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長姊的聲音傳入他耳中,帶著些許問探,又帶著些許關心。她自外歸來,尚未更衣便來看他,必是因聽人說了什麼。戚炳靖緩慢地抬起頭。他凍如寒霜的臉色讓戚炳瑜蹙了蹙眉。她步上前來,低頭看了看他僵硬的、撐在膝頭的雙臂,以及肩背處被風雪洇濕後又被殿內熱氣烘乾的漬跡,輕聲又問:“聽母妃說,你今日去給父皇送雲絲糕,回來後便冷著臉一言不發,連晚膳都沒用。”他隔了好半天,嘴中才吐出一個字:“嗯。”戚炳瑜素來知曉他的性子,故而不逼問他,隻在他身邊坐下,渾不在意地說起彆的事:“任熹的大千金任婉今日生辰,府上開宴。我替母妃去任府赴宴,你猜怎麼了?任錚一見了我,就當眾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跟頭,被一眾官眷們取笑個沒完。”說這話時,她的臉龐在燈燭下閃著微紅,神情柔柔。她的語氣與聲音使得戚炳靖的臉色變得和緩了些。他終於肯把目光投向她,“任氏家門顯赫,任錚亦是一表人才,他如此心儀皇姊,皇姊還在等什麼?”戚炳瑜瞧了瞧他,抿唇道:“待我四弟封王、出閣後,我再出降也不遲。”聞言,戚炳靖的臉上重新砌起一層無形冰殼。他極不由衷地、勉強地一笑。他道:“弟弟不值得皇姊如此相待。”戚炳瑜的笑意稍減,仔細地打量他的臉色,“四弟?”戚炳靖低下頭,臉色一片暗沉:“皇姊。大皇兄汙我非父皇所親生,想叫父皇殺我。我恐會連累皇姊、連累寧妃娘娘。”戚炳瑜大驚,斥道:“這等事情,你豈能隨口亂說?!”“今日我在崇德殿中,隔門親耳所聞。”他仍然低著頭,說道。大驚之後,即是大怒。戚炳瑜站起身,嘴唇氣得抖動:“我道炳軒此番回京久不還封地是為了什麼,原是為了謀劃這些臟事!”她在屋中踱了幾步,越想越怒,又道:“外祖去歲剛過世,他們就料定母妃在宮中已失勢了?竟迫不及待地使這樣下作的手段在你身上!”戚炳靖眼中滾過一抹冷鷙。他攥了一下本就捏緊了的拳,低聲道:“皇姊莫要動氣。”戚炳瑜冷聲道:“四弟,你且放心。不論是當年還是今日,都沒人能平白無故地欺侮你。”……當年他被領回寧妃宮後的第八日晨,在早課時被二皇兄出言譏諷,說他初初喪母,轉頭就認彆人做娘,真是好一個孝子。言罷,二皇兄還將他的腦袋用力按在桌案上胡亂磕了十數下,大笑了許久才將他放開。他掩著淤青的額頭回來,委屈得憋著淚,卻一個字都不敢同旁人講。這並非是他頭一回遭皇兄們欺侮,往日裡母妃隻教他多加忍耐,不可惹事。如今他清楚明白,寧妃並非是他的生母,他再是年幼,也知不該給好意收養他的人尋麻煩。然而不知何故,此事竟被傳到了長寧耳中,長寧又立刻去告訴了寧妃。不料短短一個時辰後,蘭妃便帶著二皇兄登門謝罪。當時寧妃指間夾著兩支剛裁了枝的粉花,正對著宮女在下跪捧著的鵝頸天青瓷瓶,將插而未插。她連眼皮都不願抬一下地道:“二皇子年歲尚小,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沒規矩的話?妹妹未免太疏於管教了。”蘭妃強按著滿麵不情願的兒子跪下來,垂首恭聲道:“都是妹妹的疏忽。這不,炳哲自己也知錯了,非要來找他四弟當麵認個錯呢。”寧妃牽動唇角,淡淡道:“既要認錯,不如去陛下麵前認罷。”蘭妃聞此一愕,隨即咬了咬腮,抬手便將兒子重重地打了數下,又狠狠擰住他的耳朵,罵道:“不識禮數的東西!還在等什麼?”戚炳哲齜牙咧嘴地哭嚎起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嗚嗚大叫道:“我錯了我錯了,母親彆打了……”寧妃眉目平和地看著她母子二人,道:“妹妹不愧是將門之女,教養兒子的手段倒要叫我好學。”