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2084 字 2個月前

隨著男人的聲音一道攫獲她知覺的,還有他逐漸加重的掌勁。像是怕她會掙脫,會棄去,他緊緊地鎖住她的腕骨。但卓少炎卻紋絲未動。她沒掙動哪怕半下,她就這樣任他握著她的手。月華流瀉於她的肩背之後,清清冷冷,又明明朗朗。他的目光將她的後背中央壓出了一道內凹的細影,那細影承受不住這目光中深沉的重量,輕輕一顫,卻又強韌地定住。她沒有轉身。“少炎。”謝淖又低聲喚了她一遍。然後他勉力坐起,翻身下榻,站在了她的身後。這時候他比她高了,月光贈他一道長影,將她的影子牢牢實實地擁入懷中。他將手往回收了收,她的手腕被牽扯著,被他這樣緩緩地、一寸又一寸地拉向自己。她不曾抵禦他的力道,她就這樣緩慢地、一寸又一寸地被他拉著轉過了身。令他思念入骨的容貌終於再次映入他眼底。而她的臉上早已淚痕滿布。她無聲地哭著。“少炎。”他低喃,抬手摸上她的臉,替她拭淚。那一顆顆溫熱的淚珠,將他的心燎出一個個深洞,拭到後來,他的手指開始微微發抖。然後他放棄了,他將她的臉捧在掌心中,任她的淚水淹透他粗糲的掌紋。他道:“我還活著,我沒死。”他又道:“令你擔憂,令你委屈,令你傷心,都是我的錯。是我思慮不周,是我自以為是,是我做了錯事。“少炎,我無意在你麵前強辭解釋。你聰睿過人,我又怎敢在你麵前強辭解釋。我為何會做了錯事,你心中必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分辨。但,你既然沒走,便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說出心裡的話,可好。”他等了等,沒有等到她的任何回應。他遂看向她肩頭的月華,徑自說給她聽:“少炎,我知你有多心愛我,正如你知我有多心愛你一般。你見不得我讓自己受苦,我又何嘗能見得了你讓自己受苦?在京時,你不願我為了大位而謀旁人的命,更不願旁人為了權柄而謀我的命;你一麵擔心我要殺人,一麵又擔心我殺人不成、反被人害;你聞不得我手上沾的血腥氣,但你又狠不下心棄我而去。你將所有的矛盾與難處,埋進你自己的心中,讓自己掙紮,讓自己難安,卻要讓我看見你貌似平和如常的樣子。這是你待我的溫柔,這更是你疼我的方式。“但我看見你如此疼我,我又怎會不心疼?以孕事將你騙回晉煕郡,是我之錯,我絕不狡辯,但隻有如此,我才能放心。不叫你看見我殺人,也不叫你看見我被人殺;你生性剛烈,凡至險之境,有我一人赴便足矣。解你為難之困境,護你平安與周全,不容有萬一之閃失。這,是我疼你的方式。“我心底之所謀與所圖,沒有儘早向你敞述,是我之錯。你曾為平將時,多年所持皆為北進收複大平失地,與沈毓章擁有一樣的欲複前烈之誌。雖因我之故,你心甘情願地收了兵甲,力促兩國議和,可一旦晉室翻覆、國中大亂,大平若決計趁此機會出兵北伐,你身為大平之國姓親王,麵對自己多年之誌,又該作何選擇?若大平朝廷與沈毓章以‘儘忠’二字逼你,你又當如何?騙你有孕,將你送回晉煕郡,讓王府上下封鎖往來之國政消息,皆因我不願陷你於兩難之境,欲計於大事抵定之後,再讓你知曉前因後果。而你既不知,便無須對故國懷愧;若有錯,由我一人承擔便是。這,亦是我疼你的方式。“但我太過於自以為是,我也太錯。我以為我疼你,可竟令你傷心委屈至此,是我該死。少炎,我該死。”這最後三字如同鞭條一般,將她久久不動的目光重重抽揚。他話音未儘,嘴便已被她伸手捂住。她雙眸中含著的淚水像是騰騰火焰,彰顯著她極度的憤怒,亦彰顯著她極度的後怕。她的手開始發抖,那抖意順著她的手臂蔓延到肩膀,再到胸口、腰腹、雙腿,到最後,她整個人都在戰栗。她終於哭出了聲。那聲音是久抑之後的爆發。