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早上就下個不停,夾著冷風,越來越急,現在已經是風雨大作了。關月青抱著胳膊站在窗前,外麵是一片灰白色的水汽,她忽然感到有些冷,手不由自主地撫摸胳膊上的皮膚。今天是周六,但高中還是會安排課程的。沒有所謂的減負,從她高中時就是如此。走廊裡有從各個班傳出的講課聲,有幾位老師的聲音高亢洪亮,即使是站在走廊儘頭的窗前也能聽得真切。關月青正對著窗外發呆,就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從身後樓梯一點一點升上來。她回過頭,認出來者是教務處的趙老師。“還想去辦公室找你呢。”“辦公室太暗了,我出來待一會兒。”“正好,就在這說吧。”由於陰雨,這裡是整條樓道最明亮的地方。有什麼事不能在辦公室說呢,不會又是學生打架了吧,還是說羅誌勇的父母來了?關月青一麵做好心理準備,一麵期望千萬不要出現出格的事情。“請問是什麼事兒?”關月青率先發問。“是這樣,上次那個警察又來了。”又來了?柴原那張讓人捉摸不透的臉開始在關月青腦海裡浮現。“是要問我什麼嗎,可是我已經都說了。”“不,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省事兒了。”趙老師麵露難色,抬頭紋也擠了出來,“他這次來是想找學生問話。”“需要我做什麼嗎?”“他提出要求我就去找校長了,按理說,配合調查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學生畢竟是未成年人,單獨接受警察的問話不管是對學生還是對學校都不太好。尤其是最近這種情況,咱們更應該避免。所以,校長的意思是你先和那個警察溝通一下,看看他具體想問什麼,然後我們再安排他和學生見麵,最好你也在場。”“可為什麼是我呢,魏老師不是更合適,他才是班主任啊。”“聽我說完,他想見的學生是你班上的。”“啊??”關月青啞然,但馬上,一個可能的解釋在她心裡漸漸清晰起來。“不會是——”“就是羅誌勇。”一陣強風吹過,夾帶著水沫飛到關月青臉上,濕潤微涼。“是因為放學後打架的事情嗎?”“他說要問有關案件的情況,還說隻是問幾個常規的問題。”那到底是知不知道呢?雖然知道對方避重就輕不回答問題,關月青卻不好意思再追問。“可是,怎麼區分常規和不常規?”“我覺得要是他直接表現出審問或者問了關於學生私人生活的問題,你就適當阻止他。”“哦??”關月青心裡也沒底。“他現在就在接待室,你去找他,什麼時候開始你們定吧。”“交給我吧。”已經沒有退路,關月青唯有爽快地答應下來,對方也終於一展笑容。臨走,他叮囑關月青等事情結束後最好和王珺彙報一下詳細情況。穩定好情緒,關月青直奔接待室,柴原已經端坐在那裡了。今天他依然是便裝打扮,看見過來的是關月青,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關月青在他對麵的沙發坐下,簡要陳述了校方的意見,希望警方能夠理解並配合。“嗯,既然你們提出了,那就這樣好了。”柴原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形式上的要求。窗外灰色的天空閃了一下,緊接著是滾滾雷聲。關月青看了眼手表,距離中午放學還有不到十分鐘的樣子。為了不影響課程,她希望能等到午休時再談話,柴原同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請問,為什麼要見我的學生?”“啊?”柴原抬起頭問,“剛才那個老師沒跟你說嗎?”“他說是要找學生談話,因為我是班主任,所以希望我來接待你,但是他並沒有說原因。”語畢,關月青附上一個禮貌的微笑。“是嘛,哦。那學生不是被打了嗎,聽說還是和死者有關,那肯定要了解一下情況的。”柴原說起公事就好像說家常一樣。果然還是被警察知道了,且不說他們是如何知道的,柴原滿不在乎地陳述就讓關月青有點不自在。