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785 字 2個月前

掌心中的血色雖被拭去,但戚炳靖的甲衣上仍沾上了些許血跡。在他回屋更衣時,那幾縷本是難於被常人察覺到的暗紅色澤,被卓少炎一眼就辨認出來。她不動聲色地移動目光,去看他衣物褪儘的上半身。裸於初晨陽光下的寬闊肩背、結實胸膛、勁瘦腰腹,上麵除了掛著悶出來的汗意,並沒有什麼異常。在戚炳靖走出屋外、舉起一桶水自頭頂倒澆下去時,卓少炎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夜裡的急務,是要你親自去殺人?”冰涼的深井水令他一身暑意快速消散。剔透的水珠順著他的身體向下滾,戚炳靖抬手抹了一把臉,轉過頭看她,一張臉被天光割出一半明亮一半陰沉。“是。”他答得很果斷。借了陳無宇的營盤,親自審了幾個人,然後全殺了,割下的頭顱裝入鐵匣內,派人連夜快馬送去北邊。但這些他就沒必要說出口了。她走向他。先前本已被捋平的那一股煩躁情緒忽又憑空襲來,她動了動嘴唇,卻在意識到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麼後,立即抑製住了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衝動。戚炳靖始終在讀她的神色,道:“你說。”卓少炎不言。戚炳靖遂將手裡的木桶扔在地上,往她身前踱近兩步。曾經他與“卓少疆”交鋒多次。疆場之上,她極擅用兵,卻絕不莽進,凡大略必定是謀定而後動,從無例外。眼下她有話卻不直言,是因她於此事無謀可施,故而一無所動。——但他毫不介意主動教她一教。晨光熹微中,戚炳靖伸手握住卓少炎沒什麼表情的臉,道:“少炎。”她目光微跳了下。他則道:“你心裡麵的話,不妨由我替你說一說。“你是在擔心——“擔心我受了傷。“又擔心我受了傷卻不言。“還擔心你自己竟然對我起了擔心之意。”卓少炎麵色不動,被他才殺過人沾過血的手掌按著的臉頰陣陣發熱。那熱意自心口深處傳來,隨著他手掌的力道加重而變得愈加熾烈。她並沒有反駁。也沒有掙脫。戚炳靖牢牢地看了她一陣兒,挑了一下嘴角,道:“你掛念著我的這副模樣,十分讓我受用。”然後他低頭,曦光照亮他深黑的眼底:“亦十分讓我情動。”他徹夜未眠的沙啞聲音廝磨著她的耳骨。咫尺之距,他與她呼吸可聞。被她抑製住的那股衝動在他說罷之後終於有了出處,於此刻一霎再起,犀利地掙破她先前的鉗製與禁錮。卓少炎動了動,一偏頭,用力咬住他的嘴唇。熾熱的呼吸瞬間燒紅了她與他的雙眼。連帶他身上殘留的水氣,都一並被蒸入這烈烈夏光中。……二十日後,北邊傳來了一道消息。大晉先帝的次子、易王戚炳哲於封地暴斃。江豫燃將這消息遞給卓少炎之後,皺眉道:“大晉皇室又死了一個。這已是四年來死的第三個了。”晉曆建初十五年,大晉先帝染急疫,詔已出閣之諸子歸京問安。大晉先帝的長子、時封昌王的戚炳軒在回京途中為人所截殺。此案懸了數年,至今未破。大晉先帝生前從未立儲,昌王為先皇後所出,身居嫡位卻多年不冊,時人皆疑先帝欲立最寵愛的第四子為儲君;故而昌王遇害時,不少人皆疑此為戚炳靖所為,但因無實證,無一敢明言。晉曆建初十六年,戚炳靖封鄂王。同年,大晉先帝再染急疫,崩於寢宮。鄂王遵先帝遺詔,領文武百官扶立皇長孫登基即大位。而這一位因在戚炳靖的扶持下才得以將皇位坐穩了的新帝,正是已歿昌王戚炳軒的遺孤。在戚炳靖自請出京就封地後,此前疑他為了皇位而截殺昌王的謠言便不攻自破了。到如今晉曆永仁二年,距離大晉先帝崩逝不過區區兩年,先帝的次子也毫無征兆地歿了。這便是江豫燃口中說的四年死三個。不論是當初的昌王還是如今的易王,生前都是春秋鼎盛之期,死得都過於突然。也不怪江豫燃忍不住要多評議幾句:“晉室祖上得位不正,如今子孫受天罰也不無辜。不過眼下晉室突逢此事,定少不了要亂上一陣,想必鄂王與大晉朝中也無暇去顧南下追討謝淖逆軍一事,如此對我軍倒是件好事。”卓少炎沒說什麼,隻是在聽到江豫燃的那句“子孫受天罰”時,不太明顯地沉了沉臉色。但也僅限於此。她並沒有多餘的空暇與精力就此事深想下去,因為就在當日早一些的時候,雲麟軍收到了大平朝中在上上下下鬨足了十多日後、終於傳來的確定的旨意。……當時奏表遞到大平朝中,立刻引起軒然大波。皇帝於翌日聽朝,宰閣、禦史台、六部、三寺的臣工們不待皇帝說話,紛紛跪奏諫曰不可聽允叛軍所提的要求,更有欲以死明諫者,一時間鬨得滿殿皆是慟哭哀歎之聲。如此一個半時辰,皇帝都插不上一句話。末了皇帝歎了一聲,說了句“諸卿且繼續鬨罷”,然後便先行離殿而去,留下兩個內臣吩咐禦膳房給眾位臣工們準備點心,說是若有人想一直在這殿上哭,也不必硬餓著肚子當忠臣。一連鬨了三日朝會,見皇帝從最初的插不上話到後來的一言不發,眾臣才漸漸收停了這聲勢浩大的諫鬨。