殘害死屍罪”,要“處減鬥殺罪一等”,大理寺其實也是能不剖就不剖的。聽謝庸如此說,潘彆駕麵色鬆一鬆。謝庸看看崔熠,崔熠微搖頭。謝庸站起身來,“如此,某等就不耽誤潘彆駕的工夫了。”潘彆駕趕忙站起,施禮告退。他們說話的工夫,那邊周祈已經把史端住的三間屋子翻了個底兒掉。這史生想來不是個家境好的,隻一個舊箱篋,裡麵放著幾件舊衣服,日常所用之物也大多破舊,偏褥下壓著幾個極貴重精致的錦囊荷包和一方繡帕。荷包都是空的,周祈雖不懂刺繡,但看繡風,看配色,還是能分辨出這幾個荷包當出自不同人之手,況且其香味亦有不同。待展開那方粉白繡帕,周祈在心裡“呦嗬”一聲,這上麵印著梅紅色口脂唇痕,②旁邊又題了李太白的兩句詩:“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香豔,香豔得緊啊。用自己不高明的眼光把這繡帕與荷包對比對比,似又是另外一人。周祈聞聞那帕子上的口脂,香味幾無,這帕子也稍有些舊了,許是這史端在建州臨行時收到的。送印有唇痕、眉痕的帕子給情郎,據說在京中妓子中頗風行,想不到建州也是如此——自然也不能排除是良家女子學妓子們的做派,送出此帕。京中女子風尚引領者,一個是宮眷們,即所謂“內家樣”;一個便是名妓們,眉毛是寬是窄,口脂是紫是紅,領口袖口,高髻低髻,一個不小心便影響了整個長安城的小娘子。周祈又查看這史端的書案書架,這樣一位才子,書卻不很多,且擺放整齊,周祈用手指抹一下書卷表麵,一層薄灰,可見這位史生不是格外愛惜這些書,而是讀得少。一樣的不愛讀書,人家就是才子,自己就是柴禾,人家下筆如有神助,千言頃刻便成,自己寫個年終奏表吭哧吭哧寫好些天,“數易其稿”“廢寢忘食”,才算攢出來,這找誰說理去?書架上又有一個糕餅盒子,打開看,有幾封書信,並一些史端的詩賦舊作,參差錯落地扔在裡麵。書信沒有什麼特彆的,都是遠方朋友寫來的,寫的也是文人朋友間的家常話,且日期也不短了。周祈又大略翻看那些詩賦,史端的字灑脫大方得很,又似格外鐘愛行草,這些詩賦大多用行草寫就,隻有幾篇頌聖、宴會及以“賦得”為首的應製之作是用楷書寫的,即便是楷書,也能看出兩分不羈來。詩賦的內容頗雜,這些讀書人,大概除了如廁,其餘皆可入詩,但細看,還是能分出類彆來,一類是遊宴的,字裡行間帶著股子風流氣,還有一類諷喻詩,看他把朝中某些朱紫大臣比成“虛耗”,周祈露出些無奈的笑來。這“虛耗”是傳說中穿紅袍、長牛鼻子的惡鬼,最愛盜取東西,還能偷盜他人歡愉,使人憂愁焦慮。以前士子們最憤世嫉俗的也不過把朝中親貴比喻成“碩鼠”,這史生還真是有想法。挪動這糕餅盒子,又在這盒子下麵發現幾張精致的桃花箋,箋上幾首小詩,有寫落雪的,有回憶宴會的,還有一首詠梅,字跡秀麗婉約,署名都是“凝翠台主人”。這種箋子周祈在東市見過,或許可以去訪一訪這桃花箋詩的主人。裡裡外外翻了一遍,周祈也沒找到什麼助興丹藥的痕跡及其他更多證物線索,便把那些錦囊香帕、桃花箋子都放在糕餅盒子裡,等會兒連同書信、詩賦一塊給謝庸、崔熠看,謝少卿是讀書人,許能看出什麼更多東西來。正想著,他們便走了進來。“如何?”崔熠先問。周祈搖頭:“不如何。隻是有些感慨,人死了就沒有秘密。若有一日我死了,阿崔你一定要早彆人先到,把我的東西都燒了,我把那些傳奇和刀劍都送你。”謝庸麵色不愉地看她一眼。崔熠與周祈一樣地混不吝,“說得就跟你有什麼秘密一樣,你最多也就是看兩卷花花傳奇罷了。”周祈用手指指他,小看我,我還有春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