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比擬形容她在他麵前的這一番爆發。她所有的憤怒與後怕皆通過這一番爆發而在他麵前傾泄而出。他沉默著,凝視她。漸漸地,他的雙眼中也有了水光。他放開了一直緊握她手腕的左手,也放開了一直捧著她臉龐的右手。他用雙手攬住她的腰,將她牢牢實實地擁入懷中。他的聲音沙啞,帶有極為罕見的濕意:“少炎,我錯了。”那聲音與話語中的罕見濕意令她的目光終於一動。她的目光觸上他可見水光的雙眼,頓了一頓。那雙眼盛滿了情緒,其間愛意赤裸,其下坦坦蕩蕩。她抬手,揪住他的衣襟,猛地將他拉下來,咬住他的嘴唇。她重重地親吻他,像是從來沒有親吻過他一般,像是過了此夜便再難再親吻到他一般。她閉著眼,長睫顫動,直到唇間有淡淡血腥味,才喘著氣,放過了他。然後她側過頭,將臉頰輕輕貼上他的。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皮膚,而她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許久,才終於開了口:“我豈會不明白。”他的心重重一跳。他知道。他知道她從頭到尾都明白。她自然有過震怒,自然有過決絕,但在所有的震怒與決絕過後,她終究是懂得他的。否則,她何必要以雲麟軍在戎、豫二州境內作長防,她何必要將鄭至和一直帶在身邊,她何必在今日允讓他踏入這大營,她又何必在今夜他熟睡之時輕輕吻了他。他疼她的方式,她能夠明白體諒。她對他的愛意,從未消減過半分。她的萬般憤怒及委屈,不是因他的自以為是,不是因他的蓄意欺瞞,而是因他的那一紙死訊。他怎能夠置她於事外,而以自己的命去搏他心中之所謀與所圖!倘若他有個萬一,她又該如何過這餘生?這些她未說出口的話,他知道。而他不止知道這些,他更知道她今日不願見他的緣由。他用手掌攏住她的後背,無聲地長喟,道:“少炎,我不痛。”她的身體有些僵硬,猶豫稍許,才輕輕地抬手,攀上他的肩膀,然後緩慢地,將他緊緊地回抱。他的吻落在她的烏發上。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後背的傷口因她的用力擁抱而無聲地裂開,鮮血浸潤敷著重重草藥的厚實繃帶。而她的淚水浸潤他肩頭衣衫,“……若看見你的傷,我會想要殺人。”他知道。但他沒有說。他的吻順著她的發滑下去。他珍重而憐惜地親吻著她,如待瑰寶,渾然不覺自身傷痛。她在他懷中道:“抱我。”他明明正抱著她,可他一麵吻著她,一麵回答:“好。”……她被他抱著入睡。他將她圈在懷裡,聽著她逐漸綿緩的呼吸聲,目光探向自她衣袖間不當心掉落在榻上的一物。少頃,他探出手,無聲地將它取回來,舉臂對向月華。清柔的月色下,她當初的親筆墨跡潦草又敷衍,誰能料如今之赤熾情深。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謝淖卓少炎於今締千秋燕好赤繩早係,白首永偕兵馬為禮,謹訂此約他垂下手臂,指腹微微摩挲上麵的幾字。千秋燕好。懷中的女人與他隔衣相擁,二人親密而再不可分。他以目光撫摸她的睡容,久久不舍闔眼。他所念之千秋,何止無戰之當下,更在與她之燕好。而她既以兵馬予他所望之千秋,他必以千秋證他對她之深愛。快近天明時,她在他懷裡動了動,抱住他一條胳膊,於半夢半醒之間喃喃喚他:“……炳靖。”這二字隨著鄂王之死湮滅,世間本已不該再有人叫。但這二字自她口中出,叫他聽得心都軟了。他親了親她的耳垂,應了聲:“嗯。”若她喜歡,這二字便歸她一人所屬。即便這世間不該再有人叫,可隻要她喜歡,縱以這二字喚他無數聲,又有何妨。……晉京。天明時分,崇德殿禦案前的燈燭終於熄了。譚君看著宗正寺的人奉旨而去,轉頭看向禦座上的少年,問道:“陛下要將鄂王的名諱從戚氏宗室玉牒上除去,陛下心中恨鄂王到了這等地步?”