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一受封疆 殿前歡 1683 字 2個月前

革撫寧王韓朗所有職位,軟禁府門,等待發落。旨意簡潔明了,不消一刻便已宣完。韓朗跪在青石路麵,起身時稍有困難,不過接旨的雙手很是穩健,起身之後沒有一句話。送旨的公公顯然意外,立了有一會,終於忍不住:“太傅你沒有話回給皇上?”韓朗側頭:“公公覺得,我應該回皇上什麼話?”那公公走近,到韓朗身邊:“皇上讓我問太傅,六年之前,先皇病重,太傅是否曾給先皇上過一道奏疏,並因此害了一個人的性命?”韓朗沉默,看著手裡領到那張聖旨,許久才問:“這麼說,就是因為那道奏疏,皇上下了這道聖旨,要我等候發落?”公公頓首:“皇上的心思奴才們哪裡知曉,太傅如若有話,奴才可以代為轉達。”“那就請回皇上,微臣領旨。”韓朗低聲,立在風口,最終乾脆將聖旨拿了,一下下擦手指間的血跡。滿院子的尷尬,沒有一個人作聲。老王爺的手搭上了肚皮,隔半天開始眨眼:“韓朗你手上怎麼有血?”韓朗於是也眨眼:“那是因為我方才吐了血。”“將離有解。”在眾人又集體沉默之後,老王爺突然又蹦出了四個字,擲地有聲清楚明白。“你說什麼,將離有解?”韓朗的麵色終於起了波瀾,一步步走近:“王爺你確定你沒說笑?”“我剛說了什麼?”等韓朗湊到跟前,老王爺卻是蹙起了眉,看住他手,眨眼:“韓朗你手上為什麼有血?”沒有韓朗的夜,也一樣是夜,隻不過比平時長些。皇帝將衣衫裹緊,足尖繃住,緊緊縮到了椅子中間。很久之後天終於大亮,他看見韓焉慢慢走近,立定,站在那個原先韓朗常站的位置。“皇上萬福。”韓焉行禮,姿勢恭敬。終究他不是韓朗。同一句話,韓朗不會行禮,會上來握住他冰冷的腳,抵在手心揉搓。皇帝定定,提起筆,在紙上寫字:“韓朗還是沒話?”不能開口,這個他最大的秘密如今也交代給了韓焉。從做出的姿態來看,他是下了決心,要離開他的韓太傅投向他人。韓焉低頭,往前又近一步:“不知道皇上要韓朗什麼話?”皇帝愣住。韓焉於是又歎口氣:“皇上想要怎麼處置韓朗,要他等候發落到何時?”皇帝的笑慢慢冷了起來,筆動:“那依你的意思,我是不是該賜他一杯毒酒?”“為什麼不能?”韓焉霍然抬頭,一雙眼看到皇帝深處:“賜他一杯毒酒,他自然就會回話。也許他不在乎職位也不在乎皇上,但未必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毒酒一杯,深色的鶴頂紅,第二天就被托盤托著,端到了撫寧王府。來的是大內總管劉芮,和韓朗素有交情,宣旨後躬身,交代:“皇上有話,韓太傅如果覺得委屈,他念和太傅師徒一場,可以給太傅一次機會,親自去悠哉殿向皇上申訴。”韓朗聞言沉默,長眼半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又來了,將五指握攏,端住了那口小小瓷杯。“太傅,皇上有話,如果太傅覺得委屈,沒有人可以強迫太傅領旨。”劉芮又急急跟了句。“我不委屈。”韓朗笑,將杯裡薄酒搖晃,一點點湊到唇邊。“滿手血腥驕橫跋扈,撫寧王韓朗領死,半分也不委屈。”他喃喃:“我不委屈,半分也不委屈。”“太傅……”那廂劉芮急躁,跺腳乾脆將聲音壓低:“皇上的性子你難道還不明白,你隻需低個頭,那還不……”“那就請劉公公轉告皇上,這次我偏生不想低頭。”“我並不委屈,委屈的隻是那些日夜,十六年,相與的五千多個日夜而已。”“請。”他將酒舉高,遙對皇城,竟然就真的一口飲儘。薄酒微涼,十六年,五千多個日夜,就這麼一飲而儘。※※※※康佑六年,撫寧王韓朗獲罪,被賜毒酒身亡。京城一時嘩然,皇帝罷朝,百官奔走,息寧公韓焉的府邸,一時間成了朝內最熱鬨的去處。沒有人真心探究韓朗的死因。功高震主君心難測,自古可不就是如此。現下的皇上至少留了韓朗全屍,保留他太傅頭銜,允他靈位出城,安在城外第一大寺德嵐寺。“德嵐寺也是皇家寺廟,臣以為足夠安放韓太傅靈位。”在悠哉殿韓焉還是躬身,語氣溫順。皇帝的臉孔此刻煞白,一雙眼都是紅絲,拿筆蘸墨開始在紙上瘋狂落字:“我要出宮。再攔我一次,我便判你死罪!”“現下時局動蕩,臣以為皇上不適合出宮。”韓焉還是躬身,頭垂低,可話卻不軟弱。皇帝抓狂,單手握筆,指甲都要將掌心掐出血來,字寫得一派潦草:“你已被免職,韓朗被你害死,你也要替他陪葬!”說完開始拍椅,手勢呼喚楚陌:“你給我喊人,我要召見左臣相!”這張大椅下有個暗格,楚陌就藏在他腳底,有孔洞能夠依稀看清他的動作。