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980 字 2個月前

鄭至和跪著,對卓少炎重複了一遍:“恭喜英王殿下,殿下有孕了。”然後他挪動膝蓋,將身子向後方轉了一半,衝著在另一頭坐著的戚炳靖又行一大禮,俯首道:“恭喜王爺。英王殿下有孕了。”屋中一時靜謐。耳邊不聞人聲,鄭至和心中打鼓,不得不將頭抬起來。他先是看向戚炳靖,隻見戚炳靖端坐不動,麵容冷靜,目光沉著,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鄂王。便連聽到自己的女人懷了身孕,竟也能無喜無驚。鄭至和轉念,想到戚炳靖那連殺人也不眨一下眼的秉性,又覺得他這一番沉著冷靜……似乎並無不妥之處。鄭至和遂轉頭,看向卓少炎。豈料她也是一樣的平心靜氣,便連先前那一丁點兒的怔容也消失無蹤。這位……也是個麵對數萬條人命說斬就斬的狠角色,想必這有孕一事,對她而言亦不過“區區”。鄭至和說出口的話無人搭理,他不禁略有些腦殼疼,可除了繼續跪著,他不敢有分毫輕舉妄動。三人就如此這般,沉默了一陣兒。不知過了多久,燭火輕跳,扯動戚炳靖濃黑的雙眉。他看向鄭至和,終於開口:“怎還跪著?”鄭至和不解,一臉茫然。戚炳靖目中氳著不耐煩:“還有話稟?”鄭至和幡然覺悟,“沒、沒話了。臣這就告退。”邊說,邊叩了個頭,然後連忙起身,快步退走。直到退至屋外,將門板悄然掩合時,鄭至和才在嗖嗖寒風之中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怎會沒話要稟?怎就不讓他說一說,卓少炎有孕多久了?眼下胎脈如何?有沒有什麼須注意的?該如何安胎調養?房中之事又有些什麼避忌?……屋中那二人,貌若冷靜如常,可竟沒人想到要問他一句。鄭至和籲出一口濁氣,轉身,將手中醫箱遞給守在廊間的婢女,負手搖頭,露出一抹酸苦笑意。……屋中,燭火又輕跳兩下。卓少炎頭頸微垂,凝神在思。燭光將她的側臉鍍上一層暖意,使得她的神情看起來十分柔和。在她未察之間,戚炳靖自座上起身,緩步走至她身旁。他罕見地沒有喚她的名。而是直接屈膝,蹲下身,一條腿抵在她曳地的裳緣邊,稍抬下巴,逆光對上她的雙眼。卓少炎的長睫動了下,觸上他的眼神,有那麼一怔,仿佛被他驚擾了思緒。但她轉瞬就軟了神色,輕輕將嘴唇抿住。她方才被診脈的那隻手腕被戚炳靖握住。他捏了兩下,低頭,在她手腕內側的脈搏處溫柔地落下一個吻。那吻很快地移到她的指尖,隨著他重新將頭抬起,又移去了她的臉頰,嘴唇,鼻尖。最後,那吻隔著衣物,觸上了她的小腹。呼吸微燙,灼入華衫。他心跳的份量壓入這呼吸中,將她拱得渾身發熱。在她試圖伸手推開他時,他率先昂頭,兩手將她的後腰一攬,一麵抱住她,一麵站起來。他緊緊地將她箍在懷中,吻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地罩落下來。卓少炎的沉靜容色被他成功打破。有一絲笑意自她的喘息中溢出,欣悅之情一如溪瀑,一霎淋透他二人的心。戚炳靖抱著她,幾大步走回床邊,將她放倒,反手一把扯落床帳。然後他無休無止地親吻她。含吮她的嘴唇,耳垂。舔咬她的脖頸,鎖骨。他的舉動透著如狂的愛意與占有欲。這數尺見方的狹小空間內,充斥著他無處訴放的、極致盛大的歡喜。待燭火細苗幽幽若燼時,戚炳靖才消停了。青色牡丹紋的薄羅衫子前襟幾乎被揉爛,散敞著,堆在卓少炎的胸口。她的乳肉隨著呼吸輕顫著,肌膚上覆著一層細汗,兩瓣嘴唇帶著緋色水光,靡麗誘人。戚炳靖熾熱的呼吸隔著蟬紗,自下而上地掠過她的乳尖,惹得嫩蕊羞晃,然後他的動作在此停住。他盯住她如盛清泉的眼,懸滯片刻,利索地翻了個身,將她收入自己懷中。伏在他肩頭,卓少炎輕輕喘息了一陣兒。