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824 字 2個月前

景和十一年初,大慶殿,正旦大朝會。文武滿座,觥籌交錯,君臣皆歡。飲至半酣時,皇帝命人將沈毓章叫到近前,笑問道:“又是一年之初。毓章,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同朕說的?”沈毓章行禮,而後抬首。一張臉龐年輕、英俊,亦透著未被世事磋磨過的傲然意氣。他朗朗回話道:“陛下深知臣之心意。臣望於年內尚昭慶公主,惟願陛下準允。”皇帝頗心慰,對他頷首道:“你父親前些日子已同朕提過了。如今邊境無事,確是辦此大事的好時候。不過央央是朕的心頭之愛,你同她的婚事倉促不得,宮中須得花些工夫好好張羅籌辦。朕也叫司天監的人看過日子了,便放在年末罷。”沈毓章笑了笑,跪下謝恩:“臣謝陛下準臣所請。”朝宴罷,他又去太後宮中給太後請安。太後宮外,英嘉央正叫幾個宮女挑著如意宮燈掛上簷。待見到他來,她遙遙衝他一笑,笑中儘現愛意。那一夜宮燈柔柔,雪色清清,方從宴上飲罷酒的沈毓章就這麼醉在了她滿滿愛意的笑容裡。醉了的沈毓章管不住心頭旖念,隻想要放肆一回。他步上前,也不顧旁邊還有宮女望著,徑自抬臂,將她的兩隻手牢牢地收進自己的掌中,意氣風發地道:“央央,陛下同意你我的婚事了。你想要什麼,你一樣樣地告訴我。我一定要給你備這世間最厚最重的聘禮。”英嘉央嗅到他衣袍上沾的酒味,和聲道:“毓章,你醉了。”沈毓章更加得寸進尺地一把將她拽入懷中,這動作叫一旁的宮女們都羞得垂下了頭。他醉得肆無忌憚,仗著她敵不過他的力道,鎖住她的腰,低頭湊到她耳邊說:“央央。我沒醉。你現在就同我說,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我統統都給你。”英嘉央被他這麼抱著,耳邊是他赤熱的話語,一時心動到無以複加,連要掙紮都忘記了。她竟就縱著他在太後宮外如此放肆,未加製止。他靠得太近了,呼吸一下下地擦著她的臉。她臉紅了,喃喃道:“毓章,你知道我想要什麼。”他的胸腔震動兩下,是笑了。然後他道:“你要我的一心一意,不離不棄,一生一世。央央,我說的對不對。”她伏在他胸前,也笑了。沈毓章道:“央央,你要的,我統統都給你。我沈毓章說到做到。山河家國,我會守;你的真心,我亦會守。”那時節,強敵縮臥,邊境太平,國中大安,年輕的沈毓章說出口的堂堂承諾,叫人深信不疑。誰曾料傷心,誰曾料絕意。誰曾料彆離,誰曾料斷棄。誰曾料,一生一世,終缺六載。……英嘉央透過珠簾望著跪在殿上的沈毓章。距離那一個正旦雪夜已近七載。他已不再那般年輕,不再那般張揚。如今的他,沉毅,穩重,輔政大權威壓之下,朝堂之上竟無一人敢出前諫阻他這堪稱不臣的舉動——甚至連他的親生父親沈尚銘,也沉默著不發一辭。年幼的皇帝頗不安份地頻頻四顧,小小的臉上露出大大的期盼。眾人矚目之下,英嘉央終於開口:“沈卿,你放肆了。”她的聲音中幾乎沒有任何情緒,是平常一貫的溫和堅定,未失一分主儀。遭斥的沈毓章肩背挺直,一如禦案邊角。他目視上方,坦坦蕩蕩回道:“臣今日就放肆了。