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該動身了。”外頭西窗又叩。韓朗起身,站在窗下,伸了個懶腰:“我準備去遊山玩水,順便野合,華總受不知道有沒有興趣。”華容打手勢,很認真比劃自己很有“性趣”,一邊扶著腰立起身來,站到韓朗身後。西窗這時突然叩得緊了,外頭那人聲音急促:“主子趕快,外頭好像來人。”天這時還未大亮,韓朗乘夜翻出西窗,伸出一隻手去拽華容。華容上身掛在窗口,腰還是硬的,腿也仍舊使不上力,就象根死木頭一樣卡在原處。韓總攻一夜貪歡,居然不能將他拔起,隻能眼睜睜看著院門被人撞開。淩晨霞光破曉,那人一身暗銀色長衫,步伐急促卻仍不失優雅,居然正是韓焉。機會稍縱即逝,韓朗再沒有猶豫,一翻身上屋頂遁走。而華容仍然象根木頭,掛在窗口,探出半個身子,衝韓焉咧嘴一笑。韓焉走近,仔細打量他,手裡也有把扇子,啪一下打在他額頭:“華公子這是做什麼,掛窗口賞月?月亮已經落啦!”華容伸手,示意自己不能回話。韓焉抬頭看屋頂,揮手示意隨從上屋頂去搜,一邊側頭撇向華容:“華公子可以比手勢,我能看懂。”華容訕訕,比劃:“回大公子,七天已過,我來觀賞日出,順便吟詩作賦。”“吟詩作賦?”韓焉失笑:“華公子比來聽聽。”華容扭捏,艱難地從窗口爬出大殿,咧嘴乾笑。屋頂的隨從這時下來,附耳韓焉:“屋上的確有人,不過已經走了。”韓焉的臉色頓時黯沉,抬手理袖子,冷哼:“華公子真在吟詩作賦?還是在夜會韓郎?”“是在吟詩。”華容比手勢,委屈蹙眉,走到院裡,撿根枯枝開始寫字。“寵辱不驚,後庭花開花落,去留無意,前門鳥進鳥出。”寫完這句之後他繼續乾笑,比劃:“我不學無術,作個賦也作得勉強,大公子見笑。”“後庭花開花落,前門鳥進鳥出……”韓焉冷笑,一邊誇讚華容才情了得,一邊卻是反手,掌心印在他心門,將他震出足足三尺。翻臉無情出手狠辣,這兩兄弟還真是如出一轍。“就算詩詞那個……不雅,大公子也不用發這麼大脾氣。”華容咳嗽,艱難比劃,“撲”一聲吐出口血來。“我不是韓朗,沒功夫和你調情說笑。”韓焉上來,揪住他衣領將他拎起:“方才那人是誰?!去了哪裡?你記住,這句話我隻問三遍。”“第二遍,方才那人是誰,去了哪裡?!”半個時辰之後,韓焉在廟裡一間偏房裡冷聲,繼續理他的袖管。華容苦臉,比劃:“大公子,我可不可以去撿回我的扣子,方才被你揪掉了,那顆可是上等翡翠。”“不答是麼,好,好得很。那麻煩華公子進去,好好泡個澡。”韓焉將手一指。指頭那端是個木盆,裡麵水汽氤氳,顏色墨黑,不知擱了些什麼。華容眨眨眼,比劃:“多謝大公子體恤,知道我七天沒洗沐身上餿得很。多謝多謝。”“怎麼啦!”屋裡這時突然響起一聲霹靂,華貴人和他的大嗓門一起駕到。“啟稟大公子,屋頂那個人是我,我天天都監視我家主子,看他到底清不清修,防著他勾引和尚!”聽清楚原委後他的嗓門就更大,脖子一梗義薄雲天。韓焉嗤笑了一聲。華容則連忙比手勢:“你有空在這放屁,不如去院裡,幫我把我的扣子撿回來。”之後就開始脫外套,仔細疊好,比劃:“大公子我穿不穿內衫?”韓焉不耐煩地咳嗽了聲。華容知趣,連忙鑽進木桶,人沒進那黑汁,隻露出一個頭。“華公子慢慢泡,慢慢想。”韓焉一甩衣袖,回頭推門而出:“隔日我會來問,第三遍。”“第三次了,一日之內三次攻城,他月氏國真是瘋了。”同一時刻嘉礱關,副將在城門之上感慨,一雙眼熬得通紅。“拿弓來。”一旁林落音發話,身上戰甲染血,聲音更是嘶啞不堪。