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並沒有注意到這股異樣的視線……謝府變故的確是發生的太過突然。這讓錦再一次逃離失敗。但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的迫不得已,讓她的心裡壓上一層沉重的負擔。此刻的她一身麻衣,發髻裡戴著一朵白色的絹花。靈柩前早已備好引路幡在焚燒冥火下幽幽飄起,映襯著她明顯瘦了一圈的臉。守了幾日的靈堂,她的臉色也十分憔悴,幾縷碎發散亂地垂在臉側,深陷的眼窩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郭氏還在嚶嚶哭泣,哭得一抽一抽著。耳邊是謝汪耐著性子寬慰的聲音,很快的郭氏便被他扶了出去。火盆裡冥幣快要燃儘,錦手指動了動,正欲添些新的。身側伸出來的一隻白皙的手,卻比她快了一步。“三姨娘守了幾日了,滴水未儘,不眠不休……實在令人刮目相看。”這話的人是陳氏。她聲音沙啞,透著疲憊。眼下謝府裡正緊的主子都隨著謝四爺去了廳房,陳氏與錦是妾室,自然是沒有資格過去的。陳氏很識趣的跪著沒動,而錦從未把自己當成是謝府的人,更不用了。剛才還鬨轟轟的靈堂,變得沉寂起來。陳氏一開口,便顯得特彆突兀。錦淡淡地抬眼,朝她看去。摸不清她想什麼,錦便沒有應,目光有些木然的在她身上停了幾息,又垂了下去。陳氏原本年長謝石兩歲,因為保養得不錯,平常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可如今,卻是在一夜之間被打回了原形,臉上儘顯蒼老之態。見她不應聲,陳氏不以為意,接著又:“聽,六爺去的那,三姨娘原本是打算悄悄離開的,不如為何又突然改變了主意?”那日發生的事情,並不是什麼秘密。陳氏會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事到如今,她的確對錦很是刮目相看,隻因這個女人三番四次想要與人私逃,毫不在乎眾人指指點點的目光,反而越發讓她變得肆無忌憚。謝石去的突然離去,一半原因是體內頑疾,但多半卻是氣急攻心。陳氏侍俸了謝石大半輩子,雖然並曾生育子女,但對謝石的感情卻比郭氏還要深厚。隻是身為妾室,她早習慣了忍隱和退讓。可是,這並不代表,她不會對錦懷有敵意。尤其是發生了這樣的變故之後。她這話,帶著一絲尖銳的挑釁。錦聽在耳中,依舊沒有吭聲。隻是在那火盆裡的冥紙快要燒完的時候,又添了些新的進去。陳氏突然笑了,笑意抵達眼底,卻是冰冷無比,“三姨娘當日沒有趁亂離開,這以後恐怕也就早沒有機會了。”謝汪回來了,郭氏的底氣更加足了。沒有謝石的庇護的錦,如今就是一隻待宰的羔羊。況且,她還聽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陳氏很是興災樂禍。她又豈會不知道,出事之後,謝令薑就派人將錦看守了起來。哪怕她此時跪在靈堂下,外麵監視她的人也不曾鬆懈。一想到錦接下來會麵對的下落,她的心裡便莫名地湧著一股快意。可這股快意,同時也叫她十分的失落。謝石寵愛錦的事情,人儘皆知。甚至這寵愛還帶著濃濃的霸道和占有,無論生前,還是死後。起初,在得知錦將會成為殉葬品時,她心裡是解恨的。可細細一想,這便意味著錦將會與謝石葬在一起。她便有些開心不起來了。一個一心想要私逃的人,憑什麼這麼得獨厚!“陳姨娘不累麼?”錦突然開口,問了句牛馬不相乾的問題,語氣乾澀而平靜。陳氏一愣。錦的目光依舊清淡,“我很累,身心俱疲。”她如此淡然地出這麼一句話,叫陳氏始料未及。片刻的驚訝的之後,看著錦的目光漸漸複雜了起來。她自然是知道,錦無意與她多言,連應付也不願意,如此直白,成功的叫她閉嘴了。陳氏心裡的不甘與憤然,竟在這一刻奇跡般的平複了下來。她看著身側的年輕的女子,火盆裡跳躍的火光,將她蒼白的麵孔照映得十分清晰。那眉宇之間一絲不起眼的沉凝,終於叫陳氏明白了,這年輕的女子對謝石也不是完全的無動於衷。“你……”陳氏張了張嘴,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陳氏是家養的婢女出生,與錦這種曆經風月場合,又被易手的出生很是不同。晉朝的風氣不算嚴苛,世族子弟,文人騷客……光鮮的外表之下倜儻風流,私底下多半卻是放蕩糜爛,像錦這樣被送進府的,其實根本稱不上是姨娘,在名份上其實比普通的通房還不如。若得人喜歡,倒也能一世榮寵,若不得人心,再被轉手易與他人,也不是不可能。隻不過在男女一事上,謝石向來冷淡,他又是武將,為人謹慎嚴肅,年輕時就沒有世族子弟那身壞毛病。陳氏陪在謝石身邊多年,對他的感情,是一點一點累積起來。她自己是以夫為,渾然不覺,一直很不理解錦如此受寵為何卻一再作妖。可此刻,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如此年輕的一張麵孔,嬌花般的年紀,如何甘心侍奉年長的夫婿……的確是可惜了。陳氏突然覺得自己這般拈酸吃醋,十分可笑。她在心裡歎息一聲,揉了揉膝蓋站了起來。目光觸及到那具棺木,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有些恍惚。“明日六爺便要入土為安了……你也跪了幾,也跪夠了,該儘的心……算是儘了。再晚……就真的沒機會了。”她這話得很輕,像是喃喃自語。錦不由抬起頭朝她看去,有些訝異。她卻仿若未見,一步步朝著靈棺走來。微微顫抖的手,扶著棺身,目光一點一點移到棺中安然躺著屍體身上。謝石的遺容被精心打理過,身上穿著玄黑的鎧甲,雙手自然的疊在腹。寒冷的氣溫,似乎將他臉上的肅清的神色都凍住的,儘管已經躺在這裡幾了,看上去卻好像隻是睡著了一樣。陳氏的目光帶著眷戀,也帶著釋然。看完這最後的一眼,她便緩緩走出靈堂。聽著她漸行漸遠的腳步,錦重新將眼瞼垂了下去。夜色越來越濃了,氣溫也越來越低了。她麻木的雙腿早就沒了知覺,可她卻想好好的守完這最後一夜。事已至此,就算再怎麼愧疚也無濟於事,權當圖一個心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