然後皇帝道:“朕知卿等皆是忠臣,然雲麟軍占大勢又咄咄逼人,眾卿還是議一議如何才能保住這祖宗江山罷。”鬨夠了的眾臣推舉出一人,出列奏曰:“陛下心懷天下蒼生,恐金峽關被毀、晉軍來犯而無所恃、致無辜百姓受戰火催燎,故欲讓位以求和,臣等深明君意,願為蒼生叩謝陛下!”皇帝滿麵倦色地擺一擺手,道:“這些便免了,且撿重要的講。”那人便立刻道:“如今國中局勢複雜、外敵虎視眈眈,皇太子年少,恐難於此亂局之中當天下之大任。陛下若果真讓位,臣等願推舉成王殿下即帝位。”話音落地,大殿之上立刻隨之跪下去了多一半的臣子,皆紛紛說:“臣等亦願推舉成王殿下即帝位。”皇帝看著這滿殿臣子,默聲良久,方道:“容朕深思。”然後便叫了散朝。如此又過了五日。推舉成王即位的劄子成山一般地堆在皇帝的案頭。朝會之上凡論及此事,言願成王即帝位的臣子數量亦是一日多過一日。到第九日,皇帝臨朝,告眾臣道:“朕已想明白了,卿等且自放心。”這一句讓眾臣放心的話,無不代表著皇帝願從眾臣之議,當下滿殿臣子又是紛紛跪謝叩恩。皇帝又喟歎道:“如今雲麟軍挾持昭慶不放,且傳詔軍前,讓雲麟軍將昭慶送回京中。朕見昭慶無恙後,便出禪位詔書告天下。”朝臣聞言大驚。有人立刻出前諫道:“陛下!雲麟軍虎狼之心,陛下倘讓雲麟軍入京畿,安知卓少炎又會行何逆舉!”皇帝道:“不見昭慶,朕絕不會出禪位詔書。而雲麟軍不見詔書,又何以會放昭慶回來?允讓雲麟軍陳兵京畿一帶,便是要讓卓少炎能夠放心將昭慶放回京中,而不必擔心朕會反悔。”當即又有十數名朝臣出列,音辭慷慨而激動地大呼不可。皇帝沉默著看著眾臣,並不發一辭。過了片刻,皇帝忽然重重地將手邊的一物砸了下去,怒喝道:“朕還未退位!朕還是不是卿等口中嚷嚷著要誓死效忠的皇帝!”重物落地的聲音極大,與皇帝高聲怒斥之言一道,成功地令滿殿臣子立時噤聲。皇帝眼見眾臣消停了,方正了正臉色,再道:“何況雲麟軍又不隻扣了昭慶,沈毓章眼下亦在其軍中。卿等不信卓少炎,難道還要再疑沈氏之人不是真忠臣?!”聞此,先前犯顏逆諫的臣子們啞口無言。雖然此前彈劾過沈毓章的人不在少數,但目下既然皇帝已決定要禪位,誰也不敢在這當口上將朝中望族如沈氏一門再次得罪了。於是眾臣喏喏,連聲奉皇帝之意,當日便由兵部派快馬北赴金峽關傳詔。……雲麟軍收悉聖意後,次日便出關南下。卓少炎留了一半兵力在金峽關,將戚炳靖人馬編入麾下,以江豫燃為先鋒,競鞭揚塵地奔馳向京。晝夜兼程十七日,江豫燃的先鋒人馬踏入京畿地界。在命部署為後軍紮砦時,他提筆簡單寫了封信讓人發給卓少炎:“卓帥:沿途所見,京畿禁軍皆已撤防,兵部這一遭竟絲毫沒有為難末將。倒是稀奇。”卓少炎收信閱罷,想了一想,下令全軍加速馳南。……待雲麟軍整軍安營於京畿之內後,天已入秋。大平自太祖高皇帝開國定都於此地,三百八十年來皇城大位經十數次易主,卻無一次是像今次這般,由武臣率軍兵諫京城、逼迫皇帝主動禪位讓賢。京中有老人於街頭連日哭唱,歎皇室式微,竟至於此。此事傳至軍中,卓少炎問了問身旁的男人:“大晉皇室又如何?”當時周遭並無閒雜人等,戚炳靖撩動一下眼皮,簡單道:“近年多災。”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卓少炎看他兩眼,也沒再多話。……雲麟軍既已陳兵京城之外,便如約將英嘉央與沈毓章送回京中。而皇帝亦將於見到愛女後的三日之內出製禪位詔書,明告天下將傳大位於誰人。就在英、沈二人離開雲麟軍的當夜,軍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來者是一名兵部的低階武官,言稱是奉了成王之令,出城請見雲麟軍主帥。卓少炎聽稟,麵無表情地命人開轅門,將人迎至中軍。然後她吩咐左右:“去請謝將軍一並來中軍。”不多時,兵部來的武官已被帶到中軍帳外,而親兵亦回來稟道:“謝將軍眼下正在周將軍帳中議事,說是議完便來。”卓少炎頷首,示意人將兵部的人先帶進來。武官入內,按軍中之儀向她行禮,語甚恭畏:“卓將軍。成王殿下不便出城,卻又惦念與將軍之舊情,特委下官來給將軍送點心意。”卓少炎依然沒什麼表情,看他道:“成王殿下費心了。”武官便不多廢話,垂首上前,奉上一個精致的木匣。卓少炎伸手,不疾不徐地將其打開。匣中躺著兩封文書。每一封文書正對匣蓋的那一麵,都端端正正地印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章跡。卓少炎淡淡掃視過去,目光凝在那朱色的印跡上。印有五字。每一字她都無比熟悉——大晉鄂王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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