他的灼硬抵在她的腿根處,往日凶猛如兵,此時卻老實安分,被他收斂住的囂張欲望,一寸寸地無聲沉埋入他的血脈。她將胳膊自薄衫下探出,伸手抱住他。同他貼合的肌膚,極度貪戀他軀體的觸感與溫度,令她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胸膛上輕輕摩挲流連。待汗意消減,卓少炎在他耳邊呢喃:“你難受麼?”戚炳靖以掌按住她的後腰,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那淺淺的兩個漂亮腰窩,閉著眼說:“難受什麼。”她一時失笑。明明硬如烙鐵,還能冷靜扯謊。“方才,鄭至和連個賞都沒受,就被你唬退了。”“我有功夫顧及他?”他粗聲回了這麼一句,竟不講理。然後他抬起眼皮,目光斜壓,看了看她,“少炎。”“嗯?”“你有孕了。”他的嗓音有些乾啞,這四字如經火燎。她再度失笑。這又是什麼樣的傻話。她難道沒有聽見鄭至和說的話,要他此刻再重複一遍?但她這回沒笑他,隻是輕聲回道:“嗯。”……鄭至和被人追住,攔在了府門內。他的醫箱被人接過,緊接著被告知:鄂王有賞要賜,請他留宿公主府內。鄭至和猶豫了一下,問說:“隻宿一晚?”小廝道:“王爺未說。”鄭至和隻得跟著人往回走,路上又問:“宮中陛下那邊……”小廝不答他——不知是因不知,還是因不敢——隻是傳話:“王爺說,叫鄭大人將英王殿下的病症細細寫來,稍後由小的轉呈王爺。”“病症?”鄭至和愣了一下。“鄭大人診脈,不是說英王殿下體虛虧血,需好好進藥調理麼?”鄭至和聞此,明白了,額上又湧出汗粒,“……誒,是。”又走了兩步,他忍不住駐足,回頭,回望本來近在咫尺的公主府大門。然後他無聲歎了口氣,轉回身,繼續向被夜色籠遮的府中深處行去。……鄭至和的箋子寫得不僅條理分明,更是謹慎小心。就著燈閱過,戚炳靖將其隨手一擱,撚滅燭火,回到床上。卓少炎雖已就寢多時,卻不曾入睡,一直在等他。他的懷抱真是暖。他的氣味真是令人安心。卓少炎在他臂間抬頭,對上他未閉的雙眼。這雙眼眸,白日裡看明明是漆黑如夜的,可到了夜裡,卻比這夜色亮了數成。那眼中有深湖,湖上有繁星,於暗中閃著稀碎的光亮。不知她腹中的孩兒,將來會不會也生有這樣一雙足以令人沉醉其中的眼眸。思及此,她唇角輕動。而這細微的一動,竟也叫他在夜裡瞧見了。旋即他的氣息貼近,挨上她的唇瓣:“在想什麼?”這聲音足夠溫存,足夠包容,亦足夠有力。她隻覺一瞬之間,二人的血似已交融在了一處,那些曾經被她克製住的、沉在心底的話語,此時都能夠說得出口了。“這孩子,該姓什麼?”她問出了心中一直想問的話。或許屋外,深青的夜空中星鬥明璨,但比不及他眼底長煙浩渺,天河漫漫。他並沒有讓她久等。“姓謝。”……披著清寒夜色,文乙步入崇德殿中。少年皇帝服藥後安置沒多久,此時剛剛睡著。他的眉頭緊緊糾擰,好像夢中受難,解脫不得。文乙探視過皇帝的病況,又出外細詢是日在崇德殿中當差的內侍,待一切收拾妥當,才再度回到內殿門內,無聲地立在一旁,隔著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了一會兒少年在禦榻上的病中睡容。不到四年的光景,這已是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寢疾在此的大晉帝王。回想建初十五年深秋,也是在門內此處,文乙陪著戚炳靖站了許久。禦榻上陷入昏睡的皇帝早非盛年,病容之下,是再也不能夠倒懸乾坤的頹疲與無力。那年秋,諸事紛亂。皇帝一病不起,諸子會集京城,各懷心思。昌王既歿,翰林院議諡恭憲,戚炳靖奉旨行監國事,詔葬昌恭憲王於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請刑、兵二部案查昌恭憲王之死,當廷質證戚炳靖為弑兄之凶手,卻反被侍禦史彈劾不孝不悌,隨即被殿前侍衛押出皇城,最終被兵部連夜派禁軍護送回封地。