“調查工作一直在進行。”柴原補充道。“我去倒點兒水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關月青隻好站起來走向飲水機。柴原看著她的背影不置可否,雖然他並不渴。“羅誌勇和這件事兒有什麼關係?”放下一次性紙杯,關月青繼續問。“現在還不能下結論,總之一會兒再說吧。”“你們是在懷疑他嗎?”關月青索性直接問了。一聽這話,柴原連忙擺手:“你們彆那麼緊張,剛才那個老師也是。今天來隻是想簡單了解一下情況而已。”“剛才不是說已經調查過了嗎?”關月青試探地問。“還沒結束。”“那你們都要調查什麼呢?”柴原抓起紙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你是新來的吧,剛來這裡上班?”關月青僵硬地笑了笑:“是的。是連我也調查過了嗎?”“我們並不是針對誰進行特彆深入的調查,隻是想從多方麵了解死者和死者生前的人際關係。”“我明白,我隻是想問一下可能會問到的問題,因為他們還都是未成年人。”“你真的明白了?我覺得你們一直以為我今天是來抓人的吧?”“那需要有逮捕證吧?”“原來還有知道的。”柴原把水喝光,紙杯隨手放回桌子上,“你們校長是不是不希望這件事傳出去?”關月青隻是報以意味深長的生硬微笑。“看來就是。”“學校也有自己的立場。”“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隻要有這種事情發生就會對學校的名譽造成影響。可是站在死者家長的立場,一味地逃避隻會留下更壞的印象。學校就不能拿出個積極的態度嗎?”“你們這幾天是不是查得很費力?”“還沒到那種程度,會有人願意透露信息的。”然而,即使韓立洋的父母、朋友都能毫不保留地提供信息,現在也仍然沒有能夠解釋他墜樓的有力證據。無法推斷出死者自殺的原因,在現階段,柴原隻能認為是掌握的信息還不夠多,所以對羅誌勇的事談不上感興趣,但新的關聯人出現了,這絕對稱得上是值得追蹤的線索。“那麼你們一般都會問什麼,就像那天問我的那些內容?”“差不多,肯定還會問問這次的事情。”“能具體說一下嗎,因為學生還是未成年人,學校希望老師能有個心理準備。”“為什麼老師要有心理準備,還是說我現在透露一下問題內容,然後你們告訴學生,好讓他有心理準備?”“不會這麼做吧??”“是我在問你。”“剛才也沒和我說該怎麼辦,我想學校也是出於關心學生才這麼做的。”“真的關心學生就不會有人墜樓了。現在我隻能說問題的大致方向和那天問你的差不多,具體怎麼問,我可能會根據他的反應再做調整。”“並不是要限製問話的內容,隻是出於對未成年人的保護才提前問一句的。另外,一會兒我也要在場。”“可以。你應該也是身不由己。”柴原的聲音不冷不熱。關月青深吸了口氣,已經開始後悔接下這個差事了。下課鈴響起後,關月青起身離開接待室。樓道內漸漸變得喧鬨起來,幾個老師先後從不同教室出來。關月青走進自己班裡,任課老師還在講台上和幾個學生討論問題,下麵的學生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放學了。雖然班主任站在門口,但沒有人停下手裡的動作。反正已經是放學時間了,在他們心裡,關月青應該隻是來做正常巡視的。關月青並沒有急著往裡走,遠遠地就盯住了羅誌勇醒目的圓寸腦袋,直到對方朝她望過來,她才鉤動手指讓他過來。在教室外,關月青講了一下警察的意圖,囑咐他隻要實話實說就好。沒有選擇的餘地,羅誌勇順從地同意了。兩人一起回到接待室,羅誌勇警覺地打量著柴原,這個警察一直低著頭,即使是自己進來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關月青和羅誌勇並排坐在柴原對麵。房間裡很安靜,聽得出外麵雨勢小了些。“現在可以開始了。”關月青說。仿佛思考被打斷,柴原抬起頭,看了看兩人,最後視線停在了羅誌勇臉上。“你和韓立洋關係如何?”柴原就這麼單刀直入地問了。“不是很熟。”