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原到達學校的時候已經是上午第四節課了。可能是快到放學時間了,校門大開著,正對麵的馬路邊上聚集了幾輛賣午飯的快餐車,還有幾個染了五顏六色頭發的年輕人圍著三輛摩托車有說有笑。柴原走過校門旁時被傳達室的保安叫住了。“去哪兒?”茶色的玻璃窗被推開,一張曬黑了的老臉從裡麵探出來。柴原不緊不慢地拿出證件,出示給他看。那人立刻咧嘴笑了:“又來調查啊?”“嗯。”柴原懶得多說話,收好證件就要往裡走,但他立即就改了主意。要是沒記錯的話,傳達室這裡也有要確認的事情。柴原敲了敲傳達室的門,也不等對方反應就直接開門進去了。“怎麼了?”保安扭著脖子詫異地望著柴原。“正好有事情要問你。”聽柴原這麼說,保安似乎是來了精神。傳達室就是個小保安亭,裡麵除去一張木板床和桌子,餘下的空間也就夠三個人活動。他從長條桌子下麵抽出一張快散了的木凳放到柴原跟前,自己則舍不得離開屋子裡唯一的靠背椅。“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昨天是我值班。凡是進出學校的,我都記著呢。”“是嗎,那有可疑的人來過嗎?”柴原剛坐下,凳子就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沒有。”保安想都沒想就回答了,柴原覺得對某些人還是不能用籠統的問法。“平時進出學校的都是什麼人?”“都是老師,有時也有家長。”“學生家長你不可能都認識吧?”柴原問。保安舉起手搖了搖。“不用認識。家長進學校是要登記的。你剛才進來時我不也問你了嗎?”他拿起放在桌子一角的夾板,上麵夾了很厚的一遝軟紙,紙上人為畫了幾條線,用來分開記錄來訪者的姓名、來訪時間、事由等信息。柴原隻掃了一眼就問:“昨天的在哪兒?”保安指了一下白紙邊緣的位置,原來在最左側還會記下每天的日期,隻是字寫得太小,不仔細看絕對會漏過去。柴原一條一條瀏覽著,沒想到學校這麼寒酸,不同日子的記錄要是另起一頁寫就方便很多了。根據來賓記錄,昨天到訪的人著實不多,隻有四個。更重要的是還都是在上午來的。“為什麼都在上午?”“上午沒什麼事兒吧。再說下午有時候老師會不在,見不著豈不白跑一趟了。”柴原認同似的點點頭。“但是這些人真的是學生家長嗎?”“既然這麼寫了那就應該錯不了。”“話是這麼說,但我有證件證明,他們怎麼證明身份,隻說一句‘我來見某某老師’?不會這麼容易吧?”“當然不行。”保安指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說,“要說清楚來學校的原因,見什麼人,至少得說出老師的名字,想蒙混過關可不行。”雖說保安是個愛湊熱鬨的人,但在工作上還是蠻認真的。肩負著上千名學生的安全,每天他都會認真做好登記工作。至於那些沒法進入學校卻還不甘心,像鬣狗一樣遊蕩在學校附近的社會青年,也是他特彆關注的對象。“你看,那幾個。”他指著柴原剛才見過的幾個機車男,“以前趁著放學人多想混進來,但都被我阻止了。”“那種裝扮和頭發站哪兒都藏不住。”“現在就隻能在對麵乾等。”柴原低著頭,仍在盯著記錄本思索。雖然這份記錄本身可作為證據,但柴原注意到一個問題:為什麼沒有記下離開的具體時間呢?可能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聽了柴原的疑問,保安也愣住了。“走了就走了,有時候就不記了。”“但是嚴格來說,留下離校的時間會更好。”“但還是來的時候登記更容易,比如說我平時坐在這就是麵朝外,容易看見進來的人。如果是有人出去的話,隻會留一個背影,等我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出去了,再叫回來也不方便。隻要保證進來的人沒問題,什麼時候離開都無所謂。”這樣的解釋放在平常或許還管用,一旦有案件發生就沒有說服力了。柴原想要的是沒有漏洞、完整的出入記錄。“這裡有攝像頭嗎?”“有,就在外麵。”“我要看一下。”柴原說。