當時的戚炳靖,猶如一柄飲足了血的無鞘鐵劍。森寒。狠辣。無情。朝堂下,文臣清議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對那些刺耳嘈雜的非議聲,戚炳靖置若罔聞。對那些自命忠君的臣子們,戚炳靖視若無睹。崇德殿緊闔的八扇深朱門扉為他辟出了一片短暫的清淨。那時候,戚炳靖看著因他之故而昏迷難醒的父皇,似乎認為終於到了他可以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向文乙道:“我的生父,是誰?”……那一夜,文乙引戚炳靖去了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寶文閣。戚炳靖既掌監國之權,內外侍衛無人敢攔,於是一路通行無阻。入閣,他跟著文乙,攀踩著造於百年前的木質樓階,在湧著些許回音的嘎吱聲中,來到了閣樓的三層。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高大木櫥,裡麵收著數不清的曆代禁中敕製與絕密文劄。文乙稍稍將此地打量一番,然後目光鎖定一角。他留下戚炳靖,獨自走過去,扶梯而上,在一摞積滿塵灰的文劄中翻找了許久。最後他手持一物,以袖拂去上麵的塵跡,回來恭敬地呈給戚炳靖。戚炳靖接過,低眼看去。此物形製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隻是一封普普通通的軍報。這般普通的一封文書,何以值得被收藏於此地。戚炳靖皺起了眉,猶疑道:“有甚特彆的?”文乙沉默不答,待他自行翻閱。戚炳靖遂將這一封軍報展開。先帝朝,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南境兵敗,大晉失二郡之地,折損兵馬一萬四千餘人。皇三子裕王名下親將出征者凡四人,戰亡有三。三軍麾下指揮使、校尉及隨軍兵官、吏,亡歿者共八百一十三人。裕,正是今上在藩邸時的親王封號。這總計八百一十六個死者的姓名,以正楷手書,密密麻麻地擠滿了這一封軍報長表。戚炳靖捏住軍報兩端,展臂,將上麵業已發黃的一列列墨字匆匆掃視了一番,重新抬眼,看向文乙。文乙步近,稍稍弓腰,托住虛垂著的軍報中段,在那一連串的姓名中尋到了一個。然後他輕輕點住那個名字,指給戚炳靖看,道:“這,便是殿下的生父。”單名單姓。區區兩個字,夾在這幾千字當中,顯得極其平凡、微不足道。正如同那其餘具名的八百一十五名武官、以及那不具名的一萬四千餘名兵卒一般,隻是寥寥數筆冷冰冰的墨漬。戚炳靖的神態幾乎沒起一絲變化。然而他的目光卻緊緊地凝定在那兩字上方——「謝淳」過了許久。他的麵前開始變得有些模糊。目之所視處,晉西北邊軍戍所外的狂風平地而起,挾卷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粗糲沙塵,凶猛地從地下翻蕩出所有因重傷而死於自己人之手的千萬具森森白骨。這風一路南侵,襲上千裡之外的豫州城頭。粗砂被驟雪凍做一塊塊泥冰,在他眼前,砸落在城壑外高壘如丘的兩軍士兵死屍身上。那所有的白骨與死屍,倏忽統統化作塵灰,被烈風一刹吞沒。這風穿馳過上下百餘年,見證晉室每一朝帝王的登基之路。這風撲上他手中的軍報,而後了無蹤痕。唯那一串串已無人知的姓名,隨著他攥緊了手指,輕微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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