皇上喜陰,召見大臣時從不點燈,白天也關著窗閣,兩人已經這樣默契配合了將近六年,日日演出雙簧。可是今天楚陌默不作聲,等他將椅背都快拍穿,才回一句:“我也認為,時局動蕩,皇上現在不適合出宮。”皇帝怔住,轉頭看向韓焉,又看看腳下楚陌。一切再明白不過。他發現自己的雙手開始簌簌發抖,明明是滿腔憤怨,可卻連個完整的手勢也比不出。“他如今的確和我同營。”韓焉慢慢走近:“可毒酒是皇上所賜,那張奏疏也千真萬確不是假造,皇上請不必覺得委屈。”一句話便已奏效,皇帝怔忡,慢慢止住了動作。是啊,毒酒是自己親手所賜,說到底終究是自己無情。如韓朗所說,他們都不必覺得委屈,委屈的應該是那十六年,朝夕相對卻未能建立信任的五千多個日夜。“皇上請節哀,韓焉終會讓皇上明白,這世上不是隻得一個韓朗,也沒有誰是不可替代。”那廂韓焉已經跪低,言語也不乏誠摯。皇帝抬頭,不置可否,淚水漸漸收乾,開始冷笑,已然完全失去魂魄。德嵐寺,寶刹威嚴,似乎連大殿上供著的菩薩也比彆處肅穆。華容拉著臉,如今就跪在這肅穆的菩薩跟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木魚。韓朗過身已經七天,可那一幕華容記憶鮮明,活脫脫仿似就在眼前。鶴頂紅,按說是見血封喉,可韓太傅卻委實強悍,居然還撐了半個時辰,還有氣力交代後事。後事便後事,可偏生他記性絕佳,還記得找來華容消遣。“我剛交代,棺材選金絲楠,不知華總受以為如何?”說這話時韓朗甚至狹狹眼,完全不像個將死之人。華容表情當然淒愴,當下抬手,建議可以在金絲楠木上再捆金邊。“可是據說楠木很硬,棺材底子會得硌人,睡得很不舒服。”這一句話韓朗說得很慢,很顯然有所指。華總受麵皮金剛,表情益發淒愴,手動:“我一定親自動手,替王爺找最最綿軟的錦緞鋪底。”“可是我記得華總受說過,願意替我墊底,生生世世被我壓著。”韓朗歎一口氣。華容的麵皮立刻開始發青。“這樣,人要言而有信。”最終韓朗發話:“管家你聽著,我的棺材底,就拿華總受……”“華總受的扇子來墊。”一個極長的停頓之後他終於結語,看著華容的麵皮由青轉紅由紅轉白,極其享受地閉上了眼。看起來就象一個大笑話。撫寧王韓朗,權傾朝野韓太傅,就這麼閉上雙眼,而後再沒睜過。華容當時曾上前確認,沒有脈搏也沒有呼吸,甚至連手腳都已經僵硬。韓太傅的確已經過身。隔天韓焉也來確認,繞棺木三周,最後還是無話。所有人於是都知道,撫寧王最後的遺願,就是要華容一把扇子同棺。也是理所當然,韓焉這麼發問:“既然太傅對你如此情重,你有何打算。”華容也理所當然隻好這麼回答:“華容願替太傅守靈,替他超度亡魂。”事情就這麼定下。息寧公韓焉宣皇上旨意,韓朗死後封容,靈位進德嵐寺供奉,華容守靈,七天長跪超度。七天長跪,總受果然就是受命,從來不得一天清閒。第三天的時候華容還覺得腰疼,到第四天半夜就好了,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腰在哪裡。今天是第七天,夜已是深夜,韓大爺亡靈即將超度,而華貴人的嘴巴也咧到前所未有的大,轉到華容跟前宣布:“他們說你長跪完還要繼續守靈,在廟裡守,為期三年。”華容沒有氣力,但手勢還是照比:“你是不是覺得很開心,很中你下懷?”華貴連忙點頭,一張嘴隻差咧到耳後跟。華容翻眼睛,沒空和他理論,繼續敲木魚。過了許久華貴不走,還興致勃勃看他,他隻好棄了木魚也回看:“你家流雲的主子死了,你難道不替他難過?怎麼這許多閒功夫,一個勁盯我傻笑。”“主子你腰疼不疼。”華貴繼續咧嘴,難得不回嘴噓寒問暖:“這以後你的腰會不會廢了?”華容眨眨眼。“廢了好,廢了你就不能貨腰為生。我現在終於明白,韓太傅真真是個大好人!”丟完這句華貴人終於跪安,興高采烈去替華容準備夜宵。大殿內終於安靜,靜的能聽到盤香燃燒的噝噝聲。華容動了動,想挪個位置,卻沒能如願。除了腰找不到,現下他的腿也不知去了哪裡,整個下半截消失。沒辦法,隻好呆在原處。門外有人監聽,木魚還是得敲,他開始嘗試邊敲木魚邊睡覺。就快睡著的時候他突然感覺耳邊一熱,有人在他身後,張口咬住了他耳垂。華容猛然回頭,沒看見人臉,隻看見了一把烏金大扇。一把比人臉盤還大的烏金大扇,上麵字跡瀟灑,清楚寫著——殿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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