臣既然已經放肆了,便不在乎再多放肆幾言。”這話一出,她仿若看見了當年那個因醉酒而肆無忌憚的年輕沈毓章。沈毓章則再拜而叩首,然後抬首再道:“景和十一年正旦之夜,臣曾允諾公主殿下:一心一意,不離不棄,一生一世。當年未儘之諾,臣今願重新履踐,望殿上眾臣共作見證:臣沈毓章,請尚昭慶上聖公主;若陛下準臣所請,臣必以一心一意待公主,無論何事絕不離棄公主,一生一世疼愛公主。”這字字句句,無一不打在她的心頭,令她眼眶輕濕。一霎憶當年雪夜,一霎又憶他同她割斷了所有情分的那六年。如今她能重為他心動,而他願重許她此諾,是多麼令人嗟歎,又是多麼令人慶幸。這男人不顧臣子體麵,不顧沈氏門風,一旦放肆起來,分明仍是當年深深愛著她的那個少年。當年她肯陪著他放肆。如今她若不陪著他再放肆一回,那她便是白白愛了他沈毓章這麼多年。……放肆。當真是放肆。陳延甚至以為,隻用放肆這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沈毓章的舉動了!他以為沈毓章當廷求尚垂簾之公主一舉已是古今不聞,卻萬萬沒料到沈毓章還能更加不顧君臣體麵,竟敢在朝堂之上當眾告愛!陳延忍不住以竹笏半遮麵頰,扭過頭去看沈尚銘。沈氏這三百八十年的臉麵還要不要了?倘若沈文公地下有知,豈能容沈氏子孫這般體麵全無?!沈尚銘對上陳延的目光,沉沉地喟息。陳延怎能知道,當初沈毓章被他親手揍得滿背是血,仍能硬骨頭地說出“至於央央,兒子是一定要娶回來的”這等話,那股決意震得他這個做父親的簡直束手無策。況今沈毓章身在輔政高位,又哪裡是他能夠當廷教訓得了的。沈尚銘以為,昭慶絕不可能當廷應允沈毓章。否則此例一開,往後但凡有重臣挾權相逼幼帝,昭慶又將要如何平衡處置?豈料在少思之後,英嘉央微微側首,看向陳延,道:“陳卿,且勞禮部再忙一忙。”陳延一驚:“公主殿下?”英嘉央道:“沈將軍同本宮的婚事,便勞陳卿費心了。”陳延手中的竹笏二度掉到了殿磚上。沈尚銘雖亦為所驚,但他瞧著陳延失態,則更是無言。大平英氏這幾百年來,因情之一字而任性縱意的君王,豈止是一兩位?倘若太祖地下有知,必當同文公一笑罷了。……因沈毓章當廷求尚昭慶竟被準允一事過於震動朝堂,散朝之後,未敢當廷上諫之眾臣又紛紛擬了彈章,一封封參劾沈毓章不臣的奏劄被陸續遞進禁中。相較之下,皇帝意欲大封卓氏一議倒一時無人再顧得上參駁。三日後,皇帝製詔,頒於天下:其一,為已歿武威上將軍裴穆清平反,昭雪其畏戰不守之冤罪,追諡武毅公。其二,為卓氏一門平反,昭雪已歿逐北侯卓少疆裡通敵軍之冤罪,昭布卓少炎冒亡兄之名提兵出守豫州、募建雲麟軍、收複大平失地、北伐大晉重鎮等諸事。其三,為彰卓少炎不世之軍功及擁立新帝之大功,以國姓封親王。……狄書馳尚未步入宗正寺大門,宗正寺卿喬嘉便已出迎上前,一揖道:“狄大人。”朝中九寺正卿,喬嘉是其中唯一的女子。她十九歲科舉入仕,外任六年後回京,在其後五年中憑著謙謹的為人與斐然的政績一步步晉升,如今年方三十歲便已身居正三品之位。狄書馳縱為三輔臣之一,亦不敢將她怠慢,立刻回禮道:“未想能得喬大人親迎。”喬嘉一麵迎他入內,一麵道:“狄大人奉旨問成王一案,若有需要喬某協助之處,直言便是。”