“行是行,估計也用不上。”保安轉過身把電腦上的窗口最大化,“就是這個。”和柴原想象的不一樣,屏幕上隻有一個攝像畫麵,就是學校門口這一帶。“還有彆的嗎?”“沒了。”“怎麼隻有一個?”“足夠了,學校就隻有這一個門。”“攝像頭在外麵?”柴原又問。保安指了指房頂一角。“就在這個位置。”“調一下昨天的。”他點了幾下鼠標,播放程序打開了一個視頻文件。柴原直接拿過鼠標點擊了“快進”按鈕,灰色的畫麵中人們開始快速移動起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專門把下午的部分重點看了一遍,對照登記本上的記錄,昨天進出學校的都有跡可循,唯獨下午四點有一個離開學校的人沒法確定身份。柴原把進度條拖到那個人走出學校時的畫麵。“看背影能知道是誰嗎?”保安茫然地搖搖頭。“上午來的人已經都走了,這個是教職工的可能性比較大。平時見過正麵的話,看背影也能猜出個一二吧。”保安撓了撓腦袋,說:“我還真沒什麼印象了。”“那就算了。”柴原並無勉強老年人的想法,“我聽說,這裡有實驗室的鑰匙是嗎?”“有全學校的備用鑰匙。”“能讓我看看嗎?”“就是這些。”保安的目光落在了牆上的一個大圓環上,數不清的鑰匙一串一串地係在上麵。柴原拿到手裡才注意到圓環的外圍貼了寫有門號的標簽,但有的字跡已經模糊了。“實驗樓的應該是在這邊。”保安伸手比畫了個大概範圍。柴原挨著檢查鑰匙,嘩啦嘩啦地像是音樂課上用的鈴鼓。最後他捏著其中一把鑰匙問:“這個?”保安湊近了眯著眼看了看。“應該就是。很少有人來借實驗室的鑰匙。”“因為實驗室管理員那邊就有?”“因為實驗課不多吧,一學期也沒多少。”“昨天沒人來借?”“沒有。”“以前呢?”“不記得有誰借過。”“實驗室管理員在哪兒?”“在教學樓裡。”柴原把鑰匙在牆上掛好,站起來就要往外走。“你等會兒,我帶你過去。”保安趕緊拿起帽子戴上,正了正帽簷。上次的墜落事件就讓他激動不已,這次他還想湊湊熱鬨。柴原回過頭,老大爺滿懷期待的眼神正好與他撞上,讓他倍感不適。“不行。”“我對學校很熟悉,我帶你找省得你浪費時間。”他十分想一展身手,人生大半輩子終於遇上案件了。“你有你的工作,一會兒放學會很亂的,不能擅自離崗。”這番好似警告的話果真起了作用,保安隻好眼巴巴看著警察瀟灑地推門而去。柴原第四次踏入了高中教學樓,內心有種說不出的彆扭感覺。無心關注周遭的事物,他大步走上樓梯,直奔關月青所在的那間辦公室。雖然還不知道會遇見哪個老師,可柴原沒有絲毫猶豫,像是回派出所似的走了進去。現在真算不上人多,不隻是因為還在上課,柴原甚至覺得有些人已經出去用餐了。觀察了幾張沒人的辦公桌,桌麵乾淨,收拾得非常整齊,看來這幾位老師暫時是回不來了。柴原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偷偷觀察著無人的辦公桌,可能在座的幾個老師以為柴原隻是個家長吧,都沒人正眼看他。他想找的是關月青的桌子,準確地說,是要看看桌子上有沒有課程表。很快,柴原就根據一摞生物作業鎖定了靠近門口的那張空桌,不出所料,正對麵的牆上貼了一張課表。不過,這是老師專用的課表,上麵隻標注了教師本人上課的信息。“她不在。”柴原的存在讓人無法安心看書,周蓓索性合上了手裡的。“我覺得也是。”柴原細細打量著女老師。“有事兒嗎,我幫你轉達?”“其實我是想找她班上的彆的老師。”“哦。”周蓓有些好奇,“為什麼呀?”“你是她班上的老師嗎?”柴原試探地問。“我不是。”柴原又看了看周圍,在關月青的位子坐下了。“還有彆的老師嗎,現在人真少。”“這不就快放學了。”“那也不能提前走人,萬一有點兒什麼事兒呢。”周蓓看了眼身後的情況,好像就什麼都知道了似的。“不,我們不會的,有些老師隻是正在上課。”“你沒有課嗎?”“已經上完了。”“那還不抓緊下班?”“您剛才還擔心老師早下班學生會出亂子呢!”周蓓笑著說,樣子非常可愛。“昨天也是嗎?早晨的課?”“嗯。您到底有什麼事兒啊?”周蓓愈發好奇了,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家長。“是這樣的。