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1)

予我千秋 行煙煙 1619 字 2個月前

牢地潮濕,周懌踏著層層灰塵與陳年血垢,跨過門檻。一束細亮的光線透過牆洞打在他的背後,甲衣上磨痕片片,折映著這清明的亮。那些磨痕見證了他曾經的功與過,榮耀與恥辱,征途與殺伐,猶如烙印在骨,今將伴他踏上新程。數步之後,周懌停住腳步。在他的身後,守獄士兵們那一道道無聲地盯著他的目光隨之一頓。空氣中滿是沉默,沉默中則充斥著雲起蕩動的念望,蠢蠢將燃,隻差一引。周懌抬起右手,握住腰間劍柄。他沒有回頭,他也無須回頭。他開口:“諸君,何不隨周某共赴此道。”……崇德殿中響震著重重的咳嗽聲。太醫跪在禦榻邊,雙手奉藥。藥碗輕斜,微抖,隨之被人一把打翻。濃苦的熱汁兜頭澆落,太醫渾身一凜,卻不敢抬袖擦拭。文乙步近,為他遞上一張乾淨的帕子。然後他躬身向禦榻:“陛下,莫要動怒。”一隻手自帳子中伸出來,緊緊扣住太醫的右肩。那隻手的手指修長,指骨硬實,年少而有力,隨著咳嗽聲不停而震顫不停。帳中人嗓音沙啞:“……朕得了什麼病?若說謊,誅九族。”太醫按在地上的雙手都開始發抖。他的這副狼狽狀落進文乙眼中,叫後者默默歎息。“陛下。”文乙將帳子掛高,看向裡麵的年輕帝王,“陛下因謝淖舉兵一事而致急火攻心,這才生了這一場急疫。陛下需先消怒,靜心而後養病。”太醫埋首,連聲稱:“文總管說得是。”帳中安靜須臾,而後傳出一聲:“滾。”太醫聞聲,抬首望向文乙,在得到默許後,倉皇起身,快步退走。內殿帳中,燈影綽綽。戚炳永睜開雙眼,看向外麵。昏黃的燭光下,文乙的半白的頭發與洗不淨的皺紋仿若有形的歲月時光。他在文乙的攙扶下坐起,在咳了幾聲後,道:“庸醫。該殺。”“陛下,息怒。”“翰林醫官院如今入宿禁中的,就沒個堪用之人麼!”這一聲重斥,又引得他自己重咳不止。文乙將兩隻錦墊塞在戚炳永腰後,一麵為他拭汗,一麵道:“原來用著好的那幾位,個個都是當初跟著鄭至和學出來的。小臣哪裡敢再傳他們為陛下診疾?”“鄭至和”三字,進一步牽出戚炳永的洶洶怒意。他攥緊雙拳壓在身側,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腔內躁痛,而後開口:“……文乙,朕想不通。”文乙垂下目光。戚炳永又道:“鄭至和……他是鄭平誥的內侄,鄭平誥當年是怎麼死的?!鄭至和竟投了四哥!還有譚君……”他說著,突地冷笑,“是朕愚蠢,是朕愚蠢了……”“陛下,少說話,多歇息。”“文乙……你怎麼不投四哥?”“小臣蒙受莊宗重恩,曾對天地起誓,終此一生,效忠戚氏。非戚氏輩而圖我晉室江山者,小臣唯以仇敵視之,豈言投靠?”聞此,戚炳永嘴角落下。他動了動嘴唇:“非戚氏輩……”沒再說下去。他的目光輕輕一動,裡麵有回憶湧入。那是建初九年。父皇率眾至南禦苑行射宴,諸皇子比藝,四哥不出所料地再一次拔得頭籌。父皇賜賞,四哥進至禦前,孝敬地俯首聽諭。父皇的目光是那麼沉,又是那麼重,盤壓在四哥的脊背上,許久才向上一抬。那時候,他同其餘幾位兄長一樣,都以為那沉而重的目光,滿載著期冀,承托著大望,更代表著父皇不可輕易宣之於口的偏愛。……戚炳永微哂。他鬆懈了氣力,靠在文乙為他置放的錦墊上,再將目光投向文乙時,裡麵的情緒已大不同:“……你才是父皇留下的真忠臣。”文乙低首:“小臣不敢當。小臣有愧。”戚炳永則搖了搖頭:“能忍辱者,方可成大事。文乙,你無愧於晉室,實是晉室虧欠了你。”文乙的眼眶紅了。戚炳永咳喘數聲,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近前來,又指向榻邊散落的幾封折子:“朕今咳得眼花,你給朕念一念,謝淖叛軍如今打到何處了?”文乙拾起折子,打開閱過,稟道:“安、慶二王封內守軍驍勇,截斷了謝淖連日北進的猛勢。二王來表,請陛下速速發京畿兵馬,南下馳援。”“好!好!”戚炳永以手撐額,慨然道:“今論大計,還須靠我戚氏宗親。傳朕旨意及兵符,火速發兵。”文乙喏應。戚炳永又道:“此前大赦鄂王餘黨,是朕昏了頭,聽信了譚君謬言。這些人,該統統殺光,一個都不可留。”“至於譚君,陛下欲如何處置?”“也殺。”“那小臣便替陛下草詔。”戚炳永頷首,他的頭微微垂下:“朕乏了,想歇一歇。”這時,有人來進新煎好的湯藥。文乙取過,親自奉至禦榻前:“陛下龍體為重,還是將藥喝了罷。”