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烈三十一年的冬至,有雪輕飛。裕王府家宴既散,文乙陪著裕王走出屋外,在院中小踱。不遠處,離席未久的謝淳牽著紀園的手,步行送她回居處。地上結有薄薄雪冰,謝淳怕紀園滑跌,遂用手攏住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中帶了一把。紀園卻笑著將他推開,說了兩句什麼話,然後揚起下巴盯住謝淳。謝淳沒回答,卻抿了抿嘴唇,終是無聲而笑。紀園滿臉雀躍,又主動貼近他,雙手攀住他的脖頸,飛快地在他的臉側啄了一口。清清月華映雪,亦映出二人深濃的愛意。裕王止住腳步,負手站定在原地,遠望著他二人的一舉一動。他的眼神很平靜,雪花落上他的眉睫,他沒有眨眼。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於視野,他才收回目光。然後裕王緩緩地轉過身。近前,他的側妃朱氏抱著他的長女戚炳瑜,正立於垂廊下等著他。見他終於回首,朱氏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很是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合她一貫端莊得體的名門舉止。女兒在她懷中咬著手指,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瞅著父親,神態很是惹人憐愛。文乙站在裕王身後,低聲提醒:“王爺此前答允過朱夫人,今夜家宴過後去陪郡主。”裕王微微頷首。他走上前,隔著約莫兩步的距離,對朱氏道:“稍後,我會過去。”這兩步的距離,似乎已被二人習慣多時。這兩步的距離,象征著不親不疏的敬意,象征著各取所需的契約,更象征著心照不宣的默契。朱氏輕聲應了,領著女兒先行離去。裕王目送她們走遠,收回目光。他的眉峰動了動,上麵沾了多時的雪花,終於被悠悠震落。他抬腳,回到了今夜布宴的屋中。空空蕩蕩的宴席間,他的目光鎖定了一處。他不疾不徐地走去那一處,然後俯身,從那案台下方拾起一朵女子所戴的簪花。花被他捏在指間,裕王沉默地看著這花。良久,他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這朵花,然後再次俯身,重新將這朵被遺落的花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他的姿態異常平靜。在離去前,文乙不留痕跡地瞥向那朵簪花,以作再一次的確認——它的主人,正是紀園。……翌日晨時,文乙至朱氏處,侍候裕王早起。待用罷早膳,朱氏攜女兒親送裕王出屋,裕王免去她欲行之禮,二人遂又說了幾句話,然後相互作彆。止水五載,毫無波瀾。這一年,距離裕王封王辟府已過六年。裕王先後冊納一正二側妃,皆是朝中重臣、將門之女,而這三位女人,也在短短數年之中為他誕下了一女二子。文乙從未見過裕王偏寵。而嫁到裕王府中的這幾位女人,在麵對裕王始終如一的平靜姿態時,也不敢有任何明目張膽的爭寵舉動。他能久持這份平靜,是因他從未動過情。他未曾以心示女人,又有哪個女人膽敢妄求得到他的心。而他的那一份平靜之下,更是不可輕窺的深不可測。裕王從一介非長非嫡的普通皇子,一路走至今日最得皇帝聖眷的藩王,其謀略、其心計、其手段,誰敢輕而視之?在裕王之前,皇帝何曾準允過任何一個皇子屢屢結納朝廷重臣為姻親,皇帝又何曾準允過自己的近臣去做皇子府上的謨臣?而裕王之得聖心及聖眷,在皇帝準允建督視軍馬府的旨意下至始安郡時,已至盛極。……元烈三十二年,齊康郡的督視軍馬府初成。謝淳作為裕王心腹謨臣充任督府諮議軍事,協助當時的裕王親將節製藩軍兵馬調發諸事宜,沒過多久,繼被委以監察戰時軍馬錢糧之重任。因居此位,軍中事雜,謝淳回始安郡的間隔越來越長,與裕王見麵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多以書表相通,彙報公務。裕王對此似乎毫無不滿。他對謝淳之器重,對謝淳之信任,對謝淳之厚待,在王府之中有目共睹。謝淳是他父皇的賜愛,是他難覓的心腹肱骨,更是他能夠放心倚賴的得力臣下。其後的一年中,晉、平兩國又有數場戰事。謝淳在後方掌調軍需物資,未有一絲謬誤。晉軍每一場勝役之後,皆少不了他及屬下的汗水與辛勞。裕王特下王諭,嘉謝淳之功。王諭及賞賜發至齊康郡,謝淳並沒有立刻動身返回始安郡,而是僅以一封回表敬謝裕王恩典。表至裕王府,裕王閱罷,看了一眼窗外春陽。那春陽之下,他曾親手栽種的一棵青柏已長得枝繁葉茂,針葉鬱鬱,蔭冠蔥蔥。他合下謝淳回表,沒說什麼。到了元烈三十三年初夏時,謝淳已有八個月不曾回到始安郡麵見裕王。麵對謝淳在督視軍馬府中的卓越表現,裕王未曾責問過他一回,每每提筆回謝淳奏表時,信尾總會叮囑一句要他百忙之中顧好身子。如此之主、臣相得,令裕王府中眾人無不心向往之。不久後,裕王的一位親將在奏表中提到,謝淳已與齊康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定下婚許之約,計於來年完婚。一側,文乙垂首研墨,然久等不到裕王如常提筆回函。他稍稍抬頭,看見那封奏表被裕王的手掌壓在桌案上,而裕王則一動不動地沉默著。文乙不能確定他究竟在想什麼。或許是兩年前的冬至之夜,或許是謝淳與紀園之情深,或許是那一朵被紀園遺落在宴席間的簪花。又或許,是他自己從未動過的一顆心。半晌,裕王輕動嘴角,伸手取過筆,蘸了蘸文乙研好的墨,一筆一劃地給謝淳寫了封信,以作祝賀。