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鎖也拿著煙,但他沒有吸,而是捏在手裡。鐵鎖那副架勢,繁花還是第一次看到:腳踩板凳,手撩褂子,還梗著脖了,很有點像老電影裡的地下黨。繁花看他不說話了,正要進去,鐵鎖突然又開口了。鐵鎖捏著那根煙,指著慶書,說:“我可把話撂到這兒了,雪娥三天不回來,我就敢把這房點了。反正過不成了。”慶書的身體一直向後仰著,差點連人帶椅翻到後麵去。鐵鎖又說:“明天我就去你家吃飯。你家吃完了,就去他家。他家吃完了,我就吃孔繁花的。共產黨總不能叫人餓死吧。”鐵鎖越說越來勁了,把睡覺的事都安排好了,時間都已經安排到數九寒天了。“天冷了,還得有人給我暖被窩,你們研究吧,讓我先去哪一家。我還得鋪著紅床單,蓋著紅棉被,頭枕花枕頭,腳蹬床頭櫃。”他這麼一說,繁花知道了,他平時睡覺都是頭朝床尾,因為腳蹬床頭櫃嘛。祥生說了一句:“鐵鎖,你可彆嚇住人家小紅。”小紅這會兒正躲在牆角,還拿著一本書,好像沒有聽見鐵鎖和祥生的話。怎麼能聽不見呢,繁花知道,小紅其實什麼都聽見了。小紅開會的時候有個習慣,凡是要裝沒有聽見,她就嚼著泡泡糖亂翻書。鐵鎖這會兒換上另一隻腳踩著板凳,說:“我可不是好伺候的,我一天要吃兩個雞蛋。一個雞蛋也行,但必須是雙黃蛋。”嗬,真是想不到啊,鐵鎖竟然學會幽默了。許校長說得對,眼界,關鍵是眼界。這不,鐵鎖出去修了幾天公路,眼界就開了,本事就見長了。說過了“雙黃蛋”,鐵鎖又提到了他的“臭腳”。鐵鎖拉起褲腿,說:“先聲明一下,我自己可是從來不洗腳的,都是雪娥給我洗。”鐵鎖說得很利落,不但不磕巴,而且手勢、語調都配合得恰到好處,真把一個無賴給演活了。這是有備而來呀,繁花想。他這副架勢肯定是練出來的。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隻能說明這一切都是蓄謀已久的,是在有計劃地對抗組織。笨蛋!你演得越好,暴露得也就越充分。瞧,這個笨蛋轉眼間就露怯了。他張著嘴,顯然還想再說點什麼的,但是看到沒人應聲,他竟然什麼也沒說,就那樣閉上了。當他把那根煙夾到耳朵後麵的時候,他的手都有點哆嗦了。繁花就是選中這個時機進來的。看到繁花,鐵鎖趕緊把他的腳放了下來。繁花把筆記本往桌子上一拍:“蹄子放得好好的,取什麼取?就那樣放著吧。”還沒等鐵鎖做出反應,繁花就來了第二句:“我們到慶書的辦公室開個會。鐵鎖嘛,就讓他一個人先呆著。小紅,你留下,繼續看你的書。年輕人愛學習是好事。”她用眼神告訴小紅,她說的是真的。等小紅又坐下了,繁花又說:“不要怕他。他不是孔昭原。孔昭原點房子那是響應黨的號召,批林批孔。鐵鎖要是敢點房子,那就是找死。”然後繁花用那個筆記本敲了敲板凳:“鐵鎖,你剛才有句話我特彆欣賞。‘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對,這也是組織上對你的要求。”繁花先走了出來,在院子裡站了片刻。雖然天色昏暗,但還是可以看到舞台屋脊兩端的獸頭。年深日久,屋頂瓦楞上長滿了草。此時那草在風中搖晃,似乎有人群俯仰於雲端。那深秋的草早已乾枯,俯仰之間刷刷作響,也似有眾人竊竊私語。遠處傳來幾聲狗叫,是那種小心翼翼的叫,有些哼哼唧唧的,顯然是夾著尾巴的。繁花說:“天變了,好像要下雨了。”沒有人接腔。繁花又說:“下了好,下了就有墒情了。”有人咳嗽,但還是沒人說話。到了隔壁的辦公室,繁花哈哈笑了兩聲,先拿慶書開了個玩笑:“不愧是搞婦女工作的,這辦公室裝扮得花花綠綠的,又乾淨又漂亮。大家還記得以前令文的辦公室吧,那真是跟狗窩一樣。”這句話也是有所指的,那其實是一劑預防針。令文是慶書的前任,因為工作不得力,被繁花撤了,隻好當他的鴨司令去了。有人說,這比牛鄉長的辦公室都漂亮。話音沒落,就有人接了一句:“鄉長?再掛一幅世界地圖,都抵得上美國總統了。”繁花說:“這也是應該的,慶書肩上的擔子本來就比較重嘛。”祥生說:“等村裡有錢了,再給慶書配台電腦。有了電腦,這些表格啊,紅旗啊,就沒必要掛在牆上了。”繁花說:“我妹妹繁榮的屋裡就放了個電腦。十個指頭,這個敲一下,那個敲一下,那些字就像跳蚤似的,一個個往上蹦。”說完這個,繁花把筆記本往桌子上一放,突然轉入了正題:“慶書,你先給村委會彙報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慶書臉一緊,又拿起了那根電視天線。這次,他沒有再往牆上指,而是像拍巴掌似的,一下一下地拍到另一隻手上。他說,他深知肩上擔子很重,所以得到支書的命令,他就趕往了溴水。在部隊的時候他開的是敞篷汽車,從未開過轎車,但是為了儘早完成任務,他還是開著祥民的轎車跑去了。慶書說的祥民,就是信基督教的那個祥民,是祥生的親弟弟。繁花插了一句:“公事公辦,祥民的油錢、租金都由村裡付。慶書,你先挑重要的說,彆的事會下再商量。”慶書說,到了溴水城南,嗬,到處都是工地呀,簡直是人歡馬叫,還有大吊車呢。大吊車真厲害,輕輕一抓就起來。繁花問:“是嗎,抓的什麼呀?”慶書說,具體抓的什麼,他沒有看清楚,也沒工夫看清楚,反正是一派蓬勃景象。這本來是好事,可這時候好事卻變成了壞事,人難找了嘛。那可真叫難找啊,他的鞋底都磨薄了。繁花說:“可惜這不是部隊,不然就得給你記功了。找到鐵鎖以後呢?”慶書說,在一個石灰坑的旁邊,他終於找到了鐵鎖。鐵鎖正用篩子淋石灰呢,胡子眉毛全都白了,就跟電影中的聖誕老人一樣。嗬,慶書懂得真多啊,連聖誕老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