這回,藥未被戚炳永打翻。他依言用藥,隨即深深皺眉,身子往榻內一傾,朝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歇了,叫旁人都退下。文乙退後數步,無聲地立了許久,確見帳中人已沉沉昏睡,才轉身出殿。……內侍省外,一名小吏久候於夜色之中。文乙行來,看見他,衝他輕輕點頭,隨即二人共同步入內侍省中。闔上門,文乙為他倒了杯茶,小吏接過喝了,然後將杯子還給了文乙。文乙問:“譚大人身體如何了?”小吏答:“譚大人身子無礙,今已恢複如常。大人聽聞陛下抱恙,托小人來問文總管:陛下的病,今日好些了麼?”文乙搖了搖頭:“太醫束手無策。”“陛下睡了麼?”“已睡熟了。”“陛下何時醒?”“恐怕這一覺須睡很久了。”小吏道:“今日南麵得報,安、慶二王封地八郡守軍臨陣倒戈、全數降了謝淖將軍所部,二王亦已被大軍生擒。”文乙頷首,以示知曉。此前戚炳永下詔,罷廢鄂王生前戶部新政,為保宗室諸王之利而重定藩軍之餉,此舉已是儘失軍心,而今逢亂,檄文風傳,諸王封內又有誰會在麵對謝部鐵蹄之時仍肯為戚氏宗親賣命。文乙問說:“謝將軍將如何處置二王?”小吏答:“不殺。”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書函遞上:“譚大人囑咐小人務必將謝將軍此函交至總管手中。謝將軍有令:此番伐晉,不殺戚氏一人。總管近奉禦前,須保陛下平安。”文乙接函,默聲片刻,點了點頭。在小吏離去後,他取出在崇德殿草擬的詔書。詔書上墨字方乾,其間懸著千餘人的鮮活性命。這封詔書被他放在案上,另一邊,是小吏剛交給他的那封謝淖書函。一邊是“殺光”。一邊是“不殺”。文乙拈起那封詔書,毫不猶豫地將其撕碎了。……遠天破曉。皇城的天華門外,周懌率眾肅立。宮門內放魚鑰,金釘朱漆的城門緩緩敞開。沿著蒼青的宮磚道,文乙不疾不徐地向外走來。他站定在周懌身前,行禮道:“周將軍。”周懌還禮:“文總管。”文乙自袖中取出一物,交至他手中:“陛下授符,發京畿兵馬。這差事,便要勞煩將軍了。”周懌握住兵符。他望向大開的宮門,沒有絲毫遲疑地按劍邁步,向前走去。……翌日,內廷傳詔,皇帝急疫未愈,休朝不覲,以宰相譚君監國事;儘赦鄂懷妄王一案罪臣;釋長寧大長公主出獄,以宗室女十人隨行,入相台寺清修。……宣佑門內。夏風燎人,一眾輦官衫襟濕透,足不止步。周懌看著步輦一路行近,他抬起了頭。步輦停在他身前,有人自輦上步下。風將周懌的眼前吹得有些潮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從輦上步下的女人。她消瘦了,可她的目光卻比從前更加無畏而滾燙。風停時,戚炳瑜也在周懌麵前停下了。她的視線與他相對,她無聲地望著他。在這宣佑門內,他頭一次沒有下跪。他的身後,站著的是她一時數不清的士兵,鐵戟林立,甲胄森森。她的身後,這宮城禁衛處處皆為他所布,沒有任一活物能逃得出他的掌控。周懌開口:“炳瑜。”他沒叫她公主。他今之身份、今之所行,再也不可能稱她一聲公主。然後他便再沒說一字。而她將他望了半晌,說道:“你去罷。”去往何處、去做何事,她沒說,她也無須說。他聽得懂,他不止聽得懂,他的整顆心都因這三字而狂烈地跳動。而後她的目光如風一般掠過了他。再也未看他一眼地,她轉身上了步輦。步輦與周懌所向背道而行。他同樣未再回頭,故而他未能看得見,步輦之上,當她垂下眼睫時,那滴隨風而落的淚珠。……十二日後。入夜時分,晉京外城南牆處掌門關的武吏奉宰相諭,悄無聲息地將城外吊橋落下,又將外城及甕城的數門逐一開啟。三刻後,一隊剽悍的兵馬由南踏橋過河,一路馳入城中。城內,譚君率眾臣親迎。騎兵見人而勒韁,籲聲隨之四起,戰馬漸次止蹄,甩鬃抖尾,打噴響鼻。眾騎中,一人禦馬踱出,揭開黑色大氅,露出一張濃眉高額、峻毅無雙的臉龐。夜幕下,譚君目光炯炯地望向來者。他的目光中,蘊著跋登千山後的壯誌,又蕩著涉儘萬水時的感慨。在男人坐騎前,譚君跪拜。“陛下。”譚君叩首,高聲道。而後他三呼“萬歲”,在他的身後,眾臣亦隨之跪拜,三呼“萬歲”。聲震蒼穹,天亦為此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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