我想問問昨天那個女生的事情。”“啊??”周蓓輕呼,但好像沒人在意他倆的談話。“你知道些吧?”柴原覺得找對了人。“哪能啊,我當時不在實驗樓。我是教語文的。”“在這嗎?”“對啊,我根本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周蓓想要極力撇清關係。“那就對了,我就是想找不在現場的人。”“請問您是?”周蓓徹底不明白了。柴原覺得是時候亮明身份了,拿出證件晃了晃。“隻是問幾個問題,你配合一下。”“可是??”“用不了多久,換個地方說。”柴原自顧自走到了外麵,朝還在座位上猶豫不決的周蓓不停招手。“彆這樣啊。”擔心引起同事注意,周蓓還是起身出去了。在外麵,她趕緊向柴原解釋:“可是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啊。”“隨便幾個問題而已。”柴原用下巴指了下走廊另一端,“去那間接待室。”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拒絕,周蓓隻好跟在柴原身後向接待室走去。“我是不是不能隨便回答你的問題啊。”走到門口,周蓓心裡依然不放心。“當然可以。”“可是,讓學校知道了不好。”“不可能。”柴原打開門,讓周蓓先進去。這地方周蓓還是第一次進來,站在房間中央不知該坐哪才好,看到柴原在沙發上坐下了她才不得已坐到了柴原對麵。“你要問什麼啊?”周蓓趕緊問。“你說昨天下午沒課,當時你在哪兒?”“就在辦公室。”“還有誰?”“就幾個老師。”周蓓如實回答著。“留在辦公室的老師裡有沒有誰是張睿斯的老師?”“好像有吧。應該有。”“不能準確回答嗎?”“你看我坐的那個位置,對麵就是牆,身後的情況不是很清楚。”周蓓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平時周五下午都有誰在?”既然課表是固定的,柴原換個提問的方式。周蓓略做思索,露出了為難的神情。“怎麼了?”“你為什麼要問這些,這是在懷疑我們?”周蓓睜大眼睛問。“這隻是正常的調查。”“可是,我不覺得是有人故意這麼做。”“為什麼這麼說?”“就是感覺。”柴原本來很好奇女老師說這話的原因,現在他後悔了。“是真的,也許我這麼說顯得很感性,可是據我觀察,老師們平時都很和氣。”柴原控製著情緒,原來這女人還知道自己感性啊。“平時可不能說明什麼。”“是的,沒錯。但是張睿斯也不是會跟同學起衝突的學生。”“以前周五都有誰在?”柴原認為還是回到最基礎的問題上來比較省事。“教政治的一個男老師。”周蓓想了一下,“其他人好像都在上課。”“昨天他們也在?”“他的座位在我後麵,又有櫃子擋著,我看不見啊。”“這麼說不隻是看不見他咯?”周蓓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覺得真的不重要,在辦公室誰敢亂來。”這件事發生當晚,在同事內部就已經傳開了,但大家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是自殺。“還是有可能的。”“但也有可能不是,對嗎?”周蓓希望就此機會弄清楚警察的想法。“還不好說。”“我覺得死去的女生的班主任倒是挺奇怪的。”“哪裡奇怪?”“她是新來的,而且她來的第一天學校就出事兒了,就是前段時間那個男生。”“我知道。就因為她是新來的?”“其實現在想當老師挺難的。”“她托人情了?”“肯定啊,沒點兒關係不行。”周蓓表情誇張,仿佛說出個驚天內幕。“實際上就為了殺兩個人?”“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她能走上講台真的非常奇怪,她以前都不是這一行的。”“但是萬一應聘失敗,她不是什麼也做不成了?”“請問你們現在是懷疑當時上課的老師還是沒課的老師?”“為什麼這樣問?”“我覺得當時在實驗樓的人嫌疑更大些。”從談話開始,柴原就覺得難以和這個語文老師溝通,麵對問題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但又絕不是嫌疑人的姿態。