“聽說兩天前你放學後被他班上的同學圍攻了,為什麼?”“他們認為是我害死了他。”“他們怎麼說的。”“說是我把他推下去的。”“他們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因為我和韓立洋不太合得來。”“你剛才說你和死者不是很熟。”“就是性格上合不來才沒什麼接觸。”乾脆利落的問答讓關月青感到意外。“性格合不來的人有很多,彼此遠離就行了,為什麼他們會把你和死者聯係到一起?”“以前一起踢球時有過摩擦。”羅誌勇垂著眼,視線落在茶幾上。關月青轉過頭看他,周正又普通的臉上沒有半點兒表情。“真的嗎?”“真的。”羅誌勇抬眼透過橢圓鏡片與柴原對視。“說謊可不好。”說謊?關月青輪番看著二人,他們都在回避對方的目光。柴原繼續說:“我聽到的說法是,你們兩個人喜歡上了同一個女生,那女生叫張睿斯,是你班上的。雖然你們兩個最後誰也沒追到,還是互相看不順眼。”羅誌勇露出驚愕的神情,看來是被柴原說中了。這可完全超出了關月青的預料。“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管是什麼時候的,你隻管如實說。”“我覺得沒有必要提。都過去了,我們三個現在連交流都沒有。”“可是有人因為已經過去的事情襲擊了你,你覺得一點兒都不重要嗎?還是說他們有什麼新的理由?”柴原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羅誌勇泄了氣般地低下頭。“我說,你們怎麼淨做些無聊的事兒啊,現在不是應該好好學習才對嗎?”柴原皺著眉問。“是他看我不順眼,我對他沒有敵意。”羅誌勇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暫停一下。”看著二人你來我往,關月青終於忍不住了。“今天隻是正常的調查,不能斷定誰有嫌疑。既然不能,那麼今天談話的內容能不能對外保密?如果是的話,我會讓他好好回答你的問題的。”柴原點了下頭。關月青又轉向羅誌勇:“我之前不是你的老師,有些事可以視而不見。你不必多想,如實回答警察的問題,明白嗎?”“我說的都是真的。”“耐心地全講出來。”“我已經都說了。他自殺和我沒關係,彆來問我了。”“問你並不意味著你和這件事有關係,隻是所有相關的事情都要了解,你不配合嗎?”羅誌勇還是不願配合的樣子。“問你什麼你說就行了。”“我都說了,可是他不信。”羅誌勇拖著哭腔,一臉的無辜和委屈。柴原不說話,隻是直勾勾地看著關月青,那表情簡直是在說,“能不能讓這個男生老實回答啊”。“問你的問題都要詳細地回答,說過了再說一遍也沒關係,其他的不用你多想。”眼看班主任已經不站在自己這一邊,羅誌勇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沮喪地點點頭,再也沒有反抗的氣勢。這正是柴原想要看到的。“你儘管問吧。”羅誌勇坐直身子,放棄了掙紮,一副任人處置的態度。“從頭到尾詳細說說。”柴原不露聲色地說。“從頭到尾?”“比如說,你們是喜歡同一個女生,但是他是怎麼發覺的?”“我和張睿斯在一個班,座位離得不遠,就算是我喜歡她,但是她根本不會主動和我說話,從沒有注意過我。既然如此,我何必堅持下去呢。但是這件事就傳到韓立洋耳朵裡去了。”“還有人負責傳話?”柴原打斷問。“對。”“誰傳的話?”“就是我們同學,因為大家都那麼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上學期。”“繼續說,後來呢?”“後來有一天課間,韓立洋找到我,警告我不能追張睿斯。我沒理他,就算要放棄也和他沒關係,用不著他指手畫腳。”“你們的生活就沒有正經事兒了嗎?”“我現在心裡隻有學習。馬上就高三了,我不想在彆的事上浪費精力。”羅誌勇信誓旦旦地說。“剛才說你們在球場上有摩擦,是真的嗎?”“有幾次。就是故意犯規。”“是他嗎?”“是。”“你不記恨?”