狄書馳聞她之言,對她有禮地一笑,道:“喬大人平日熟悉宗室事,若喬大人公務不忙,便同我一道聽審此案罷。”自開國至今,宗正寺內從未置過詔獄,而今昭慶將成王按押於宗正寺內,又令輔臣之中權勢與資曆最淺的狄書馳來督辦此案,喬嘉又如何看不出這必定是因太上皇帝欲對成王網開一麵,生怕他被兵部、刑部、禦史台三處合力定個死罪。喬嘉側首看了一看狄書馳。他雖是名門之後,但極年輕,又無大勢,眼下接了這樣一宗燙手案子,想來定會希逢太上皇帝之意,給宗室一個體麵。……入獄後,一審便是三個時辰,其間狄書馳未進食,隻飲了數杯茶而已。待將舉發英肅然數罪的人證之辭與物證都一樣樣問驗過後,狄書馳問英肅然道:“殿下還有什麼話要講的?”他這時候的聲音與神色,同審訊初時幾乎毫無分彆。麵對英肅然,他從始至終的態度皆不卑不亢,不以其宗室身份高待,亦不以其罪囚身份低看。喬嘉不禁暗歎。審訊之中,英肅然很少開口,每被狄書馳問話求證時,多以沉默無視作為回應。此時聽見狄書馳這一問後,英肅然方掀了掀眼皮,終於分出一點注意力給他:“你叫卓少炎來,我便回你所有的問話。”狄書馳道:“陛下已以國姓封卓氏為親王。殿下當循禮儀,稱其為英王殿下。”英肅然笑了。然後他的笑聲越來越大,久久不休。到最後,他輕輕喘息,道:“圖功業,圖盛名……好一個英王殿下。真是好一個英王殿下。”說罷,有淚水自他眼角淌出。英肅然身份何其尊貴,如今身陷囹圄,罪名未定,他全程未罵舉發他的顧易,未罵獄中為自保而倒戈的吳奐頡、鄭劾,甚至未罵經他一手推舉卻終將他背棄的卓少炎一字。他竟因狄書馳一言而流淚。喬嘉看清,愕然而怔忪。狄書馳則麵不改色,道:“殿下若無旁的話要講了,朝廷便將依著這些人證之辭及物證,按律給殿下定罪。”沉默少許,英肅然複開口:“我有何罪?”他的眼角仍然潮濕,但語氣十足譏諷,重複道:“我有何罪?!”不待狄、喬二人說話,英肅然又自答道:“似裴穆清、卓少炎、沈毓章這等主張用兵之人,手中沾的人命何止數萬條,他們便是良將?而我殺了幾個不從我意的將臣,又何嘗不是為了議和以換得家國太平,我便是有罪?!沈毓章欲以兵武恢複前烈,他便是忠臣?而我欲以疆土為餌而誘大晉宗室內亂,又何嘗不是為了滅晉,我便是叛國?!”他的笑聲譏嘲生冷。狄書馳自座上站起來,走近英肅然,道:“三百八十年前,狄氏先祖忠武公,為國死戰,遺骸難全。似忠武公這般為國捐軀的將卒,數百年間數不勝數。大平河山,寸寸疆土,皆浸有為國戰死的將卒鮮血。殿下殺的,不隻是幾個不從殿下意的將臣,更是大平無數的忠魂。殿下用作挑撥晉室內亂誘餌的,不隻是國之疆土,更是英靈之如山白骨。”狄書馳又道:“殿下以為靠著太上皇帝護佑,必得不死。但若殿下不死,這萬萬忠士於地下又怎能長眠。我為狄氏之後,若能容殿下不死,又有何顏麵再跪先祖之靈位。”他的聲音不起絲毫波瀾,但喬嘉卻聽得股粟。她至此時方徹底明白,昭慶點了狄書馳來督辦此案,背後的思慮是何其幽深而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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