柴原能猜到,對方心裡有著自己的小算盤,但就案件而言已經問不出什麼了。向周蓓打聽了實驗室管理室的具體所在,柴原決定去那邊看看。“我講的這些,不會和彆人說吧?”趁柴原還沒走出去,周蓓喊住了他。“不會的。”“那你來學校是不是學校也知道呢?”“我進來的時候根本就沒人問我。”柴原說。聽到這番安慰,周蓓稍稍放心了,但她決定還是等柴原出去後過一會兒再走。實驗室管理員辦公的地方就在高中教學樓一樓,靠近建築側麵的一條過道上,周圍幾個房間全部都是校方的辦公室。柴原站在門外認真聽了聽,一點動靜也沒有,敲了兩下門之後就把門推開了。這裡的確和彆的辦公室不太一樣,雖然不大,但隻有一套辦公桌,陽光從正對麵的窗戶照進來顯得房間很亮堂。辦公桌前還有一張雙人沙發,靠著牆壁有四個灰色的鐵皮櫃,櫃子裡放的都是些瓶瓶罐罐,擺放得很整齊,和上麵那間辦公室亂糟糟的感覺完全不同。想必一個人在這辦公是件很自在的事情。正對著門的辦公桌後麵坐著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此刻正疑惑地望著柴原。“請問實驗室管理員是——”嘴上是這麼問,但柴原清楚不會是彆人了。“我就是。請問您是——”柴原毫不客氣地進了屋,說明身份和來意後,期待對方接下來的反應。“不會是為了那件事吧?”女管理員站了起來。和柴原想的不太一樣,她穿著十分樸素,米色的襯衣搭配黑褲子。柴原還以為實驗室管理員一定會穿白大褂呢。“就是為了那件事。還有需要確認的地方。”“您請坐吧。”她指了一下黑色的沙發,“不過,我平時都在這裡,那天也一樣,可能幫不上什麼忙。”“我隻是想了解一下實驗室鑰匙借出的情況。”柴原明明白白道出了來訪目的。“您是想查看記錄?”“應該有吧?”“稍等,就在這裡。”女管理員從辦公桌抽屜裡拿出一個硬皮筆記本,不等她送過來柴原就起身去接了。“最後麵那一頁就是。”柴原快速翻著,其實也沒幾頁內容。畢竟實驗課隻占教學計劃中極小的一部分,每個學年也就幾節課。記錄內容是按照時間順序寫下的,所以高中和初中的試驗全部混在了一起,有些名目不仔細看很容易弄混。柴原把出事當天的所有記錄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問題吧?”柴原沒回答。從記錄上看,昨天也不是隻有那兩個班在做實驗,但事發那節課的確隻剩下兩個班了。“實驗室的鑰匙和休息室的鑰匙是放在一起的嗎?”“是單獨的三把,借出去的時候一般都會交給老師,包括儀器室的,反正都會用到。”記錄上麵借走鑰匙的人是魏立行,和他本人的說法一致。但這也不能說明什麼,也許會有人借之前做實驗的機會早就偷偷配了一把。“鑰匙已經還回來了?”“在這了。”“我想看一眼,休息室的那把。”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辦公,忽然能有人來和自己說話,她倒是不反感。聽到柴原的要求,管理員又找出了鑰匙。柴原拿在手中,用手機拍下來,下麵他想交給同事調查看看市內的鎖匠是否配過同樣的鑰匙。即將告辭的柴原又看了眼記錄,這次一處修改的痕跡吸引了他的注意。記錄上有一堂化學實驗被塗改了兩次。“這是怎麼回事兒?”“臨時調整了實驗課的時間,不過後來又改回去了。”“詳細說說。”因為被劃掉的日期正好是昨天,柴原非常在意。“一開始說那天不方便,後來又有時間了。”這時,放學的鈴聲響了,柴原的思緒也中斷了一兩秒。“你不急著吃飯吧,如果不急的話,我還要占用一點兒時間。”“您儘管問吧,雖說也真的幫不上什麼忙。”管理員說得很客氣。和年輕老師身上的直率不同,她給柴原的感覺很謙和。“不方便的原因是什麼?”“說是家裡有事,我就沒多問。”“所以當天是沒有化學實驗的,是這樣嗎?”柴原問。“可是那天還是去實驗室確認了實驗準備的情況。”“為什麼?”柴原擔心這裡麵不會那麼簡單。“實驗申請後我會根據實驗內容準備材料,然後任課老師會提前確認一遍,看看有沒有遺漏的。”“負責這堂課的是高中的化學老師嗎?”“是。”“我知道了。”柴原相信這是個不可錯過的細節,有必要和當事人見上一麵。