戚廣銘聞聲抬眼。他漠然道:“朕是恨他。殺父之仇,多年之辱,朕恨不得將他曾存於世的所有痕跡都統統抹除。朕有何錯?”譚君眉頭微陷。戚廣銘又道:“朕知道,老師是為了朕的名聲考慮。他生前並未伏罪,若生後事朕下手太狠,老師怕朕會落下惡名。倘非老師之前因此故而多加攔勸,朕早已將他生前之政罷廢、將他之餘黨處死了。朕為了壓下清臣們口中的議論和手中的筆,已忍了近兩個月,朕還要忍到何時?”譚君沉吟,問:“陛下昨日,是不是又見了永安郡防禦使。他同陛下說了些什麼,讓陛下如此難安?”“六叔是來見過朕。但朕方才所言,同六叔毫無關係。老師之教誨,朕時時記在心頭,又豈會輕易被人拿捏左右?”“陛下如今身居大位,任何決策都須慎重。永安郡防禦使督辦桓、睿二王一案,多次請旨判二人斬刑,又欲戮清鄂王餘黨,這些事情,陛下如今打算作何處置?”“該殺的,統統都殺了。”少年的聲音仍然漠然,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譚君慎重地確認:“陛下當真想好了?”戚廣銘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突然發怒,高聲道:“朕有什麼可怕的?朕如今還有什麼須顧忌的?朕昨夜閱報,大平至今沒有絲毫動靜!鄂王封地與謝淖舊部人馬,都已被收歸了朝廷!奏報亦經老師過目,難道還能有假不成?!至於那些清臣的嘴和筆……老師經鄂王一事,如今在朝中聲隆望高,文臣們有誰不敬老師之錚錚風骨?朕做什麼,隻消老師不開口,其他人誰敢上諫,誰敢責朕?!”譚君目光鑠鑠地看著他。這道目光令少年生畏,漸漸收斂了怒氣。少頃,他的語氣中添入一絲示弱,又添入一絲求助,他以少年單純的眼神望向譚君,放平了聲音道:“老師……老師如今是朕唯一能相信的人了。朕就隻這一個心願,望老師能助朕、成全朕。往後,朕一定事事都聽老師的話。”譚君收回目光,對著禦座行了個一絲不苟的臣禮。他未同意,卻亦未再進諫,似以此姿態默許了少年想要做的事。禮罷,他徐徐離殿而去。……刑獄深牢。獄卒看清來人,忙上前接迎,俯身行禮道:“譚大人今日來,怎未提前差人來通知。”譚君未答,徑直走向牢獄深處。獄卒循著他的去向,頗有眼力地小跑過去,提前將牢房鐵門打開,然後知趣地退得遠了些。關於牢房的人聞聲而抬頭,然後露出淺淡的笑意。譚君步入牢房,在無旁人可見的角度下,躬身長揖道:“文總管。”文乙起身,還禮,昏暗的光線將他的兩鬢襯得雪白。在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仿佛老去了許多。“謝將軍,如今一切安好?”文乙低聲地詢問。譚君點了點頭,“前日接書,謝將軍一切安好,無恙。總管可放心。”文乙欣慰一笑。譚君喟息,“總管與周將軍,這些日子以來受苦了。”文乙則搖頭,“我等吃的這點苦,同你當初相比,又算得上什麼。”譚君回之以淡然微笑,從懷裡摸出一小壺酒,掃榻而坐,遞向文乙,“總管且莫嫌棄,待將來大事抵定,晚輩必再以好酒奉上。”然後他正了正色,道:“陛下今欲殺桓、睿二王,更欲戮清鄂王餘黨,罷廢鄂王之政。晚輩來之前,已修書發往南邊,以告謝將軍。”文乙道:“大變在即,一切由將軍與大人定奪便是。為避嫌,今日之後,大人不必再來看我了。”然後,他看向手中酒壺,又笑了笑,歎道:“想當年鄭公,亦好這一口。”譚君沉凝片刻,複開口道:“當年,文總管、先師鄭公及謝淳大人,三人職分所差雖大,卻能懷相同之誌向,因惺惺相惜而結君子之交,著實令晚輩敬佩。若先師與謝大人地下有知,見今日之事,當可瞑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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