蘭妃見狀,使了個眼色叫貼身宮婢將兒子抱走。然後她擠出一點笑,在下伏低道:“妹妹這樣的出身,哪裡能和姊姊相比?還望姊姊看在咱們都是陛下藩邸舊人的份上,不計哲兒這回的過錯了罷。”寧妃不言,伸手輕輕扔了一支花進瓶裡。她以指尖揉著另一支花的嫩瓣兒,臉色一點點地變冷:“四皇子的亡母亦是陛下的藩邸舊人,我看你是忘了。”蘭妃眨下兩滴淚,拾袖哽咽道:“妹妹真的知錯了……”寧妃冷笑一聲,“我多年來膝下隻有長寧一個女兒,沒能給陛下生下皇子,是我的過錯。然我若能替陛下護好皇子,亦可算是勉強抵過了。四皇子既來了我宮裡,便如我親生的一般,誰都不能看低了他。”蘭妃沒想到她會說出這話,臉色微怔,卻又很快地恢複常容,舉袖抹著臉,連連點頭,應道:“四皇子好命,能得姊姊收養。這下莫說宮裡沒人敢看低他,便連陛下也必會看在姊姊的麵上,對他青眼相看。”須知今上當初並非儲君,乃自藩邸奉詔承即大統。元烈三十八年,先帝駕崩,遺詔傳大位於今上。今上在藩封十餘年,雖多有軍功在身,然難掌京中朝局,全因仰仗寧妃的父親、時任當朝左相的朱緒,才將這大位坐熱坐穩。雖然寧妃苦於無子、不得冊後,可今上對寧妃多年來亦敬亦愛,凡同寧妃相關的人、物,無一不得今上青睞。而今寧妃願將四皇子收養於宮中、做他的倚靠,這對他而言,真可謂是不幸中的大幸。細脆的花枝經她輕折即斷,寧妃毫不顧惜地將那斷枝及被揉碎的花瓣丟至座下蘭妃麵前,道:“四皇子天資出眾,若能得陛下嘉賞,也是因他自己爭氣。”……宮內禦廄旁的夾道處,戚炳軒方一轉身,便被戚炳瑜擋住了路。他看清來人,臉色稍暗,卻仍是笑著道了句:“皇姊。”戚炳瑜一掌抽上他的左臉。戚炳軒錯愕,目中頂起怒意,捂著臉高聲道:“皇姊是不是瘋了!”戚炳瑜冷冷道:“你就這麼想要四弟的命?”戚炳軒盯牢她,怒意愈盛:“父皇不是把和此事相乾的人都殺乾淨了麼,皇姊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戚氏兒郎,該當頂天立地,豈有你這樣用下作手段對付親兄弟的!”“有父皇寵著他,等再過幾年他頂天立地了,他眼中還能容得下我們這些親兄弟麼?!他幼時吃過的那些苦,能不加倍報還在我們幾個身上麼?!皇姊這般護著他,是想要我們幾個的命!”戚炳瑜厲聲喝道:“你們哪個的命,我都不舍得!”戚炳軒被她這般嚴厲訓誡,目中乍現狠意,猛地抬手將她用力推了一把,令她整個人直接撞在了夾道宮牆上。後腦勺傳來劇痛,手腕處的皮膚滲出血絲,戚炳瑜在懵了一瞬之後,驚而怒道:“炳軒!”戚炳軒卻立刻捏住她的喉部,壓著聲音道:“皇姊,你還以為你母妃的朱家仍是當年的朱家麼?!你還以為你能像從前一樣教訓得了弟弟麼?!”他的手使了些力,看她被鉗製得說不出話來,眼中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下一刻,他的後背遭人猛擊,整個人被掀翻在地。雪泥撲了他一臉,緊接著有人騎到他身上,密集的拳頭砸落在他腰腹處。戚炳軒吃痛,也顧不得看清來人是誰,怒吼一聲,起而還擊。二人扭打在一處,拳腳相加,滾成了兩坨浸著雪水的灰球。“彆打了!四弟!快住手!”戚炳瑜按著喉嚨,嘶啞地喊著,卻沒人聽她的。少年赤紅的雙眼中滿是殺意,手掌用力掐著兄長的脖子,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讓你死!”比他高了半頭的戚炳軒提膝疾撞,反將他撲倒,不留餘力地凶猛地揍他。白刃寒光一閃。匕首橫掠,劃開戚炳軒冬日厚厚的衣袍,血花從他右臂噴出。戚炳靖大口喘息著,手中的刀尖頂在戚炳軒的下頜處,臉上被血珠濺到,表情顯得分外猙獰。