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是一截土牆後麵傳過來的。這裡的土牆上到處是石灰刷的標語,大都是宣傳計劃生育的。那標語很有麻縣長風格。比如“橫下一條心,挑斷兩根筋”。那“兩根筋”自然是輸精管和輸卵管。“筋”字下麵有一堆垃圾,垃圾旁邊是一個樹枝圍起來的廁所,屎尿都從裡麵流出來了,樹枝上落了一層蒼蠅。從那裡往前看,又看到一條標語,“上吊不解繩,喝藥不奪瓶”。這說的就是見死不救了。難怪南轅鄉的計劃生育搞得好,人家是屁股夾斧頭,破屎(死)上了。那字足有一人高,一條標語寫下來,往往要經過院牆、豬圈、牲口棚、麥秸垛,跑到另一堵院牆上麵。“這都是先進經驗啊,”慶書說,“尚義的毛筆字不是寫得好嗎,回去就讓他寫。”有一堵院牆上隻寫了一個字,“瓶”。“瓶”字後麵就是姚雪娥的娘家。姚雪娥的母親在家裡,皂青色的布衫,頭上挽了個髻,很利索一個老太太。聽說是官莊來的,老太太臉一皺,撩起衣襟擦著手,半天沒吭聲。大概以為是報喪來的,嘴唇還抖了半天。繁花忙說,路過這裡,知道是鐵鎖的丈母娘家,就來討碗水喝。老太太放鬆了,隨即捋起袖子要下廚房擀麵。繁花連忙拉住她,說一會兒就走。老太太問繁花跟雪娥誰大。繁花說:“我是姐,雪娥是妹子。”老太太下巴一收,說:“雪娥可比你顯老。”繁花說:“雪娥是讓孩子給連累的,兩個孩子跟在屁股後麵要吃的要喝的,還要上學,操持那個家不容易啊。”老太太說:“兩個孩子怎麼了?雪娥弟兄姊妹四個,俺還不是把他們拉扯大了。雪娥最小,三歲了還吃奶呢。奶水都沒了,可她就是不鬆嘴。雪娥是給慣壞了,長大了屁本事沒有。”繁花想,看來雪娥從小就會撒潑了。繁花問老太太,雪娥多長時間回一次娘家。老太太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輕易不回來。她還是種稻子的時候回來過。”喝著水,繁花對老太太說:“雪娥的那兩個姑娘有出息啊,成績很好。”老太太說:“好是好,就是沒生個帶把兒的。”繁花說:“帶把兒的有什麼好,小時候調皮搗蛋,長大了還得跟你要媳婦兒。”老太太說:“俺也是這麼說她的,可她就是不聽。生了又是罰款又是扒房,還得娘家往裡貼。她三個哥哥都是媳婦兒當家,誰敢給她貼錢。”繁花對雪石說:“老太太腦子多清楚。不像我那婆婆,天生個糊塗蛋,整天就會在背後嘟囔,說我沒給她生個帶把兒的。”雪石多聰明的人,就跟她肚子裡的蛔蟲似的,上來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殿軍他媽早就死了,你怎麼罵她也聽不見。”繁花陪老太太說話的時候,慶書到房間裡轉了一圈。慶書可真能出洋相,連院子裡的雞窩也沒有放過。繁花準備起身的時候,老太太突然來了一句:“官莊的井水沒毒吧?”這一句毫無來由,聽得繁花一愣。繁花問:“井水怎麼會有毒呢?”老太太說:“這村井水裡就有毒。也真是怪了,每年種完麥子,井水就有毒了。得罪了老龍王了?”雪石還有一口水沒有咽下,趕緊吐了。從那裡出來,繁花說:“老太太真是不能誇,剛誇過她腦子清楚,轉眼就又糊塗了。把龍王都扯出來了。”回到寫有“瓶”字那堵牆下,繁花交代慶書和雪石,一定再到雪娥的三個兄長家裡看看。“你呢?”慶書問。繁花說:“我得去一趟南轅。強龍不壓地頭蛇啊,說起來,咱們是來人家的地麵上逮人了。不跟地頭蛇打招呼,怕有麻煩。”兩點半鐘的時候,繁花來到了南轅鄉政府大院。跟王寨鄉不同,政府大院除了門衛,院子裡還有人站崗。門衛把繁花領進辦公室的時候,“地頭蛇”劉俊傑果然在那裡等她。當然,準確的說法應該是等“上級領導”。看到劉俊傑那個樣子,繁花差點笑出來。劉俊傑拎著帆布雨衣,眉毛上掛著水珠,褲腿一直卷到膝蓋,地上有兩片泥,真的像是剛剛視察歸來。不過那辦公桌上倒是紊而不亂,還擺著一麵小紅旗,大小跟紅領巾差不多。繁花聽妹夫說過,官員辦公桌上的擺設也是有講究的,分境界的。最高的境界就是“紊而不亂”。“紊”說明工作忙,“不亂”說明思路清楚,胸有成竹。這會兒,看到進來的是繁花,劉俊傑的嘴巴一下子張大了。握手的時候,他還舍不得把雨衣放下。他先給秘書掛了個電話,讓他上來一趟,然後對繁花說:“我要接見一個人,先讓秘書給你倒杯茶,過一會兒我去找你。”繁花說:“你怎麼了?讓車撞了?身上哪來那麼多泥?”劉俊傑沒說他下鄉了,而是說不小心滑倒了。他揉著膝蓋,咧著嘴,倒吸著冷氣,好像真的很疼。事已至此,繁花當然不能說出真相,隻能與他一起演戲。她問:“要不要到醫院看看?”俊傑說:“男子漢大丈夫,咬咬牙就過去了。你先下去吧。”繁花跟著秘書下了樓。見那秘書衣服整潔,繁花就問他是不是沒跟劉鄉長下鄉。秘書說:“下鄉?剛才劉鄉長還在主持會議呢。”繁花趕緊把話題引到了綠化問題上,說:“這院子綠化得好啊,天都冷了,還開著花呢。”秘書說,那些花木都是張(麻)縣長以前栽下的,現在專門有人照看,連施的肥都是從山區運來的。繁花不懂了,為什麼要用山區的肥料?秘書說,山區的人吃的屙的都沒受過汙染,屎尿很乾淨,花木用了不容易生蟲。又說,好是好,就是運費太貴了,運過來比可口可樂都貴。這院子後麵,還有一片林子。秘書說,到了春天,桃花怒放,櫻花遍地,連鐵樹都會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