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婦產科,憲玉找了一個熟悉的醫生。一看到那個醫生,繁花就有些不自在了。繁花生豆豆的時候,就是那個人接生的,事先殿軍還塞給他五百塊錢紅包。那醫生姓王,就是王寨村人。殿軍送完紅包,拐回來對她說,就當是喂王八了。王醫生並沒有認出她。憲玉遞上煙,然後又遞上了那張單子。王醫生說:“字跡很清楚嘛。”繁花趕緊說:“這人生過孩子的,上麵卻寫著卵巢有病。”王醫生說:“生過孩子就不能出問題了?誰規定的?”繁花趕緊示意憲玉給人家點煙。繁花說:“可這上麵寫的是卵巢發育不全。”王醫生說:“這就是科學的力量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嘛。發育不全不要緊,可以想辦法讓它長全。”繁花說:“發育不全,不就是有毛病嗎?還有——”繁花還沒有說完,王醫生就說:“真有了毛病也不要緊,把那二兩肉摘下來就行了。”憲玉說:“王老師,她的意思是,這體檢單出問題了。這個人的卵巢好得很,上麵卻寫著卵巢發育不良。還有,這女人的年齡也寫錯了。”王醫生說:“我靠,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女人的年齡問不得,誰知道怎麼回事。”繁花說:“是不是機器出問題了?”王醫生說:“什麼都會出問題,更何況一台機器。”繁花急了,說:“這女人明明懷孕了,上麵卻寫著沒懷孕。這是大問題呀。”王醫生說:“你看你這個女同誌,總比沒懷孕卻寫著懷孕了好吧?那可是一場空歡喜。”說著,王醫生把單子還給憲玉,又回了門診室。繁花惱了,低聲說了一句:“這個王八蛋,他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憲玉說:“當然是裝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繁花看著那上麵的簽名,那簽名像是蚯蚓爬出來的,蜘蛛織出來的,反正不像是人寫的。繁花推著憲玉,把他往門診室裡推:“你再問問他,這是誰簽的名。”憲玉隻好硬著頭皮進去了。那王醫生本來是近視眼,這會兒卻像遠視眼似的,遠遠地舉著那張單子,還邊看邊搖頭。繁花在外麵給憲玉使眼色,讓他再拿給對麵的醫生看看。對麵的醫生看了,也搖了搖頭。那醫生說:“這字體真是龍飛鳳舞啊,舞得我都不認識了。”他問憲玉:“你認識嗎?”憲玉說不認識。那醫生就說:“就是嘛,你不認識,我怎麼會認識呢?”繁花想,或許應該去找一下牛鄉長。但她很快就又改變了想法。前年冬天,為了鄉提留的事,她跟牛鄉長爭辯過幾句。牛鄉長對紙廠的停產,心中也是窩了火的。誰都知道,牛鄉長跟紙廠的廠長是哥兒們。牛鄉長去東南亞考察養鴨和水稻栽培,路費就是紙廠掏的。隻是看在妹夫的麵子上,牛鄉長才大人不記小人過,沒跟她翻臉。這事情要是讓牛鄉長知道了,那還了得,說不定會把官莊村當做反麵教材的。去他娘的,錯就錯吧。如果真的是機器出了毛病,也不見得是壞事,繁花又想,到時候各村都有超生的,又不是官莊村一個。再說了,她有把握把雪娥給收拾了,而彆的村長,卻不見得有她這麼大的本事。繁花和憲玉坐著電梯,從“牛鞭”裡走了出來,到街上攔車。來了一輛麵的,繁花正要招手,憲玉說:“怎麼也得坐個轎的啊。”繁花說:“丟你的麵子不是?”憲玉不好意思了,說:“有點麵子也全丟光了。”這麼說著,憲玉突然一拍腦門,說:“想起來了,有一個人可以幫忙。”憲玉這麼一說,繁花就知道他說的是誰了。那是個女知青,姓範,早年也曾是個赤腳醫生。這個範醫生當年最崇拜兩個人,一個是電影《春苗》裡的赤腳醫生田春苗,另一個是扮演田春苗的李秀明。她要算是最早的追星族了。她連自己的名字都改了,由範抗美改成了範苗秀。範苗秀和憲玉在溴水衛校進修的時候曾經好過一陣的,她現在是住院部的主任。憲玉和繁花找到住院部的時候,範醫生剛好從病房出來。範醫生剛染過頭發,遠看還很年輕,近看就不行了,就像朽木上長出來的黑木耳。不過,她看憲玉時候的那種眼神,還有年輕人的那種醋勁,帶著一點幽怨,也帶著一點奚落,也帶著那麼一點騷。繁花誇她年輕,越來越年輕了。範醫生淡淡一笑,對憲玉說:“你們家誰又病了,不會是你家裡那位吧?”憲玉說:“瞧你說的,沒病沒災就不能來看你了?”範醫生引他們在辦公室坐下,說:“我就不給你們倒水了,一次性杯子用完了。說吧,什麼事?”憲玉又說了點彆的,然後讓繁花把那單子拿了出來,又講了講事情的原委。範醫生看了看單子,說:“彆搞了,認栽吧。”繁花嚇了一跳,連忙問到底怎麼回事。範醫生朝門外看了看,又把門關了,說:“這不是機器的事。不就是尿檢嗎,容易得很,一般不會出問題的。”憲玉朝繁花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終於找對人了。範醫生說:“不管我說什麼,等你們走出這個門,我就不認賬了。”憲玉說:“那是。”繁花說:“我們根本就沒有來過。”範醫生說:“這人已經調走了,升天了。”憲玉說:“死了?”範醫生說:“反正是升了。這人你們說不定認識。她叫張石英,她姐姐就在你們村。”繁花說:“誰啊,我怎麼不知道?”範醫生說:“她姐姐就很漂亮,叫張石榴。”憲玉說:“張石榴啊?確實很漂亮。不過她是中看不中用,全村隻有四個女人不會生,她就是其中一個。”範醫生說:“這當妹妹的會不會生,我不知道。也應該是不會生吧。韓國不是有個戲子叫金喜善嗎?不知道?憲玉,你不是挺愛學習的嗎,怎麼變得不讀書不看報了?金喜善是韓國第一美人。這位呢,就號稱是中國的金喜善。時代不同了,臉蛋也能當飯吃,升了!”繁花問:“去溴水醫院婦產科了?”範醫生說:“再往上。”憲玉說:“當溴水醫院的院長了?”範醫生說:“瞧你那點誌向。再往上。”憲玉說:“再往上就上到月亮了,她總不會當嫦娥了吧。”範醫生說:“嫦娥?當嫦娥是要守寡的。她怎麼會守寡呢?一天都守不住的。她嫁給縣長的兒子了,笤帚苗上結了櫻桃,現在是衛生局的副局長了。”繁花有點想不通,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幫鐵鎖呢?這個範醫生真是個刀子嘴,說:“兩種可能,一種是無意搞錯了,因為她本來就是個繡花枕頭;一種是有意搞錯的,因為往枕頭上繡花也是要花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