“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讓你死。”……三人被聞聲趕來的侍衛拿住,直接送去崇德殿,叫皇帝判後發落。凶器落在殿磚上,匕刃上仍然帶著未乾的血跡。戚炳靖跪著,垂首,聽戚炳軒聲嘶力竭的控訴,聽戚炳瑜義正言辭的分辯,自始至終不發一辭。末了,皇帝點了他的名,問道:“何故以凶器傷人?”他叩首,低聲回答道:“大皇兄傷皇姊。”戚炳軒在側,聞之怒道:“父皇!宮中何時有過皇子打架幾出人命的事?!若傳出去,戚氏臉麵何在!”皇帝看向他,沉聲喝道:“你也知道要維護戚氏的臉麵?!”戚炳軒默然,少頃,又昂首強稱道:“兒臣受此血傷,竟沒理可循麼?!四弟犯此大錯,父皇若不嚴懲,何以戒其餘弟弟們!四弟性子生烈,若繼續留他在宮中,必將惹出大禍來!”皇帝不言,重新將目光投向跪著的戚炳靖。少年臉色冰冷,雖有屈意,卻仍顯倔強。他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辯,不求,漠然以待發落。這一份漠然如同油潑滾水,令皇帝臉色重重一變。而他既睹皇帝的臉色,當下又伏地叩首,低聲道:“兒臣有過,任憑父皇懲戒,絕不心懷怨恚。”……三個月後,戚炳靖年滿十六,奉詔遠赴西境戍軍。宮中知悉此事內情的人屈指可數。聖意既定,無人敢諫,無人敢勸。他離宮的那一日,文乙替皇帝來送他出城。昭德門內,他勒止坐騎,回首一望。遠處皇城朱牆依稀可見,積雪已融,春枝冒頭,翠翠紛紛。文乙無聲地對他行過大禮。他在馬上一揖,道:“文總管。我走了。”他的目光灑在這這一片盎然春色中,然而眼中所見,卻仍是那一場寒風驟雪。……風雪之中,他問:“當年若非皇姊求寧妃收養我,我的命早已沒了……父皇這些年來在人前對我的好,全是給寧妃和朱家看的,是不是?”文乙道:“四殿下,您自幼聰睿,天分過人,又何嘗不是寧妃娘娘在宮中的指望?”他扯了一下被凍得僵硬的嘴角。當年的寧妃,什麼都有,唯獨缺一個兒子。寧妃能對他視若己出,是因見他天資出眾,盼著將來或能靠此博得聖眷,讓他成為她及朱家在這宮中長久的倚靠。而寧妃既收養了他,在過去這些年中,父皇自然不能壓他,不能殺他。壓他,就是壓朱家的臉麵。殺他,就是殺朱家的威勢。他能活到今時今日。竟是因這般陰差陽錯的緣由。竟是這般的諷刺。然今朱緒已死,朱家在朝中勢不如前,連大皇兄都敢潑他一身汙水,不就是因看見寧妃在宮中亦已失勢了麼?寧妃不知他的身世。長寧不知他的身世。大皇兄亦不知他的身世。可父皇知。他的心一徑沉下去,“文總管,如今在這宮中,我還能靠誰保命?父皇今時已不必再顧忌朱家,我還有活路麼?”文乙歎了口氣,道:“四殿下。陛下雖為帝王,但陛下亦是人。當年殿下年幼,陛下亦在盛年……可這十年過去,陛下對殿下豈能毫無父子之情?況今陛下其餘諸子皆極平庸,唯殿下文武拔萃,陛下亦多有難舍之意。”文乙停了停,又道:“陛下欲殺,卻不忍殺。然若不殺,卻怕殿下有朝一日自知身世,局麵必將難以收拾。大殿下此番以身世之名汙殿下,恰是觸到了陛下逆鱗。若此事一旦傳到殿下耳中,令殿下自己生疑,那殿下的命必是保不住了。“四殿下如今之策,唯有先行避難。趁陛下尚有不忍之意,早早遠離皇城,不與諸兄弟們爭寵禦前。至於保命之長策,唯有一條,四殿下智略過人,不必小臣多說。“陛下近年來年歲越大,心越多疑。四殿下若決計避難,絕不可自去請旨出宮,以免陛下生疑。殿下須得用個不叫旁人起疑的法子才是。”他聽罷,無言了許久。眼中的水霧複又被凍結成冰,刺得他眼眶裂痛。又隔了許久,他沉了沉頭顱,道:“好。“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