副將聽命,將大弓遞到他手間,歎了口氣:“韓太傅剛剛身故他月氏就乘亂來襲,也不知京城形勢如何,韓大爺能不能穩住,這日後朝綱誰來把持。”“朝綱誰把與我無關,但我大玄朝的土地,卻由不得他月氏蠻夷來犯。”林落音冷聲,搭弓緊弦,將一尾長箭擱上。胳膊很酸象注了鉛,兩隻手掌更是殺到麻木,虎口上鮮血都已經凝結。不眠不休身心受累,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以為心事能夠就此壓下。可是現在滿耳都是廝殺怒吼,自己卻仿佛仍舊分神,看見雲端有個綠影,正搖扇子無所顧忌地笑。“韓朗死了,不知你現在如何。”最終林落音歎氣,在心底暗問了句,眯眼發力,將那一箭凜凜射出。天光這時破曉,箭尖迎光閃亮,象尾遊龍,嘶叫著紮進了對方副將咽喉。※※※※※※※※※※※山是好山,黛色如畫。湖是好湖,一碧如洗。韓朗在湖邊架了張小桌,拿紅泥小爐溫了壺好酒。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以入口綿甜著稱的晉城竹葉青,嘗到嘴裡卻微微發苦。身後有人走近,跪低:“流雲拜見主子。”韓朗不回身,將酒‘嘩’一聲悉數倒了:“你來做什麼,我不是跟你說過,沒有要緊事你不要找我,好好留在京城。”“皇城裡麵回報,楚陌和大公子串通一氣,現下皇上已被軟禁。”流雲緩聲。韓朗冷哼一聲。這個當然不算要緊事,楚陌和韓焉串通,而後帶皇帝去納儲格找尋奏疏,這樁樁件件,他有哪樣不是一清二楚。做皇帝的沒有帝相,這是他的責任。推他一步走入困境,也許他自己就能站起來。事情一直在自己掌控,韓太傅能有今日,絕對不是偶然。唯一的意外就是那杯毒酒。“皇上如何和我無關,以後這些事不必回稟。”一個細小停頓後韓朗道,還是不回身。“潘元帥傳話,無論如何,他隻效忠主子一個。”流雲繼續。韓朗又哼一聲,慢慢回轉,俯低看他:“你到底要說什麼,乾脆點,不要儘回些無用的。”“潘元帥當然和我一條心,因為他知道我沒死。”見流雲低頭他又沉聲:“你巴巴趕來,不會就是告訴我這些廢話吧。”流雲將頭垂得更低,聲音也弱,哼哼:“那個華公子在寺裡,被大公子拷問,主子意思如何?”韓朗立刻會意,笑得快活:“這個問題,是你家華貴人問你的吧?”流雲不吭聲,臉慢慢燒紅。華貴人飛到府上,追問他韓朗是否沒死,要他去德嵐寺救人,大嗓門是如何轟到他快要失聰,那情形實在是不大方便在主子跟前描述。“是小的想問主子該怎麼辦。”他期艾,聲音益發低了:“華公子已經被盤問了兩天,那個……大公子的手段,主子是知道的。”“他使這些手段,就是想著我回去救人,又或者派人去救,好證明我的確沒死,這個我想你也知道。”流雲沉默。“我這個大哥很了解我,所以看住華容讓他守靈,為的就是拿他作餌。你放心,隻要他一天懷疑我沒死,華容就一天不會有事。”“可是大公子的手段……,華容怕是要吃大苦。”流雲遲疑。“那又怎樣。”韓朗冷笑了聲,回身倒酒,在湖邊立定:“你的意思是我應該介意?”流雲垂頭,不敢回話。韓朗又哼一聲:“哪有什麼苦是華總受不能受的,而且當日,他是故意要留在寺裡,故意不跟我走。我一個將死之人,管不了那麼多,現在隻想遊山玩水圖個快活。”言畢就抬手,將酒一飲而儘。烈酒衝進喉嚨,滋味好像益發地苦了,他將眼半眯,不知不覺已經握拳,將酒杯捏得粉碎。兩天,泡澡兩天的結果會是怎樣。華容目前的表現是象具浮屍,臉孔煞白,隔很久才喘一口氣。