“有沒有我他也追不上,但是他一味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和這種人沒必要認真。”“為什麼這麼說?”“那個女生對誰都很冷淡,平時隻和幾個女生關係比較好。”關月青對照這幾天上課的模糊印象,張睿斯好像正符合描述。“後來呢,你和韓立洋的關係沒有緩和?”“沒有,他始終敵視我。”柴原不予置評,沉默片刻,他再度開口:“說說這周一下午放學後你的行動。”“我和幾個同學在外麵玩兒了會兒,然後就回家了。”“你們在乾什麼?”羅誌勇猶豫了一下。“網吧。”“幾點到家的?”“七點多。”“有人能證明嗎?”“我父母。”“未成年人不能進網吧。”柴原對關月青說。“這件事就交給學校處理。”“哪個網吧?”羅誌勇說了網吧的名字和位置,想必柴原會去那邊確認。“還有一個問題,韓立洋死了你有什麼感想?”柴原突然這麼一問,羅誌勇和關月青都愣住了。就算是公事也要有個限度!關月青不禁腹誹。“算了,這個不用回答了。”柴原把話鋒一轉,然後看著關月青微微點頭,示意可以結束了。“那就讓他回去吧。”關月青站起來要帶羅誌勇離開,柴原依舊坐在沙發上不動。“你不走嗎?”“啊,實際上,臨時有事要和關老師談。”柴原難得一見地微笑著。關月青預感不會是好事,她把羅誌勇送出接待室,關上門,自己又坐下來。“有什麼事直說就好。”“還有幾個問題,我想問問張睿斯。”雖然柴原提前說過會隨機應變地提問,但是關月青還是認為他早就把事情盤算好了。關月青思索著該如何應對,但不管怎樣,拒絕是不可能的了。她留下句“稍等”,就起身從接待室出去了。不知道張睿斯在不在教室,可是祈禱不在也沒有用,柴原一定會留下來等到下午上課的。關月青胡亂想著,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再次回到接待室時,關月青身邊多了一名長相漂亮的長發女生。長發女生若無其事地在柴原對麵坐下,清瘦的身子向後一靠,一雙鳳眼把柴原快速地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是張睿斯?”柴原問。“嗯。”“就開門見山地說吧,這周一放學之後你都做什麼了?”“回家啊。”“放學就直接回家了嗎?”“對。”“幾點到的家?”“大概五點四十分。”“有證明人嗎?”“沒有。”柴原的眼睛露出了訝異的神色,雖然隻是短暫幾秒,但還是被關月青捕捉到了。這是柴原第一次顯示出驚訝的表情。“一個人都沒有?”“沒有。”張睿斯依舊麵不改色。後麵的問題主要是關於韓立洋的,例如他是怎麼表示好感的,對韓立洋的感覺,拒絕交往的理由等。張睿斯的回答都很簡單,但沒有半點含糊和隱瞞。根據她的陳述,韓立洋根本沒有走進她的生活中,更彆提留下什麼印象了,兩人就是路人與路人的關係。剛才在教室裡,聽說關月青找她的理由後,張睿斯一聲不吭地就跟了出來。讓關月青沒想到的是,還是學生的她可以平和鎮定地和警察對答。這麼一來,柴原顯得有點計無可施了。“這些就夠了。我問完了。”柴原煞有介事地說。其實他什麼也沒問出來。“那麼,今天就到這吧。”三人一同站起身,關月青將紙杯扔進廢紙簍。走出接待室,柴原獨自離開,關月青送張睿斯回教室後,自己轉身折向回廊的方向。在校長室,關月青將談話內容大致講述了一遍,對於柴原臨時要求問訊張睿斯的做法,王珺並沒有說什麼。“警察認為是他殺嗎?”耐心聽完,王珺開始發問。“不知道。從對話中也猜不出警察的想法。”“應該沒理由。”本能告訴關月青,還是不要讓王珺知道是自己給警察提供了現場不自然的線索。“隻能先這樣了,為什麼會憑空發生這種事兒?”王珺歎著氣說。想到高二年級即將麵對的理科會考,王珺又問起了學生最近的狀態。尤其是實驗考試,考前隻有一次模擬的機會,她提醒關月青該和魏立行儘早準備了。離開校長室,關月青終於鬆了一口氣。校長室位於頂層,視野比其他樓層都好,明亮的日光照在白色牆壁上,剛才緊張的情緒也消散了。這時她才注意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