這是頭一回,在謝淳奏表未到之時,他主動提筆去信。文乙陪侍在旁,斟酌道:“謝大人與紀姑娘郎才女貌,此是美事一樁,想來王爺心中必定也為謝大人高興。”“是。”裕王答說。文乙小心打量,但見他神色如常,才放下了一顆心。……元烈三十四年夏六月末。蟬鳴直近傍晚才漸消停。文乙托著一碗冰鎮烏梅湯,步入書房,進至裕王案前。可案上罕見地擺著酒盅,極少飲酒的人竟無事而飲酒。文乙愣住。飲了酒的裕王瞥他一眼,手指了指桌案,示意他將手中之物放下。文乙回過神,將烏梅湯放在酒盅旁。他垂首道:“小臣去為王爺準備解酒湯,王爺請稍候。”說罷,他便退走。裕王的聲音自後傳來:“謝淳,背叛了本王。”文乙一凜。他匆忙轉身,“王爺醉了,何以胡言。”裕王的眼神很清明,沒反駁,更沒重複方才的話。他道:“文乙。你知不知,他為何要背叛本王?”麻意自脊椎一路蔓延至頭頂,文乙極力維持住正常站立的姿勢與神態,搖了搖頭。他欺騙了裕王,因他十分清楚,謝淳是為何要背叛裕王。謝淳欲兵諫以止戰,苦心籌謀近三年,誰料未發而先敗。他不敢與裕王對視,他隻想儘快離開此處,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速速發信報於齊康郡,叫謝淳知悉此變。他的嘴唇動了幾下,才出聲:“王爺必定是誤會了謝大人……”裕王卻是一笑。那笑中有悲憫,有痛惜,亦有怒意。裕王點了點頭,可文乙卻不知他點頭是何意。他說道:“晉軍在高涼郡大敗,謝淳以身殉國。漕司在高涼郡的眷屬,府中已派人去接了。”文乙耳中一陣轟鳴。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裕王麵前告退離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循徑一路走至謝淳居處的外院,直到他的雙膝磕碰到冷硬的磚石,這驚來的痛感才讓他從恍惚之中抽離而出,重新尋回神智。跪在地上的文乙渾身發抖。月輪斜出樹梢,正掛在他的頭頂,憐視著這般卑而微末的文乙。他想要悲憤地大吼,想要傷心地痛泣,但他一聲都發不出,也一聲都不敢發。這時的他,才後知後覺地醒悟。今歲在高涼郡設置隨軍漕司,是裕王之意。此舉名為讓謝淳獨掌轉運專權,實則是將他及文臣僚屬從高涼郡的督視軍馬府中剝離出來。謝淳之死,是裕王所賜。而裕王此謀,不知已有多久。當初收悉親將略有提及謝淳定親的那封奏表時,文乙隻專注於細察裕王對紀園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竟未察覺裕王知悉謝淳這等大事,竟是通由旁人之筆,而那旁人,是手握兵權的人。是那時?還是更早?或許早在當初謝淳僅以回表謝恩之時,裕王便已對他起了疑心?其後一年半的時間,經由誰人,經由何事,叫裕王一次又一次地驗證了心中所疑?而裕王之城府,何其深沉,為何今夜會借酒對他訴出此事?是試探?是敲打?是警誡?文乙按在地上的十指因過於用力而磨出了血。他舉頭看向高高在上的月亮,流下了眼淚。他何其微末,顧不了蒼生。他又何其無能,竟救不了一友。……建初十五年深秋,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寶文閣內,戚炳靖手持軍報,往事如風,模糊了他的雙眼。這一年,距離謝淳以身殉國,已過去了整整二十年。十九歲的少年從西境軍前歸來,粗糲的掌中沾著兄長的鮮血,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鬆,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酷肖故人。文乙垂下眼,掩去目中水紋。少年開口,一字一句地問說:“我的生父,是為何而戰死的?”……永仁元年末,昌慶宮外風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試圖勸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倉促之間,她連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文乙捧著衣物緊跟出來,替她罩上,然後默聲站在她身後,順著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評價一般,你仍然要為了她,去與成王做這樣一筆交易?!連正旦朝會都不顧,立刻就要南回晉煕郡?!四弟,你糊塗了!”戚炳靖聞聲回首,於風雪之中對上她的急切的眼神。她對著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麵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撲麵而來的寒風驟雪模糊了容色。透過層層雪霧,文乙聽見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漫天雪片很快便將戚炳靖大步離去的身影遮蓋得嚴嚴實實,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這風雪之中的話音,足夠堅定,足夠無畏。文乙久立,定定地望著那道已消失的身影。男人話中的決意,震得他耳中轟鳴。他想,他懂得這份決意。這份決意,絕不止是為了心中之明光、多年之所愛。更是為了二十二年前,同樣欲以兵諫而謀敗、素未謀麵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