韓焉現在就在他跟前,恩準他露出兩隻胳膊比劃,泡半身浴。“泡澡的滋味如何華公子?”韓焉上前,抄手掠了掠木桶裡冰涼的水。華容喘氣,喘一下比劃一下:“一開始還不錯,那個……草,在我腳底板撓癢癢。”“哦。”韓焉應了聲:“我忘記告訴你,那草叫做‘箭血’。”“見血就鑽,見血就長是麼。”華容點點頭:“多謝大公子指點。”就這幾句話的空隙,木桶裡水草又長,長到和他齊腰,細須盤上來,纏住了腰節。說是箭血,倒也不是一箭穿心那種。這草需要養在藥汁裡,一開始隻有人一隻拳頭大小。華容剛剛進去泡,那草還真的很逗趣,不停撓他腳底板。撓久了華容忍不住笑,就在一個吸氣的空當,草裡有根細須,很細很細那種,‘忽’一下穿進了他腳背血管。鑽進去之後它也不貪心,不往深處紮,專鑽血管,最多不小心把血管鑽破,刺進肉裡半寸。那感覺就象一根繡花針在血管裡遊走,還很溫柔,隻時不時紮你一記。一開始華容也不在意,能夠很活絡地翻眼珠,表示鄙視。慢慢地桶裡就開始有了血,‘箭血’見血,那就開始長,鑽血管的細絲從一根變兩,兩變四,到最後成百上千數不清。這澡泡得好,洗得徹底,連每根血管都洗到,服務絕對周全。“現在草長多高了?”韓焉又問,回頭吩咐添熱水,說是彆把華公子凍著了。下人立刻來添,‘箭血’遇熱興奮,一起鑽破血管,撲一聲紮進血肉。華容在桶裡搖晃,憋氣比劃:“剛才……到腰,大公子一關懷,現在……到胃了。”韓焉眯了眯眼。“有句話我想我應該告訴你。”略頓一會後他俯身:“楚陌不知道你認不認識,我和他有個約定,隻要他助我,我最終會放他和你自由。”華容眨眼,表示迷蒙。這消息他自然知道,昨天那字條不是第一張,也不是林落音寫的,送消息那人是楚陌。楚陌的意思是要他等待,說是他已投靠韓焉,不日就可得自由。自由。想到這兩個字眼他就發笑。來京城已經兩年有餘,那些把他壓在身下的官人們不止一次曾經提到韓焉這個人,提到他的事跡。因為政見不和,他將自己自小唯一的好友淩遲,曝屍三日殺雞儆猴。擁太子事敗後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女人,理由簡單,隻不過不想讓她看見神一樣的自己挫敗。如果楚陌知道這些,估計就不會這麼幼稚,認為韓大爺仁慈,會有可能留他活口。韓家兄弟,如果能比較,韓朗還算善人,大善。這也就是他為什麼不肯跟韓朗離開,死活非要留在京城的因由。總有法子能夠通知楚陌,韓大爺比韓二爺更加狠辣,絕對絕對不能投靠。當然這些他不會說給韓焉。大爺們的話他一向不反抗,一向擅長裝豬充愣。“這麼說,你不知道楚陌是誰?也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韓焉歎了口氣。華容眨眨眼。“你想不想我拉你出來?這草的根紮在木桶,離不開藥汁,可是也舍不得你。你想不想知道,如果我強拉你出來,後果會怎樣?”華容眨眨眼。“第三遍,我問你,那人是誰,去了哪裡!”華容又眨眨眼。“如果你再眨一下眼睛,我就當你拒絕回答,立刻拉你上來!”華容噎住,立刻不眨了,鼓著眼睛喘氣。這一鼓鼓了很久。可是他到底他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不眨眼。桶裡的水汽漫了上來。華總受的眼皮終於不堪忍受,小小……小小地……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