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就有人說了,說慶茂這是給自己打基業呢,要活到老乾到老,要鞠躬儘瘁呢。可慶茂還是下台了。慶茂一下台,這院子這基業就留給了繁花。前年,繁花又在西邊修了三間青磚瓦房,就像四合院的西廂房。這一下齊了,成了一個真正的四合院。四合院好啊,在北京教書的祥超說過,中央領導人住的都是四合院。這一次繁花沒有再塗白石灰,而是裡裡外外鑲上一層白瓷片,有點像大城市裡的公共廁所。當時瓷片很緊俏,溴水的大街小巷都在貼瓷片,說這樣一來就“城市化”了,就成了省會的衛星城了。當時的縣長姓王,王縣長的外號“王瓷片”就是這樣得來的。因為“城市化”,“王瓷片”很快就升了,成了漢州市的副市長。當時,那一車瓷片繁花還是托了妹夫才弄來的。東邊有一大片火燒雲。早晨的火燒雲像紅綢,薄暮的火燒雲像炭火。繁花來到村委會的時候,整個院子都像鋪了紅綢。有幾隻麻雀落在紅綢之間,它們也被染成了紅色,成了紅色的鳥,就像野地那紅色的漿果。農諺說,早燒不出門,晚燒行千裡。看來天氣要變壞了。慶書正坐在辦公室裡打電話。慶書的樣子很嚴肅,中山裝的扣子一直係到下巴。還梳了個大背頭,塗了發油,又亮又光,蒼蠅落上去都會滑下來的。看到她進來,他愣了一下,放下電話,說:“起這麼早?殿軍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說這話的時候,慶書舔著嘴唇,一臉壞笑。繁花說:“德性,正經一點。再胡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慶書把臉湊過來:“撕呀,撕呀,撕爛了誰替你做工作?”慶書問繁花看沒看早間新聞。繁花說她白天從不看電視。慶書就說遺憾啊,太遺憾了,實在太遺憾了。繁花問他到底看到什麼了,是上頭死了什麼領導,還是中東又開戰了?慶書說:“比中東還有意思。省電視台把你們的會議當新聞播了。我還看到了你的鏡頭。”繁花說:“胡扯,那麼多人在下麵坐著,怎麼能輪到我上鏡?”慶書說:“全縣就你一個女村長,還是縣人大代表。你是一朵鮮花插在那牛糞上,你不上誰上?”繁花小聲問了一句:“我沒丟官莊人的臉吧?”慶書說:“嗬,怎麼會呢,你給官莊人增光了。你是我們的形象大使嘛。”慶書出門的時候喜歡握著手機,這會兒慶書又把手機掏了出來。繁花問他要到哪裡去。慶書說,他得到學校去一趟。校長來電話了,說鄉教辦最近要到官莊小學聽課。校長很著急,因為教室的桌子有斷了腿的,隻是臨時用磚頭支著。小雞巴孩兒們還打爛了幾塊玻璃,也得趕緊補上,不然不好看。繁花說:“一個蘿卜一個坑,你找祥生去呀。”祥生是村裡的文教衛生委員,兼著村裡的會計,可最近兩年,他一直在溴水做生意,也就是賣涼皮。他比繁花和慶書都大,快五十了,可按輩分他得叫繁花姑姑,叫慶書爺爺。慶書說:“打電話找你找不著,隻好給祥生打電話。祥生讓我先幫他辦了。”繁花說:“祥生呢,還在溴水城賣涼皮?”慶書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是每次用到他,他都不在。等他回來了,非把他押送到慶林家不可。”繁花聽不明白了,這事怎麼又扯上慶林了?慶書臉上又堆起了壞笑:“村裡的事一點不放在心上,不是狗日的是什麼?”祥生不在,村裡用錢都是繁花先給墊上。這會兒繁花給了慶書二百塊錢。她說:“桌子該修的修,玻璃該安的安。不夠你再另想辦法。”慶書拿到錢,樣子很感動,眼神還有那麼一點敬佩。繁花說:“彆急著走,查一下,雪娥上回怎麼漏網了。”慶書把頭皮撓得沙沙響,說他也正納悶著呢。十月懷胎,這會兒雪娥應該有兩三個月了,可是一個月前怎麼沒有查出來呢?難道她肚子裡裝了什麼“反雷達”裝置?這個慶書,說著說著就又跑到軍事上去了。繁花急了,一急就把雪娥的懷孕日期提前了幾個月。繁花說:“兩三個月?三四個月也有了,搞不好都七八個月了,都快臨盆了。”計劃生育是村裡的頭等大事。老話說,天大地大沒有肚子的問題大。以前說的是吃飯,說的是肚子扁了。現在意思變了,說的是女人肚子鼓了。有一次慶書又要求壓擔子,繁花就說,你的擔子夠重了。在美國最重要的職務是國務卿,在官莊最重要的職務就是你這婦女主任。為了突出他的重要性,繁花單獨給了他一間辦公室。這會兒,慶書甩著鑰匙鏈,帶著繁花往他的辦公室走。一進門,就可以看到牆上的那兩張表。一張是男女身體穴位表,正麵,背麵,各個穴位分得很細,連耳朵上的穴位都標出來了,這張表是他從憲玉那裡弄來的。一張是全村育齡婦女一覽表,這張表分得更細,剛結婚的,正懷孕的,帶了環的,結過紮的。每一類下麵又分幾個小類,形成一個個金字塔。比如剛結婚的,又分為已經申請生育指標的和尚未申請的。申請過指標的,又分為已經批準的和尚未批準的。表格上還畫了好多圖。凡是沒有超生的,名字下麵都畫著一根麥穗,意思是“收獲”,準確地說是他自己在工作上的“收獲”。凡是隻生一個的,除了畫紅旗,還畫了五角星,意思是“排頭兵”。帶了環的畫了個滿月。結過紮的畫了半個月亮,慶書說那其實是鐮刀。慶書進門先拉開抽屜,取出來一根電視天線,用手帕從頭到尾擦了一遍。然後,慶書往表格跟前一站,胸脯挺起來,腰也叉起來了,都像沙盤前的將軍了。繁花說:“彆傻站了,快給我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