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他們是坐慶書的車一起回去的。慶書去了臨水村,據他說雪娥姨奶奶的侄子家就在臨水。他是順路拐到醫院看望小紅的。雪石也去了臨水。雪石到底上了年紀,經不起折騰,沒說兩句話就睡著了。他用衣服蒙著臉,還打呼嚕呢。慶書還在回味那天的事,說既然動武了,傷病就是難免的。美國夠強大了吧,可哪一次營救人質,都要傷幾個人。繁花最聽不得他每天美國美國的,說:“說點正經的,那天到底是怎麼打起來的?”慶書有節奏地拍著方向盤,美滋滋地陷入了回憶,說那天他正要出車,就聽見有人喊:“鞏莊人來偷樹了——”“鞏莊人來偷樹了——”他趕緊從車上跳下來,這時候已經看見有人朝村後跑去了。他呢,作為村裡的治保委員,當然不能袖手旁觀,抄起家夥就往那邊趕。祥生問:“是誰先喊起來的?”慶書說:“沒聽清,反正有人喊。”祥生說:“靠你媽,誰喊的你都聽不出來?”祥生似乎很生氣,“靠你媽”三個字說得字正腔圓,不像是一般的口頭語,聽上去很有實質性內容。慶書也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踩了一下刹車,車子猛地一顛。祥生打破沙鍋問到底,又問:“到底是誰?”慶書說:“真沒聽清。好像是上了年紀的,大概是愛管閒事的。”祥生問雪石:“老叔,那人是不是慶茂?”但連問了兩遍,雪石都是呼嚕照打,沒有一點反應。慶書這會兒補充了一句:“大喇叭裡的聲音我倒聽清楚了。”繁花“哦”了一聲,原來大喇叭裡也廣播了。慶書說:“小紅在大喇叭裡說,丘陵上出事了,丘陵上出事了。她沒說偷樹,隻說出事了,出事了。”繁花想,小紅還是年輕啊,遇事太衝動。唉,這事也怪我,我要事先給小紅透個口風,告訴她這是我同意了的事,小紅也就不會這麼衝動了。但是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祥生又罵開了。這次他罵的是“靠他媽那個×”。他罵得太用力了,口水都濺到了繁花的手上。車裡氣氛頓時又緊張起來了。繁花是有定力的人,遇到這種情形,她就瞟著窗外,坐得穩穩當當的,很有點外出視察的意思。慶書卻受不了這種緊張。他怯生生地說:“聽聽音樂?”雖然沒人搭理他,但他還是放了音樂,是《西遊記》裡的歌:你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鬥罷艱險又出發又出發。一聽見這歌,繁花就想到了二毛。可繁花還沒開口,慶書自己就提起來了。他問祥生:“聽說是你讓二毛回來的?”祥生沒接話,慶書又問:“是不是讓二毛回來演出的?唉,什麼人不能請,偏偏請個二毛。”繁花聽到祥生的出氣聲越來越粗了,隨時都可能爆發了。慶書吹了個口哨,接著又問:“演出定在什麼時候啊,選舉前呢,還是選舉後?啊?”祥生還是沒接話。慶書就又生的衣領:“沒大沒小的,你再說一遍?”喲嗬,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慶書竟然敢對祥生動粗了。祥生顯然也沒想到,驚奇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但祥生到底是祥生,很鎮靜。祥生咳嗽了一聲,說:“鬆手。”慶書不但不鬆手,反而又搖了祥生兩下。祥生“嘿”的一聲笑了,說:“請鬆手。”慶書說:“靠你媽,我鬆什麼鬆?”慶書臟話剛出口,祥生一下子矮了半截,隻有肩膀豎了起來。祥生的口氣也變了,有些像蟲子叫了:“我數到三,你鬆手。”繁花想笑,但忍住了。繁花說:“玩笑怎麼能當真呢?慶書,你回到車上去。”祥生已經開始數數了,數得很認真,聲音拖得很長,數法也很特彆,因為他每數一下還要做些說明:“一。還不鬆手?那我可要數二了。二。鬆不鬆?不鬆我可就要數三了。我可真數了!我數到三,你可彆後悔。我從頭再數一遍,給你個麵子。一——,二——,鬆不鬆?二後頭可就是三了。”這時候,慶書把手鬆開的背影是窄窄的一條,像個被風吹跑的樹枝。繁花心裡突然有些酸楚,是真的酸楚,眼裡都有反應了,潮乎乎的。繁花暗暗發誓,以後村裡有了發財的機會,一定要先想到祥生。三生修得同船渡,在一個班子裡做了幾年的伴兒,不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